第84章 物歸原主
許府的馬車,許府的車夫,里面坐著許府正經八百的小姐許沅君,這個第一次見的侍從張口提的卻是秦蕭蕭的名字。秦蕭蕭心下納罕,囑咐許沅君乖乖待在車里別動,自己掀開簾子,不消車夫攙扶,輕盈一躍從車上跳下,穩穩立在了平地上,沉聲問:“我就是秦蕭蕭,有何事在這兒說了便是,何必遮遮掩掩。”
聽了秦蕭蕭的話,那名仆從面露難色,眼神飄忽地往身后馬車的方向望去,打算回去征求主人家的意見。在他猶疑之時,一位器宇軒昂的中年男子背著雙手,緩緩從馬車后頭走出來,自報家門道:“在下秦悼,有事想與姑娘一敘。更深露重,這兒不宜說話,如若姑娘不棄,可否過府一敘?”
當秦悼從馬車后頭走出來時,秦蕭蕭一眼便認出了他是誰。等到他用渾圓厚重的嗓音鄭重其事地向秦蕭蕭介紹自己時,坐在車內的許沅君按捺不住好奇,一把掀開簾子,想知道秦世伯與蕭蕭師父之間有什么瓜葛,能讓世伯從李府喜宴上早早離席,特地守在她們回許府的必經之路上一直等她。
“沅君,嬤嬤們平日教你的規矩都忘得一干二凈了?”和秦悼飽經世事的深沉聲音不同,這會兒教育著許沅君的這個男聲更為年輕,更為清亮,他一本正經地說下去,“放下簾子,回你的位置坐好。時辰很晚了,再不回去,父親大人和母親大人該憂心了。”
匆匆趕來的,是被許沅君故意落在后頭的許彥。因著許沅君和秦蕭蕭的馬車被秦府的馬車擋在了拐角處,就在他們停下交涉的空當,許彥的車駕已經趕上了他們,他急著走上前來調停這場家務事。
信息的不對等在這幾伙人中體現得淋漓盡致,他們之中有對自己不是秦悼與陸婉之女一事心知肚明的秦蕭蕭;有自以為知道秦悼是秦蕭蕭生身父親,想要盡力在外人前替他遮掩的許彥;還有對整樁事情一無所知的許沅君之流。
無論如何,秦悼與秦蕭蕭的這段公案,無論是為了秦悼的官聲,還是為了秦蕭蕭能夠繼續在長安城立足,都不應該也不能夠在街上攤開來說。許彥從許沅君那兒聽說過幾次秦莘與秦蕭蕭針鋒相對的事跡,若秦悼真把秦蕭蕭請到了秦府,只怕他的這兩位女公子今晚能把秦府點著了給全長安城看熱鬧。若是在這兒,大庭廣眾,秦、許二府的下人都在,明早兒流言蜚語便會傳遍長安,成為街頭巷尾飯后的談資。
許彥原本在李府多喝了幾口酒,渾身燥熱,頭昏腦漲。回府的路上擔心著慪氣先行離開的小妹,讓他的酒意散了一半,再見到秦悼與秦蕭蕭這對別扭的父女,又兼深秋的寒風一吹,將他殘存一半的酒意也吹得遠去了。
許彥很清楚,越拖下去越不容易解決問題。這時候,需要有人挺身而出,居間調停。秦悼與秦蕭蕭置身其中,許沅君一問三不知,能夠出面的,只有自己。他向秦悼行了禮,禮貌而不失真摯地邀約道:“秦世伯,聽父親說您極善顏體,是當世顏體大家,我與小妹自小研習顏體,然資質粗淺,難有進益。今日有緣相遇,不知能否請您到家中見教一二?”
在場眾人心知肚明,許彥所說只是幌子,不過是為了名正言順地請秦悼與秦蕭蕭到許府說話。臺階已給,秦蕭蕭和秦悼知道兩人今日必得有個結果,便不再推辭,各自坐回馬車里,一群人浩浩蕩蕩地穿過空無一人的街巷,往許府去了。
許府那兒早有下人提前回去,稟報了許隱和陽朔公主秦悼將隨許彥一行一同回府的消息。及至許彥等人從側門進府的時候,無關緊要的許府下人都已經被支去別處,只留下幾個得力的嘴嚴的仆從守在一旁,迎接著客人。
回來的馬車上,許沅君幾次想要從秦蕭蕭嘴里打探她與秦悼的關系,但是秦蕭蕭雙目緊閉,一言不發,擺明了不想回答許沅君的問題,她只得悻悻作罷。回到府中,許沅君毫無睡意,想要跟著兄長和秦蕭蕭一起到書房議事,陽朔公主早在一旁等著她了:“沅君,今兒出去胡鬧了一日,該歇著了。燕草,還不趕緊伺候小姐回屋。”
燕草在后頭清脆地應了一聲,趕緊低著頭走上前去,扶著許沅君回房中休息。今日發生了這許多事,她的小腦袋到現在還是亂的,要不是主母陽朔公主提點,她都忘記了自家小姐還在前頭等著瞧熱鬧呢。
陽朔公主親眼瞧著許沅君回了屋,又看了看站在許彥后頭的秦蕭蕭。秦家的事兒,她多多少少聽過一些風言風語,本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則,她自然是不愿摻和的。許彥是個有分寸的孩子,他和秦悼同朝為官,日后少不得要與這位尚書打交道。如今他心里有了主意,陽朔公主也不插手,自回房里休息。
陽朔公主和許沅君一走,呼啦啦帶走了許府一幫女使丫頭。許彥身為主人,便在前頭引路,帶著秦悼與秦蕭蕭等人往書房里去。
來的路上,秦蕭蕭原以為許彥是讓她和秦悼到許府說話,免得她去秦府撞見秦悼如今的夫人和孩子;到了許府,她才發現許彥似乎另有打算。
當日李少賡囑咐她的話語一下子浮上心頭,“小心許彥,別讓他拿你做秦悼的文章。”難不成,許彥有意借自己這個假女兒的名頭拉攏秦悼這位真尚書?秦蕭蕭一面走著,一面對走在前頭的許彥多了幾分防備。
從側門走到書房的這條路既近且靜,不一會兒就到了。跟著秦悼一塊兒來的秦府侍從雙手捧著一只大大的木盒,將它小心地放在書房的桌子上,就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現下書房中只剩了秦悼、秦蕭蕭與許彥三人。許彥見秦悼與秦蕭蕭父女倆有話要說,自己是個外人,不便再在屋內,便主動提出:“秦尚書,秦姑娘,這兒僻靜少人,請放心在此暢談。我會在外頭等候二位,有什么需要請盡管和我說。”
許彥說完,就打算往外走。秦蕭蕭卻攔下了他,說道:“許御史,先前在府中多有叨擾,一事不煩二主,今日我與秦尚書所說,還請你在場,一同做個見證。”
許彥雖然對秦悼大晚上來找秦蕭蕭一事十分好奇,畢竟明兒還有早朝要上,什么事非得在今晚說,不能另外選個得空的日子好好說道說道,但是他身為官宦子弟,知道什么可以打聽,什么不能打聽,所以他本打算在外頭替這對別扭的父女守著,不讓外人打擾他們的談話。
秦蕭蕭這么一說,倒讓他沒有離開的道理了。秦悼沒有作聲,默許了秦蕭蕭讓許彥留下了的要求。門戶已閉,秦蕭蕭直截了當地地問道:“秦尚書,深夜找我,有何見教?”
秦悼也不藏著掖著,開門見山地說:“秦姑娘,小女驕縱頑劣,前些日子橫刀奪愛,我與她母親已經申斥過她。今日特將當日奪走的那副雙刀奉還,冒犯之處,還望姑娘多多包涵。”
聽完秦悼所言,秦蕭蕭三下五除二地除了木盒上面累贅的裝飾,徑直將盒子打開來。果然,里面安安靜靜地躺著當日在西市鋪子里被秦莘強行買去的那副雙刀,刀口鋒利,一如全新,想來秦莘還沒有機會耍這副雙刀,就被秦悼收走了。
“一個愿買,一個愿賣,買賣東西和為人處世一樣,總得兩廂情愿才好。秦小姐出的價錢比我高,這雙刀自然是她的,沒什么包涵不包涵的。”秦蕭蕭不再看那副雙刀,啪嗒將盒子合上,冷著臉轉過身,望著秦悼,“物能歸原主,人能歸原位嗎?”
許彥沒有料到秦蕭蕭如此直接,和秦悼還沒說上幾句話就驟然向他發難,字字帶刺,直指他的軟肋。
秦蕭蕭在江湖了連滾帶爬歷練了幾年,不僅功夫長進了,話語間的氣勢也比先前在萍水縣時強大了不少。不過她今天面對的,可是在兵不血刃的朝堂上久經沉浮仍屹立不倒的秦悼,他稍一沉吟,便坦然給出了一個在許彥看來十分不錯的條件:“你若耐得住深宅大院的枯燥無趣,想進秦府做個閨閣里養著的小姐,不是不行。”
許彥在一旁垂目聽著這個意想不到的話題走向,不知道秦蕭蕭是否真心想要和秦莘稱姐道妹。不過這是秦悼的家務事,他只能靜聽,不能插言。
“做個泥塑金身的大小姐有什么意思。”秦蕭蕭并不留戀于秦府小姐的名頭,她一心只想為阿娘陸婉討個公道,“秦尚書好大方,居然愿意接納我這個非親非故不知生父生母是何人的江湖草莽做女兒,都不愿對我阿娘有所彌補嗎?”
長時間待在溫暖如春的書房內,許彥消退下去的酒意一點點地重新上頭,對于秦悼與秦蕭蕭之間的對話也是一只耳朵進一只耳朵出,乍然聽到秦蕭蕭這句話,他一時沒有反應過來:非親非故?秦蕭蕭不是秦悼和陸婉的女兒嗎?秦悼和陸婉的女兒去了哪里?秦蕭蕭的父母是誰?越想越繞,越想越頭疼,許彥猛地灌了一大口涼茶進去,打起精神聽他們接下來的對話。
秦悼張了張嘴,幾次嘗試想要出聲說話,但是嗓子眼里像是被什么堵著了,徒勞地張了張嘴,說不出什么字句。終于,他艱難地開口道:“你原本可以將這件事永遠隱瞞下去的。”
秦蕭蕭利刃般鋒利的目光尖銳地劃過秦悼的臉龐,像是想看穿他方才所言是否出于真心。隨后她淡漠地表示:“我是我阿娘的女兒,阿娘若在,定不愿我做勞什子的尚書小姐。”
許彥不敢吱聲,艱難地消化著今夜意外得知的真相,秦蕭蕭居然不是秦悼的女兒,這實在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他很快想到,既如此,他想借著秦蕭蕭這個由頭與秦悼進一步來往的打算落了空。沅君與秦莘雖說關系尚可,但是姑娘家之間的感情時好時壞,沒有個準頭。
秦悼與秦蕭蕭兩人看似你來我往地在交談,實則中間隔著已然香消玉殞的陸婉。秦悼沉默了許久,終于開口:“你阿娘……”。才說了三個字,他便說不下去了。
秦蕭蕭今日不是來聽秦悼遲來的無用的追悔的,秦悼的悼亡詩她從小到大聽了那么多遍,一顆心早已麻木冷酷,她面無表情地看著臉上神色有異的許彥,坦蕩地說:“正好今日許御史在,請為我和秦尚書做個見證,我與他既無血緣之親,又無舊時之誼,日后各走各路,互不相干。”
半醉半醒的許彥木然地點點頭,心里還沒有反應過來發生了什么事,只聽秦蕭蕭繼續說道:“我與尚書的事兒厘清了,可尚書欠我阿娘的,打算怎么還?”她的雙鳳眼凜凜地逡巡著秦悼周身,對比得秦悼的一雙丹鳳眼越發細小,快要連成一條縫了。
許彥強打精神,他分明瞧見秦蕭蕭貼近秦悼耳邊,小聲與他說了幾句,途中他還聽到秦悼不確定地回了句“他們都已不在了”。隨后秦蕭蕭又與他嘀咕一番,秦悼點點頭,同意了。
秦蕭蕭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重新走到距離秦悼好幾步遠的地方站著,擺出一副送客的姿勢。一個讓走,一個還要留,秦悼并沒有離開的意思,他還有話要說:“你阿娘,我問心有愧。”
這兩人像是在他跟前打著啞謎,可自己喝多了酒,腦袋暈暈乎乎的,就在眼前說的話,怎么就記不住呢。一向自詡克制的許彥頭一回懊悔不該在李詩裕府上灌那么多酒,他覺著自己被秦蕭蕭誆騙了,可究竟被她誑去了什么,騙走了什么,他說不上來。
秦悼準備回府了,秦蕭蕭走在他后邊,指了指他命人拿來的那副雙刀,推拒道:“這個,還是帶回去吧,免得秦大小姐知道它到了我手里,又惹出什么是非來。”
“好。”秦悼鄭重其事地允諾了。
“倘若再有下次,我的劍可沒有我這么好說話。”秦蕭蕭的話音冷冷的,與這樣寒涼的秋夜十分相配,屋門呼啦打開,溜進屋里的不止有刺骨的冷風,還有冷冽的月色,打在幾易其主的雙刀上,顯出別樣的凄清來。
月光打在秦悼遠去的背影上,秦蕭蕭不由想到,此時此刻,這樣清冷的月色,也正照在阿娘的墳塋上吧。
這正是:物有重歸日,人無再還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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