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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8章 方殷


在我眼中,孤獨是這世界上最美妙的悲傷——因為歡樂的時光容易讓人忘卻,只存于照,流于浮云;而悲傷卻總是令人記憶深刻,銘記于心,印在腦髓深處。

        我很享受孤獨。但這并不是說我不會因此而感到悲傷、難過,相反,其實在我的人生中很大部分時間,尤其是少年時期,我都因為不知道如何排解這孤獨而感到愁苦、無奈和自卑。

        那種晦暗的情況差不多直到我開始工作--當我真的接受、接納這孤獨的注定時,我的性格不再猶豫,感覺天空也明媚了很多。因為我知道,即使我失去了很多,但我收獲了更多。

        我有時候會想,為什么人犯錯了會需要進監獄,而在監獄不能和獄友相處好的人,也會需要單獨禁閉?因為他們不曾孤獨。或者說是他們和別的人相處,就會在他們的腦海里畏懼、渴望很多事物,才會不斷犯錯,將自己的生活置于重重迷霧中,在找尋生命真正意義時煙逝生命。

        世界上的人有很多種。有的人總是畏畏縮縮,或是陰暗可憐,可是有的人卻內心沉著、生活簡單——其實要做到這一點的話,也很簡單,學會孤獨就已經足夠了。

        因為只有你一個人的話,不會跟人爭吵,嫉妒,沒事所以你總要找些事情做,也要珍惜、愛護自己,學會自己的事要自己負起全責,而且在內心修行、修身養德的時候也不忘這世界:時時言簡意賅,刻刻戰戰兢兢……

        我想,如果一個人能忍受這世界上最可怕的事物——孤獨,那就再也沒有什么能使人恐懼的,而那也意味著,那個人將可以自由地前往任何想去的地方。

        這是奉行獨身主義的法醫方殷日記中的某頁,篇幅還算長,這很難得。

        因為她不常寫日記,就是連孩童時起,她也不怎么做筆記的--即使她不懂,這點說來有些慚愧,但事實就是如此。

        方殷把這歸結為下時候父母總逼她練好字緣由,逼過頭了,所以她才會對寫字這種東西產生如此巨大的厭惡和不耐煩--因為她實在寫了太多字了。

        帶著那樣抵觸的心練字,方殷長大后寫的字就更不盡如人意了,她很沒有耐性,寫的字也常常一筆而就,幾乎沒人看得懂的,要不是她記憶力好--有一次就是別人拿著她之前的記錄本來問她問題,因為她腦海中沒有了關于那段文字的記憶,所以她連自己寫的是什么也都看不懂。

        這很可笑,也很羞愧。

        所以后來,不怎么搗鼓電子產品的方殷,只要能用打字來做的全都用打字來記錄縱然如此,但與之相悖的是,方殷這個極其討厭寫字的人,竟然有一個不得不堪稱怪異的習慣,那就是抄佛經,而且還是不間斷地,即使是偶然一次沒寫,也會找時間補上。

        這對她時不時繁忙至極的工作來說不可謂是一個不小的負擔。

        而據所有人看來,她又是個極討厭麻煩瑣碎的人--所以這可真是,當真怪異之極。

        有人曾問她是否做錯了什么,才需要如此。

        因為很明顯,方殷并不是個相信上蒼的人,也是個極簡生活的,擅長摒棄任何興趣愛好,那會這樣做的原因唯有愧疚了。

        方殷剛開始對這個問題是沒有回答的,她本來也不是個常說話的人。

        但后來有一次,可能是被問煩了,于是她陰森森地,“是,那年冬季晉升的時候,我還差一個解剖就可以再上一步,可是當我解剖時,我發現那個人還活著然后我殺死了他--因為我無法再忍受漫長的等待了。呵呵!”。

        問的人被笑得心里拔涼拔涼的心慌手抖,只得借故離開。

        方殷這才搭拉下嘴角,端起桌上熱氣氤氳的咖啡杯,不由地看向窗外的冰雪冷落的風景。

        陽光灑在潔白如霜的雪地之上,再之外的是漫漫風雪,折射的光刺痛了她的眼。

        轉椅扭了個方向,她伸出細長的手一下把身后的窗簾關了起來,然后轉過身來繼續工作。

        干脆利落。

        可能是膚質原因,方殷的皮膚是麥色的,和土地的顏色一樣,厚實、沉重。

        這點可以從即使她在解剖室呆了七八年都沒怎么出門過,膚色也還是沒什么變化中可以看出。

        而方殷某種程度上來說是個矛盾的人,她很懶,但她也愛運動——矛盾的地方也不僅僅只體現在這。

        雖然這幾年她幾乎都待在法醫大樓里足不出戶,到最后居然發展成甚至一年多都沒有出去過了。

        不過即使那樣,她的精神狀態和體型也不像蝸居了很久萎靡的人那樣頹喪,反而犀利得很。

        這可能歸功于她的精神“鍛煉法”,不過其實,最開始并不是方殷自己不出去的,而且被“限制”出去的。

        幾年前,法醫大樓在方殷入職前配備了現今的感應門,這剛開始讓懶怠開門、和也有潔癖,怕和那么多人共握把手的方殷還跟欣喜,畢竟她雖然并不排斥共用的東西,但要是能不用的話,自然是不用的好。

        剛開始的入職有人帶著,后來一陣子的上班也還固定,所以方殷還沒發現問題。

        但后來隨著法醫這個職業的壓力和壓迫隨之而來,方殷要加班,或是不想見什么人,心境有了變化,并沒有隨大流下班的習慣了。

        可也是直到這時,她才發現——她的某些自我否定是對的——因為當她一個人走的時候,才發現原來那個感應門感應不到她的位置!

        難道說她不是人嗎?這明顯是不可能的事實!

        于是,被人欺凌、遺棄的感覺瞬間擊倒了疲憊不堪、饑餓的方殷,那一瞬間她幾乎忍不住想把整扇門都給踢碎。

        可是不過幾個呼吸間,不知道想到什么,她又平復了下來,把那種感覺深深地埋藏在心底最深處,扔到腦后。

        然后回到辦公室,用其他的東西吸引了自己的注意力。

        其實方殷想到的,是她的安全。

        別看她為人似乎狂傲不羈,不信神明,但她非常愛惜自己的生命,就如同她愛她母親給予的所有那樣。

        也是那一瞬間,她就意識到兩點了。

        一,她不能讓別人知道這點,但她沒傻到這點去剪了監控器的記錄,而且想了一套說辭,說是在測試新用得控制感應門的儀器——不過從沒人問她,想來是沒有人看見了。

        二,之前她還為看到前輩因為被脅迫改法醫記錄不成而被殺害的事情而感到害怕,甚至還萌生過退意,不過卻還是決定堅持,由此,這也是個契機,既然要做,那就奉獻一切吧!而且這樣子呆在這樣尸體遍布又有警力的一個地方,就不會被亂七八糟的事情影響了。

        于是方殷干脆的,把自己本就不多的家當刪刪減減,常駐在了法醫大樓里——而且說實在的,她現在也很喜歡這樣的生活,簡單,卻又挑戰性。

        簡單在于沒有常規的那些與社會人相處的一些人際問題——那也是她并不擅長處理的,而挑戰在于在這個專業上迷人而又神奇的一點。

        方殷越來越覺得,其實死人身上的奧秘比活生生的人有趣得多,不過解開的方式也困難的多——但比起與人的直接對話,她還是更喜歡這樣間接的了解方式,因為人會說謊,而尸體卻不會,最多只會迷惑而已。

        而這,也是方殷人生最為之不懈努力的一點:解開未知,永不迷惑。

        不過方殷每天只坐等著源源不斷有尸體來源的好日子很快就要結束了(這并不是方殷對死者的不敬、或期待更多尸體,只是單純把這當成職業來說的話的確如此),因為法醫大樓部面臨著解散了。

        據說是為了更配合好刑偵隊的工作,提高本市破案率,也精簡、合理整用資源,所以才需要連本來在法醫大樓駐守部的人也出去外面,到現場檢查、到刑偵部討論……

        “不能老讓我們去求他們吶!”,提議的那些警察是這樣說的,結果總長剛好來了,他也是警察出身的人,非常贊同這點,結果害得法醫部部長也沒來得及和他們說法醫工作的特殊保密性,只能被大一級的文件給壓了下來。

        法醫部通通解散,相關人員分插到各個部門,其他的也只有一句——如果有需要,可以向法醫總中心申請特援。

        就因為這——方殷正面臨著她職業生涯的第二次重要抉擇——離開,或繼續。

        不過雖然向往過上退休的田園生活,而且因為這幾年沒怎么出門又加班多的緣故,方殷攢了很多錢,但方殷還是選擇繼續工作。

        但讓方殷郁悶的是,法醫大樓里的人一個個都搬了出去,就只剩下她還沒有接到任何通知……這可真是!讓人心煩。

        所有人都以為她這是被開除了才會有的結果,連方殷自己都這樣覺得,甚至還托人去問了農村的地皮,結果最后卻發現原來只有她一人留任法醫大樓。

        難道說成她了最大的贏家?方殷不禁這樣想。

        可后來想想,只有她一個人的話,那這棟樓還算什么?

        而且空房子的話也應該是找一位保安來看,為什么留下職位上層的她?

        想不通,實在想不通。

        方殷已經接到這份任令十三天了,看著整棟大樓的里人去樓空,沒有任何人的身影,可她一人卻無所事事——雖然她慣會擅長忍受孤獨,可是什么事都不干卻讓她感到難受。

        因為這就好像她是一個無用的人一樣,隨時可以被替代取消的那樣,所以她很恐懼。

        所以,為了克服她這恐懼,她頹廢了,并決定做一件很無意義,但看起來也很有意義的事。

        那就是把她少年無法控制自己一直看的電視劇和小說都翻出來重溫了一遍——為了回憶當時的光景,也是對自我進行的一種階段評判。

        “我的天!這種電視劇我以前怎么看的下去?”。

        方殷雙腳盤在旋轉辦公椅上,皺著眉頭,一臉肅穆地抓起一撮爆米花扔進嘴里,再喝了一口果汁,很是為以前自己的品味擔憂的樣子。

        辦公室里的厚重窗簾半拉著,使房間產生了一種昏晦的錯覺,仿佛是在世界末日之巔,唯有方殷一個人,在吃完她最后一份食糧后,就會跳崖隨風而逝地那樣荒涼……

        即使她還活生生地坐著,嘴里自言自語地和過去的她自己對話,可一切,不知道為什么就是仿佛失去了那股流動的生命力,只是生動,卻不鮮活,似乎她的大腦沒有情感。

        而在方殷連續點了二十五天的外賣后,這棟曾經的法醫大樓終于來了一個除了送外賣的其他人了。

        “部長?你為什么來了……”,方殷視力很好,一眼就看到了來人,從電腦桌前站了起來。

        因為大樓里只有她一個人,所以她連自己一向緊閉的辦公室門也打開了——反正大樓最外部是需要通行證才能進來的,而所有的通行證除了她自己的,全都已經上交了。

        所以當法醫部長的身影剛靠近辦公室時,方殷就率先看到了。

        法醫部長是個即將退休的老者,經驗豐富,很受人尊敬。

        方殷也很敬重他,不過她做人奉行的原則一向淡交如水——關鍵對人她也實在熱絡不起來,因為不知道為什么就是缺失那種興趣。

        所以她起身打了下招呼后,也并不知道接著該說什么。

        “難道不先請我坐一下……噢,我忘了,人人都說四樓方大法醫的辦公室里是沒給人坐的位置的”。

        原法醫部長笑著,不知道為什么,那話中的分量卻一下讓方殷感到了異常的不善。

        明明是個笑瞇瞇的老頭,為什么變成了這樣?

        方殷暗自想著,面上卻不動聲色,手垂在桌后的位置,勾了下唇角。

        “您說笑了,當時一樓急需拓展會議室,所以將整套桌椅借去了才會這樣的,并不是我……”。

        “可是你很樂意不是嗎?”。

        “什么?”,方殷不禁愣了一下。

        “可是你很樂意把自己的會客桌椅“借了”出去,就是為了不讓人在你這里逗留不是嗎?為了專門收拾一個地方,好整天呆在這里,讓人說你敬業,再霸占這里……”,他的語氣越來越陰沉。

        話聽到這,方殷的神情已經很不悅了。

        她并不是那種有心機的人——即使她有,可她的強烈的道德感也不允許她這樣做,而且她也并不是個脾氣好的人,向來遇水則水,遇冰化冰。

        如此,她的眼眸垂了一下,然后抬頭,對著一個老者實在說不出讓他滾蛋的話,方殷下頜骨緊了下,手背在身后,徑直走出,想越過他離開這個令人窒息的房間。

        陡然,異像橫生,原法醫部長竟然抽刀直砍向了她。

        幸而方殷之前早有準備,將桌后的鐵柄抽了出來,此時一個橫手擋在自己頭上。

        “咣當”一聲,刀砍在了鐵柄上,刀鋒顫抖了下,閃動著銀色的光。

        方殷趁他還沒反應過來,身子干脆地一個后旋轉,用有鐵柄的那一手狠狠地砸在了脖頸后面的位置,他瞬間暈了。

        想了想,實在不忍心自己住那么久的房間被荼毒,方殷將他拖到隔壁空房間,將門從外面鎖上,然后下樓,打算出去找警隊的警衛——法醫大樓在警衛大隊的后山,是個無事無人光臨的位置,現在這個大樓閑置了,就更沒有人會來了。

        而至于為什么不打電話呢,因為方殷除了座機沒有自己的電話,雖然她有電子賬戶和手提電腦等其他的設備,但就是,她沒有手機,而法醫大樓座機又早已經被通通撤掉了,所以她只能徒步前去報警了。

        可是直到下到了一樓大廳,方殷剛往感應門那里沖去,直到撞上了感應門玻璃,她這才反應過來——她都出不去,還怎么報警?

        方殷糾結,正想著是要上樓去還是碰碰運氣到窗口大喊一下時(因為窗戶都裝了防盜網,所以沒有辦法爬出去),剛好一個身影經過,于是她大喊了起來。

        剛開始還因為她不常用這么大音量說話而不自然地卡頓了一下,后來發覺那人的身影即將漸行漸遠,她也就顧不得了。

        “那位……先生……那位先生,請等一下,請等一下……哎,等等!”。

        黑暗中那個身影終于停下,緩緩地轉過頭來,從黑暗中重回到路燈之下的光明。

        隨著光漫在那人身上的影線,輪廓越來越明顯,當那個身影完全落入方殷的眼眸時,她的瞳孔瞬間睜大了,然后悲戚。

        “哇,我……嘖!”,方殷只來得及發出這兩聲感嘆。

        因為那個男人長得實在太漂亮了,漂亮得一向“見多識廣(因為見過死去的人太多,所以其實對容貌已經免疫)”的方殷都忍不住贊嘆,簡直贊嘆到想罵粗話了。

        然后下一秒她只剩一個想法:這么漂亮的男人,做成標本可好?

        當然理智告訴她這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她也只是將這一瞬間的想法忽略過去,立刻想起自己現在的處境,向他求救。

        其實,在方殷的世界里,善良很重要。

        而漂亮的人幾乎等同于善良,除非那個人真的很不善良,否則方殷絕對不會置之不理,反而會為了那個人的顏值降低善良的底線。

        而現在,對于那個男人漂亮的男人——秦負暄,方殷就抱著這樣的寬容之心。

        借著秦負暄的身體“打開”了感應門后,方殷急匆匆地道謝后跑到了警衛大隊里。

        因為她一貫的作風,所以竟然沒有人懷疑她的話。徑直派人去“請”原法醫部長了。

        而方殷聽到那聲吩咐后,就如釋重負地仰身倒在了警衛大隊辦事大廳的沙發上,毫無形象。

        是的,毫無形象。

        她的鞋子,最常穿的那雙拖鞋、運動鞋、涼鞋都放在辦公桌底下的,結果因為出來的時候,她急著拿鐵柄沒看地上,所以現在腳上是一只套著運動鞋,一只穿著拖鞋的。

        關鍵是方殷癱倒在沙發上的時候,穿拖鞋的那一腳還翹在沙發的扶手上,一晃一晃的,就更加沒什么影響了。

        以前在法醫大樓大樓一起和她熟悉的那個、現在在分配到這里的同事就皺眉了:“你看看你,像什么樣子?再看看人家……哎呦真是”。

        那個同事說的人家,就是剛剛在大廳另一頭報備完事情經過又返回沙發這邊的秦負暄。

        方殷挑了下眉毛,“要形象干什么?反正人這一生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樣的——最好的鏡子也只能還原人的三分之二原貌,你那么在意作甚?”。

        然后沒等那個同事的回答,看著秦負喧,方殷站了起來,整了整身上的衣服,唇角的弧度彎了一下,眼角也彎了。

        “真的很感謝你的幫助。麻煩您了!現在沒有別的事情,您可以離開了”。

        說著,方殷微頷首,側開身走去飲水機處,看樣子是想去倒杯水喝。

        不過,方殷走著,“啪嘰”一聲,方殷繼續走著,又是“啪嘰”一聲,方殷再走著,又是“啪嘰”一聲。

        然后全辦公大廳的人都不由地笑了。

        為什么呢?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地板打蠟打得太滑,還是方殷穿的鞋不對,沙發離飲水機不足幾步的距離,她足足摔了三次!

        而在此之前,她是個就算被人架著刀威脅解剖,下刀也不差分毫的人——這還真是,反差太大了,所以所有人都忍不住笑了。

        方殷倒是沒笑,但也沒覺得尷尬,就只是想仍想著還要倒水,只不過看著那沒有一次性水杯的杯碟有些郁悶。

        同事見狀,忙把一個杯子遞給了她,笑的喘不過氣,“這是你之前用的杯子,還沒別人用過……”。

        方殷聞言,眉頭舒展開來,伸手取了過來。

        那是個藍色透明漸變色的六角方杯,方殷蕩了蕩杯子,倒了三分之一的水左右,拐了個大彎,指尖扶著辦公桌走回了沙發,然后坐下。

        在這期間里剛剛笑的作亂的人都漸漸平復了下來,當方殷在座位上坐下的時候,大致也恢復了安靜,不覺粗魯,一切都很安好。

        不知道為什么,所有的事情在方殷這里都好像很能妥帖優雅,即使這可能是因為她的情商智商都很高超的緣故。

        雖然她脾氣不好,而且她也沒想控制,但更重要的是,不知為什么,她身上就是有種古老貴族的氣質——即使她曾很貧窮,卻品行高尚,所以他人不敢褻瀆。

        方殷抿了一口水,看著杯子這才似乎突然想起來,看向那同事,“嗯,不對,你怎么會有我的……”。

        同事似乎是沒聽到,一下看著秦負暄仍站在沙發旁,不禁怪道,“您怎么還在這,是有什么事嗎?”。

        方殷的目光這也看向秦負暄,帶著疑惑。

        于是秦負暄笑了,伸出了他的手,向著方殷。

        “你好!我是秦負暄,是一名私人心理醫生”。

        “噢,是,您好……”,方殷站了起來,一手仍握著杯子,一手抓了抓腦后的碎發,看向剛剛他們來的路口,手五指并攏地朝剛剛他們的來路指了下,“那你今天也是來給……做……心理輔導的?”。

        “你看上去對我的職業好像有點誤解”。

        “不,我只是個人最不喜歡心理醫生而已。不過你是個好人……”,方殷自顧自地點了點頭,話漸漸隱了。

        “為什么?”。

        方殷頓了一下,“因為他們總想著研究別人,雖然不是全部,但我想大概那里面的很多人都會從對別人的審視中獲得利益,至少,會有種某種自我滿足的優越感……我不喜歡”。

        “不能這么說吧!心理醫生也是可以給別人提供一些幫助的,給予精神慰藉,有的也還可以幫助破案。”

        “是,所以說只是我個人覺得”。

        “你這么字句斟酌活得不累嗎?”。

        “我一向很明白我要什么,只是我無法展示給別人而已。當我有空時我會設想各種問題的回答。比如我給一個人取了名字,我會有一個解釋,如果沒有,至少也會有一個能說服我自己的解釋——所以我不累,只是你自己覺得而已,你多想了,累的人是你”。

        “那你想知道為什么前法醫部長想要殺你嗎?”。

        “因為嫉妒嗎?”。

        “是。因為最后只有你留在了那里,成為了最大的贏家——你的職位已經超越了他”。

        “我看不出來,他對那個有執念……”。

        “看,你也在分析別人,只不過我的比你更專業深入一些……”。

        “夠了!對于大多數事或人來說,我只需要知道那對我是善意惡意,能趨利避害就夠了,其他的那些是我不想知道的,所以你還是收起來的好,不要再說了”。

        “這意思是……你也不想對我……所說的那些有深入的了解?”。

        “是的——即使我很欣賞、感激你,也是,就只是這么一回事而已”。

        “我知道了……告辭”。

        其實方殷每天的作息都是一樣的,只不過是工作的內容不同而已,就連抄佛經也是,似乎是一種深刻如骨的印記。

        曾有人也就這個問題問過她,只不過她的回答卻不盡人意——可能是前世的懲罰吧!我,好像只能待在某個地下實驗室里,抬頭仰望窗外無數個日落的下午,有春天的樹,夏天的陽光,秋天的雨,冬天的風透過滿是樹枝的天空……看著我周圍的人戀愛、結婚、生子、離婚、死去,然后就這樣,幾乎想不起任何事情地,我也會孤獨死去。

        因為那些人的事情雖然很有意義:延續了生命,可對我來說卻沒什么意義,所以我才可以永遠平靜,帶著似有若無的情感,不讓人唐突,也不會喜歡……

        不過你可不要學我,不然以后會很慘的——最后一句,方殷是這樣說的。

        的確,方殷似乎也最討厭人了——可能這其中尤甚的是她自己。她的反應極慢,有一次有人問她一句,“你為什么這么早來?”。

        然后隔了大概五六秒的時間,她指著自己,“你在問我嗎?”——就是這一句,讓人覺得她傲慢。

        人都是喜歡錢的,所以她尤其是。

        因為錢可以和最原始卑劣的世界隔開,她可以只選擇她自己想看到的,單純的認為這個世界是美好的——因為如果她需要為了生活而奔波的話,那么自然無可避免,會碰到陰暗的邊緣,然后渾身疼痛地深切體會。

        也正因為這個,所以她才選擇獨身。

        因為擇偶的時候她潛意識肯定會這樣做——傾向于有錢的人,但她的道德感理智感知道她不能這樣做,所以她選擇不做。

        她覺得這樣可以戰勝整個世界,雖然她自己也知道并沒有……但事實上這才是她為什么會抄佛經的原因,因為連她自己也都不能控制的話,那就需要痛苦來凌駕才能遠離。

        這是她為自己制定的標準。

        無可置疑。

        方殷除了迫不得已加班,每天會在十點前固定休息的。

        曾有一個很令她著迷的電腦軟件,雖然她有意識控制了,但當某天她發現當她退出軟件時已經十點半左右了。

        那一瞬間,她眉毛挑了一下,然后暗沉,復又抬眸,然后毫不猶豫地把那軟件給刪了,在黑暗中躺下——即使她把它當成自己孤零零生活的慰藉,可也不代表它能真的超越慰藉,這是她的底線。

        所以方殷用自己最討厭的抄書,而且還是抄佛經來告誡、警醒自己。

        方殷對情感會有如此的排斥……也并不能說是排斥,可能只是抵觸,但她也會有欣賞的人。

        事情起源于剛開始方殷的第一份工作上。

        那時她剛開始入職,很訝異公司里每個人看她都很親切友善,而且一個她也欣賞的人還追求她……只不過這是個俗套的故事。

        最后方殷發現所有的一切就只是因為她像公司的一個女人而已,而那個女人因為去結婚離開了而已。

        方殷也不是說因此生恨,但不開心是有的

        只不過后來當她發現這種情愛也就那么回事、像小時懵懂想要吃糖的欲望一樣,是可以在長大后自然而然地淡化時,她就放下了。

        她的性格就是這樣,極端又矛盾。

        因為小時候太窮,住的環境太臟,所以后來才會這么“有潔癖”——但其實要讓她忍受臟也是可以的。

        她第一次寫小說是為了諷刺,明明知道自己能力不夠,可能要寫無數次、死后才會成就她的名聲,也還是這樣,繼續堅持著。

        所以她特別嫉妒純潔和愚蠢的人,而且是個必要時候可以很絕情冷漠、不負責任的人,也尤其不喜歡和什么人扯上關系。

        因為別人給你介紹什么人,能知道你在別人眼里什么樣子,而什么樣的人喜歡你,你就能知道你是個什么樣的人。

        若是你對于那個人太過優秀,那個人只會欣賞仰慕,而如果他覺得能夠追求的話,那差不多,你就是那一類的人了,否則那會有更強的人想要征服你……

        但也不排除某些不自量力,不明白自己實力的人,而方殷又是個很挑剔,即使她并不完美。

        所以生活對她這樣的人來說很難抉擇——因為要交出自己的,是她的自由。

        方殷是才華橫溢的,卻也是“有問題”的。

        據說她從不喝酒,為人也很“低能”,變通能力差……然后卻在某次喝醉酒的時候畫了一幅設計圖,還是飛機的,之后還拉了一首曲子,才倒在地上睡著了,頭枕在琴弦上,第二天半張臉全都是弦痕地醒來。

        方殷也怕車怕得要死,過沒有紅綠燈的斑馬線有時甚至需要好幾分鐘,可是她媽媽希望她以后能買車開車回家,她曾問過她媽媽是不是這樣比較有面子?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是,所以她會開車了。

        這個世界就是這樣的,原本有很多事情是她無法做到的、或者很艱難才能做到的,但因為所有人都覺得那是她該會做的,所以她也就會了——正如暴力下的教育,雖然能讓調皮的孩子孝順、正常,可卻會使他們更加怯懦、軟弱、仇視人類、虛偽的那般,人就是這樣將自己的野獸之心掩藏起來的。

        她也是個從不相信別人的人,有一次,一個陌生小孩告訴她自己家的地址,方殷說,“你不要隨便告訴陌生人自己家的地址,要保護自己”。

        那個小孩說,“我只告訴你”。

        方殷笑了笑,不可置否。

        只不過后來,當她發現那個小孩說的是真的時,那也對她的人生沒什么改變。

        而就像方殷盡力想要回她的家鄉,結果卻越走越遠的那樣,她這些年不怎么出法醫大樓門,是因為直覺外面的世界危險,所以選擇原地不動,以為這樣可以繞開時光,一直到老。

        可惜,最后她覺得最安全的地方,卻成了最危險的地獄,成為了關住她的囚籠。

        “今晚吃夜宵嗎?”,方殷是這樣問的。

        彼時,正是下著雨的黑夜,她跳進江曉良傘下躲雨,隨口問了一句。

        江曉良是方殷難得的好朋友,即使兩人也只是大學會互相幫忙打論文的同學,但那也是,在互相人生當中,是個難得區別于同性與異性之間的朋友。

        江曉良是位刑偵警察。被最近總有罪犯假裝求助者打電話報警,結果卻把警察給殺了的案件搞得心煩。

        他也怕死,但也想去救人,可這合二為一的答案卻難以給出——他寫了遺書,卻又撕毀——因為他不知道那假設的事情如果發生的話,又該如何假設。

        如果生活走在無法后退、往旁邊走又會掉下懸崖的階梯的話,那么唯一能做的,也只有直面它了。

        方殷也了解這個情況。可她沒什么好說的,于是只能說起了別的。

        “你知道2018年9月26日我在做什么嗎?”。

        “嗯?”。

        “呵!我以前真是很多工作都做過,但很難想象吧?這一年的這一天,世界上的另一個我在講臺桌上啪啪啪地敲桌子,試圖讓吵鬧的學生安靜下來——而兩天后的我也會重復那一天所要做的事情,去給一群小孩子普及法醫學的魅力……”。

        方殷笑了一下,“如果說人的細胞會更新換代,直至完全取代舊的細胞,那么每八個年份左右,你已經完全不是你了,所以以前的你也可以歸為另一個人吧!不是嗎?而未來的你又會是另一個人——能抓住的也只有以前了”。

        方殷看向他,“所以,不要為那個“別人”操心了,只為現在的自己活著就好,如果實在過意不去,就多想想以前的快樂就好了”。

        江曉良相信了她,于是吃了和她一起吃了夜宵,然后再隨意討論了一下有的沒的的各種話題,就送她回了原法醫大樓。

        事實上方殷也并不是個矯情的人,硬是需要人送到她仍住、用的辦公樓,只是那感應門還需要有人幫忙打開,所以她并沒有拒絕江曉良的護送。

        打開了感應門,方殷就堅決讓江曉良回警隊去了,因為她剛剛在警局隨意與他討論過的幾個案子令她有種莫名怪異的感覺,她的頭腦不錯,又有相關資料在手,感覺自己快要接近真相了,所以決定一上樓就翻出來查閱。

        她哼著歌上樓,卻沒想到卻在轉角處被強制迷暈了——簡直是意外之喜。

        等到方殷醒來的時候,是被蒙著眼睛的一片漆黑。

        方殷動彈不得,卻聽到別人的呼吸聲,禁不住了,“你是誰?”。

        “秦負暄”。

        “秦負……那個秦負暄?”。

        “對,那個秦負暄”。

        “不是,我是說,你真的是那個秦負暄?”。

        “是,我就是那個秦負暄——也是你見到的那個秦負暄”。

        “可是……為什么你會在這里?”。

        “我會在這里是因為我是一個傻子,而且所有人都知道,唯獨除了你”。

        “但是……為什么呢?”。

        “我曾認為這世界上你最純凈……呵,算了……你知道我為什么最喜歡綠色嗎?因為你每次給我的作業獎勵貼紙都是綠色的——你已經忘了對吧?雖然你曾教過我……”。

        “不,我完全不理解——我給你綠色的貼紙,那是因為你身上的那股純澈清新,可是,為什么按照這個生活軌跡推測來,你卻變成了這樣?我也曾是你的老師,你為什么要這樣對我?”。

        “那你呢!你為什么拍別人的肩膀卻從不拍我的?”。

        “那是因為那時候你看起來心智年齡已經很成熟了,而我還年輕,怕你誤會……”。

        “呵!怕我誤會?可我真的誤會了……你知道我用了幾年的時間,才把這里的人一個個趕走嗎?”。

        方殷沒有回答,秦負暄笑了一下,說出了一串電話號碼。

        “你教我正直,自己也表現得正直,可是那個電話的主人就是我,你要怎么辦?我在忘憂里118號等你,那里沒有人知道——如果……”。

        秦負暄的聲音漸行漸遠,而方殷腦袋越來越沉,最終陷入一片昏暗。

        方殷醒來的時候,正躺在自己辦公室的沙發床上,兩腳光溜溜地長衣長褲直直躺著。

        要不是有一股宿醉般想嘔吐的疲憊感,方殷簡直以為昨晚發生的事情只是一個她假想的夢境而已。

        隨意向窗外看去,方殷驀然發現床邊的幾上還有一大疊資料,再一看,幾下的地板上也放著一大疊,而后放眼望去,整個房間都無落腳之處地疊滿了完全不屬于她的資料。

        方殷疑惑了,然而她又瞬間想起昨夜談話中的幾點,口中不由自主地背出了那個電話號碼——然后她意識到了什么,臉色瞬間一白,手緊緊抓住了黑白格子分明床單。

        方殷想不顧一切推倒那資料,給自己騰出一條路出去,自由呼吸,可是她渾身發抖著,沒能夠這樣做,只能頹然地閉上眼睛。

        每天每天,在方殷所在的城市里、其他城市里,都有人會死亡。

        當然,這世界本來每分每秒就會有人死去的,只不過我們不曉得而已。

        而那些記錄在案死去的人,有少年、婦女、老人、律師、菜農、乞丐,也有才剛會打電話的小孩子。

        他們的年齡、身份不同,死亡的手法也不盡相同——有被車撞死的,有被電線桿砸死的,有掉進枯井餓死的……

        任誰都不能把這些人的死亡串聯在一起——除了那個電話號碼。

        不知道你會不會注意每天路過的標牌語牌子的變化?

        方殷后來不再出門,所以不知道……但她現在知道了。

        每天每天,他們都不知道大公告板上那打擊犯罪、創建美好家園的舉報電話被人換掉了,然后還一個個地前赴后繼地打通了過去——魔鬼的電話。

        在這房間記錄死亡的每個人,都屬于同一個案件,只不過他們都只會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他們都共有的單純善良的美好愿望。

        一滴晶瑩掉了下來,然后如疾風驟雨般控制不住地,方殷掩面而泣。

        她也曾希望,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分鐘里,她能夠做好自己分內的工作,倒在解剖臺上,或是追尋真理的過程中。

        她也不曾真的恨過一個人,但現在她恨他。

        因為他,她拿起電話撥通內線的手不停地顫抖,最后,只得用那電話線來纏繞自己的脖頸,為自己獲得了最后一口新鮮的空氣,換來心靈上的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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