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1章 江都
(一)
天色已經暗了下來,不同于往日飯后的寂靜,偌大的高公館里,上上下下的燈都亮堂了起來,公館里的仆人也個個都行色匆匆。
無他,只因今夜高公館將招待一位對他們家,不,是對整個北平來說也極其重要的客人,甚至這位極其尊貴的客人,未來還有可能會成為他們公館最為出息的女婿,所以高公館里的每個人都摩拳擦掌,就連陳年瓦罐也都翻出來擦得一干二凈地、誓要在那個人前留下最好的印象。
入夜了,天空的雪花也飄了下來。
高公館的家主高志洋同女主人方麗媛,以及他們的已嫁的長女高迎玨、女婿陸君濃、長子高鳴瑜、幼女高莉瑾都已提前站在了公館門口相迎,加上每人跟在身后伺候的仆人,和不停掃雪打燈的下人,場面看上去好不壯觀。
高家的家規傳統,且自詡大戶人家,所以還保留著清朝貴族的生活規矩,比如說“上門須拜帖”,“午后不訪客、待客”等,嚴格遵守“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制式,但因著時代的變革,加上高家本就是商戶出身,所以像什么“閨閣之女,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這種舊俗他們就是舍棄了的,所以這才有今天這般,一家人推遲了飯點,居然在入夜后還破天荒整整齊齊地站在一起迎接客人。
高迎玨出嫁多年,已和她的母親一般,是個道地的玲瓏貴婦了。
見一家人心思各異的安靜,不免便開口調笑了高莉瑾一句,“說起來咱們阿瑾跟待會的貴客真有緣呢!不僅名字是貴客取的,又連了婚約,小時候還一起相處過,現在登門,莫不是等不及要把你給娶走了?”
一身新式藕荷色蓮尾裙、明顯打扮過一番的高莉瑾不禁又羞又惱,但父兄、姐夫都在,她也不好說什么,所以只是挽著母親的手不停地搖晃,“媽,你看大姐,就會欺負人”
“好了好了”,方麗媛笑著,拍了拍小女兒的手,在門廳下的笑容也染上幾分夜色撩人的出塵,“你阿姐說得又沒錯,還記得當年你南姨帶南先生來的時候,他也才六歲,那時候他還問你爸說叫什么名字,結果你爸個憊懶的,就叫他取,然后他就說--”
方麗媛促狹地看了一眼低著頭的小女兒,不禁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我最喜歡妹妹了,我希望她也永遠平平安安得像瑾花一樣,那,那就和我一樣叫安瑾好了”
“媽”,高家小女兒的臉簡直通紅了起來。
可自己的大姐卻還忘不了調侃一句,“所以后來爸就改了一個字而已,然后順便還幫你問了問他想不想娶你做老婆--后來的答案你應該知道了吧?”
“姐!”,高莉瑾跺了跺腳,把求助的目光看向了爸爸,再這么被調侃下去,待會她也不用見人了。
沒想到高志遠卻是掩唇輕笑了一下,“兩個同安然瑾,我看也是天生一對”
這話說得顯露,幸好還沒等高莉瑾說些什么,遠遠地就傳來了兩束車前燈光--那是他們的貴客來了。
一家人頓時肅穆了起來,只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二)
不消說一家人是如何將貴客歡歡喜喜地迎入客廳里頭的,只是現下餐桌上的氛圍卻有些尷尬--他們還要等高公館最后邊院子住的那個人過來。
說來也是高鳴瑜一下太激動給說錯了話,才會這般的。
高志遠白日里叮囑過女婿和小兒,說要多多討教南先生的“歡心”,女婿已成家,就要多往經濟生意這方便著手,而小兒半大不小還在讀書,只要力求表現出對南先生的仰慕即可。
是以一家人并南先生坐下的時候,高鳴瑜忍不住就說了一句,“月前就聽聞父親說南先生即將來訪,母親也不勝欣喜,特地拍電報令家姐回來幫忙,好歹修整了下家里,也好一家人齊齊整整地迎南先生”
高鳴瑜的本意是想表現家里人對他的重視,而在旅游的大姐和姐夫雖是為了搭上南先生回來的,但好歹也得說好聽點,免得才出去了幾天又這般突然折道,委實不太好說道。
卻沒想到南先生卻是折回頭來看他,“一家人齊齊整整?聽說你家還有個親戚住著,不知她歡不歡迎?”
這下高鳴瑜就不好說道了,畢竟住在后面的那個人是他的表姐,若說親吧,但卻連一次家宴都沒參加過,連他都不太清楚長什么樣,不過聽說最近因是適婚年齡的緣故,只聽小妹說媽派她接待過幾次姨太太們的局--那意思已經表達得很清楚了,所以他下意識說不出口去叫她來的話,只呆愣在那兒。
倒是方麗媛立刻反應過來了,只招手喊了管家,眉目冷清,“怎么回事,不是叫人去請了表小姐嗎,怎的這么久沒到?”
說著,她倒是轉過臉又向南先生道了聲罪,“南先生莫怪,家里頭這個侄女從小身體不好,送來的時候也大了,脾性有些憊懶,讓你久等了”
“無妨”,坐在高志遠對面貴座的南堇弦只垂了垂眸,好看的眉眼掃了下左手邊靠近高志遠的方麗媛、高迎玨、高莉瑾,又看了眼右手邊靠近高父的陸君濃,和靠近自己的高鳴瑜。
收回視線后,他長手長腿精干的身材只是更往后靠了靠,隨意地扯了下銀灰色的領帶,然后對著靠近自己左手邊的高莉瑾笑了一下,“莉瑾小姐,左為尊右為次(這里是以高父角度來判斷尊卑),我想或許坐于左側更體貼你的尊貴”,說著,他還瞟了眼陸君濃與高鳴瑜中間的空位,點頭示意了一下。
這話說得實在突兀,但卻也不無道理。高公館的一切擺設都是舊式,若按照古時候的尊卑來說,表小姐自然是比親小姐地位低的,若她來了坐于尊位也不合理,不過時代都變了,現在男女同席也沒那么多忌諱,一個表小姐坐那空位也不是不可以--只是這尊卑主次被南堇弦這么一點了出來,若還是要讓高莉瑾坐原位的話,卻又等于承認了表小姐的地位尊于她們母女三人,這讓人如何能忍?是以,即使高家每個人都想要高莉瑾能坐得和南堇弦近點,但卻還是在表小姐來之前挪換了位置。
雪越壓越重,寒氣也越來越逼人了。
在桌上的飯菜都快晾成半溫不熱的時候,高公館的表小姐江都總算來了。
不同于餐桌上的任何人,不施粉黛卻又看起來五官蒼白單薄的江都,簡直風吹易倒,雨打易折。
她晃悠悠地從門廳外走了進來,只福了福身,“叔叔、嬸嬸好”,然后她又福了福身,向其他人一并打了招呼,卻并沒有任何言語——果真憊懶至極!
在外人面前,有什么話似乎都不好說,所以方麗媛只是皺了皺眉,卻還是笑著讓她入了座位,“你到這邊來坐”
“是”,她低低地應了聲,只頂著一頭干枯如稻草的頭發就坐到了那紅唇白齒的精致男人的旁邊——幸而她的頭至始至終都低垂著,讓人不免滿意了起來。
(三)
南堇弦離開的時候,并沒有許下什么諾言,卻也沒拒絕高家聯姻的打算,這給了他們帶來了不安,卻也有些許安定--畢竟兩家現在的地位差距更加懸殊,若南堇弦非不承認他們故意放出風聲的婚約,那也是行的,但他并沒有否認,那也代表如果他們努努力的話,應該也能成行,所以高志洋給全家下了一個死命令:定不計代價地拿下這樁對他們百利而無一害的婚約。
而正被死心塌地惦記著的南堇弦并不曉得那些盤算官司,他回到辦公室后,換了一身衣服,然后吩咐手下進些夜宵,簡單地墊了墊肚子后,便開始飛快地處理起他未處理完的工作。
手下再次敲門而入的時候,南堇弦正處理一件令他很是為難的事情,所以他只皺起好看的眉頭,眼神很是冷冽,似乎下一秒就要把人釘死在恥辱柱上一般。
才剛進門的手下一步也不敢往前了,只是遲疑地站著,甚至還退后了一步,結結巴巴地,“先生,阮青梔小姐和阮白梔小姐還在外面,您看”
“不要再讓我聽到她們的名字”,南堇弦的眸垂了下來,“再有一次你也不要在這呆了”
“是”,手下連連點頭,急忙退了出去。
南堇弦的筆又動了幾下,頭低低地只不知道在寫什么,然后突然奮力將手中的筆給扔了出去。
他知道,他就知道,現在他好過了,他們就一個個跟螞蟥一樣撲上來了,呵,虧他以前還那么敬重儒慕過那個人--那個他以前稱之為父親的人,他母親那么喜歡的人,居然任由他現在的女人把隨便認養的女兒塞給自己,就只是為了千方百計和自己扯上關系而已。
不過也是,他所謂的父親,其實就是個唯利是圖的人而已,在外祖家昌盛的時候能唯唯諾諾做個懵懂書生,在母親被外公“牽連”的時候,他就將母親和自己臨門一腳踢開,自己卷走所有的錢財又過起了新的生活呵,所以若要說的話,其實在某種程度上也算和他一脈相承了--畢竟現在的那個人對自己來說毫無意義,所以他也會狠狠地將那個人拋棄,并踩在地上。
南堇弦撐在桌上的手只用力地按住了兩邊的太陽穴,只想壓住那不停翻滾的情緒,但又實在忍不住地全身的細胞的叫囂炸裂,他不禁用力踹了桌外的擋板一腳,然后仰頭躺在了旋轉沙發的椅背上,閉上了眼睛。
只是南堇弦沒有想到,原本他以為自己的心情會更一發不可收拾的破敗,可他卻在一閉上眼睛的時候,就不禁想起了幾個小時前印在腦海里的那個枯瘦人影,心情竟也漸漸平復了下來。
眼淚緩緩地從閉著的眼角落下,周圍的時光隙隙爭先恐后地粘在了顆顆晶瑩之上,仿佛借此可以偷窺到那淚中所含的歲月之彌。
多年前冰冷的雪夜里,他和江都也同今日般這樣坐著,只不過她在溫暖舒適的轎車上,而他卻蹲在高公館后門的石門檻之下。
外公去世后比誰都跑得快的爸爸,生生地把媽媽從一樽華麗的水晶宮里扯了出來,把她摜在了地上,按進了泥里,掙扎在愛情的夢幻和生活的交迫中--很顯然,失去父親的他很快也要失去母親了。
不想失去母親的他最后還是來到了高公館這里,卻沒想到那個曾說也喜歡他的女孩卻始終不認他,“你這么丑,怎么可能是安瑾哥哥?”
他百般解釋無果,只被一直搡到了門階下的位置,透骨的寒冷從腳底傳了上來,然后是載著江都的轎車從街角駛了過來。
司機將車門打開以后,一身銀白狐皮裘的江都頂著柔亮的卷發正要下車,她滿臉的沉靜只看到門前的一番吵鬧就立時冷了起來,那小巧的眉頭一下子皺了起來,語氣也很是惡劣,“吵死了”
她說著,一個小小的人兒自顧自地跨下車座,只把身上剛剛才被雨雪弄濕搭上了一撩灰的狐皮裘扯了下來,然后扔到了正被管家扯住脖領的南堇弦身上,“這件衣服我不要了,拿去扔掉”
所有的人似乎都有些愣住了,但江都卻還是一副盛氣凌人的模樣,“怎么,我說話你你聽不見啊,耳聾了?快滾!”
被如此侮辱的人眼瞬間就紅了,直接把掛在肩頭的衣服狠狠地踩在了地上,卻沒想到那發號施令的女孩登時就爆炸了,吩咐了所有剩下的仆人,只把女里女氣的衣服穿到倔強的男生身上。
“把他的手塞進口袋,拿繩子綁起來”,她最后說了這么一句,目光依舊很是冰冷,只是那被鉗制的男生卻在碰到滿口袋的銀元的時候沉默了,然后他就被推著跌跌撞撞地滾了出去。
他回頭看了一眼那燈下廊上的人兒,卻只看到了一個單薄衣服的背影,就像她的顏色一樣清冷,只讓人難以靠近,難以心生歡喜--不過想想也是,若不是她那幾次刻意“羞辱”救了他和媽媽的命,像她這般口出惡言又驕傲自重的人,他也只是會恨死她,并且想要把她踩在地上而已。
不過那又能辯說什么假設呢?如果不是那些“羞辱”,他又如何能成為今天的他,眼里又留下這般含著她的淚水呢?所以說,即使沒有人知道她的好也沒關系,即使所有人都覺得他很壞也沒關系,只要他自己知道他很喜歡、并且也能被喜歡——那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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