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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鬼妻10


  不出兩日,本就岌岌可危的姑孰司馬府又發生了一件大事。

  司馬府上唯一的妾室,二十年前不知何故恢復了司馬國姓的司馬嬌嬌,被鬼纏繞,實實在在地瘋了。

  她拖著豐腴的身子,衣不蔽體地從沉香小榭中驚慌失措跑出來,倒還不忘替自己已然明日黃花的臉蛋鋪上厚厚的脂粉,只是無論如何,都掩飾不住眼角的溝壑,反而添了幾分凌厲。

  桓溫已經多年沒有來過她的院子了,也不許她出自己的院子,守了半輩子活寡,心中郁悶,愛耍小性子,對院里的下人總是頤指氣使,動輒打罵,當下半瘋半醒間,侍女拖不住她,也懶得拖她,加上桓溫病重、守衛全被調往了外頭,她就很順利地出了院子,一路朝前院跑去。

  她一路上,攏共只有兩個人同她說話。

  起先,半路上,碰到了桓溫的小兒子,桓玄,他初生牛犢不怕虎,居然迎了上去,司馬嬌嬌看著他那幾乎能與司馬興男重合的眉眼,顫顫巍巍問:“你娘是誰?”

  桓玄脆生生地回:“阿爹說,我娘叫司馬嬌嬌。”

  她“啊”的尖叫一聲,驚恐地跑開了。

  此刻,錦行得了桓溫準許,正在院中帶司馬興男活動四肢,說是帶她鍛煉身體,實際上,是司馬興男坐在石凳上,錦行在一旁拿著桿子打枇杷吃,司馬嬌嬌忽然見到錦行,瞧她美貌,大概以為是桓溫的新寵,也可能只是妒忌她年輕的容貌,道:“你是何人?”

  錦行聞聲望去,愣了愣,起了逗弄的意味,朝她招了招手:“這位夫人,你過來,我就告訴你,我是誰。”

  司馬嬌嬌在原地滯了片刻,果真走近了。

  錦行微微揚起唇角,指了指一旁靜靜坐著的司馬興男:“你看看,這是何人?”

  司馬嬌嬌抬眸一看,那清秀熟悉的臉龐,竟同印象里的一模一樣,一雙烏黑的瞳仁瞬間睜大了,喉嚨間發出了一聲嗚咽,啞然,后退兩步,逃走了。

  待到已不太盡心的侍衛找到她的時候,她縮在一口枯井旁,身上滿是污穢,不停的顫抖,口中只會念著:“她回來了……”

  終究,從半瘋被逼到了全瘋。

  桓溫在病榻上聽聞了這個消息,不知在想什么,靜了半晌,揮揮手:“便賜三尺白綾吧。”

  那侍衛頭子得了令,滿頭大汗地退下了。

  半晌,他又讓老管家帶來了錦行,看著她款款而來,停在稍遠處,裝作低眉順眼的模樣,他瞧不出喜怒:“姑娘,同我的妾室無冤無仇吧?”

  錦行笑不露齒:“我從未到過東晉,想來,夫人也從未出過東晉。自然,是從不相識。”

  桓溫那雙越來越混濁的眸子盯著她:“姑娘真是好本事,竟敢在我府中放肆。”

  錦行并不慌亂,不驕不躁道:“終究,放不放肆,我這小命,本就握在司馬手中,司馬大人還留著我,自然是還有些用處。”她微微一頓,對上了桓溫的眼眸:“我聽說,夏末秋初,沉香小榭中的夾竹桃,開得甚是好看呢。我這也算,助司馬大人一臂之力了不是。”

  司馬嬌嬌雖死,總算以一己之力證明,這鬼魂之亂,至多瘋癲,這人心之狠,卻能致死,不過,她死后十里白幡,倒也是全了體面、死得其所。

  可惜不過消停了半日,陸陸續續又有幾個丫頭家丁也見了鬼。

  年輕人,總是沉不住氣些,愛說是非,人云亦云,這事,很快就傳進了仍纏綿病榻的桓溫耳中。

  桓溫招了招手,同老管家耳語幾句,老管家就風風火火在衙門口貼了告示,若有人能抓了這鬼,司馬便奉上半副身家。

  可大約是這司馬府的名聲壞透了,等了兩日,竟無人揭榜。

  畢竟,錢財同性命相比,輕若鴻毛。

  這日,老管家過來稟報。

  桓溫摸著脖間的鮫珠,輕輕嘆了口氣,招了招手,竟叫侍衛把錦行抓來了。

  司馬府鬧鬼,愁云慘淡、自顧不暇,錦行剛睡了兩日安穩覺,沒想到又要來應付垂垂危矣、容易頭腦發熱的桓溫。

  錦行恭敬地作揖:“不知,司馬今日召我,所為何事?”

  桓溫睜開了閉了許久的眼睛:“姑娘既能通靈,可能為我捉了這鬼?”

  大約,是要在死前將她物盡其用吧。

  錦行默默嘆了口氣,嫣然笑道:“我自然,是會些術法的,可是,捉了這鬼,司馬該當如何呢?”

  桓溫看著她,卻又像是透過她看著后方,良久,道:“將她帶到我面前來。”

  錦行眨了眨眼,睫毛開合間蒙上了一層陰影,看不出半分情緒:“這么說,司馬并不想除了她,只想見一見她,是嗎?”

  桓溫額上的傷忽然又痛了起來,他微微皺眉:“對。”

  錦行走近了兩步,不疾不徐道:“可是,我為司馬大人做了這么多事,沒有好處不說,大約,也是非死不可吧。司馬大人可聽過,三國時期,曹操同劉備在長坂坡打仗,劉備輸了,拋妻棄女,逃過長坂橋后,便將這橋拆了,使得曹軍無法追擊,可這橋,既擋住了追兵,也隔絕了他的妻女。于世人,司馬大人是名士,可此刻于我,卻與過河拆橋的劉備,是相同的。”

  桓溫濃眉微微挑起:“姑娘可真是好大的膽子。”

  錦行淡淡一笑:“我自來,是比尋常人大膽一些的。”

  桓溫不知在想什么,半晌,道:“很好。”

  錦行正在回味他這個很好的意思,可他大概是累了,擺了擺手,讓她退下了。

  錦行攜令自威,裝模作樣、大搖大擺地在府中四處閑逛了一日,假意查驗鬼魂所在,實則踏山涉水,賞花摘果,竟然沒有一絲臨死前的慌亂。

  侍衛隱在暗處跟著,不由翻了個白眼。

  倒不知這姑娘,是大智若愚,還是敗絮其中。

  這日夜里,一抹黑衣輕巧地躲過嚴密圍繞在司馬府外的守衛,跳進了足有兩丈高的墻門,落在了司馬府東側一角。

  司馬府內,兩處守衛最緊。

  桓溫的主院,圍得水泄不通。

  另一處,自然是錦行所住的小院。

  這人好似很熟門熟路地就到了錦行的院中,那院中,一顆青蔥的參天松樹像是拔地而起般,顯得同另外的景致有些格格不入。

  錦行正趴在桌上,盤算著時日。

  十日之約,就快到了。

  門忽然輕輕開了,這人極快地閃了進來,又合上了門。他那張無可挑剔的臉好像有些疲憊,眼眶下泛著淡淡的紅色,錦行怔了怔,帶著些嬌嗔:“小八,你來了。”

  他帶著些倦意:“去了趟建康。還好,趕回來了。”他忽然頓了頓,微微翹起唇角:“他是時候,該死了。”

  錦行看著他,極好看地笑了:“好。”

  翌日,夜涼如水,錦行在院中施了術法,備下一席酒宴,倚在那顆松樹上,靜靜等著司馬興男前來。

  魂魄一入,不得出。

  戌時三刻,司馬興男如約而至。

  看著她,錦行居然有些不好意思,到底,是利用了她。錦行從樹干上支起了身:“公主殿下,今日想要見你的人,不是我。”

  司馬興男愣了愣,清淡的臉上現出了一絲促狹,便要離開,可過了半晌,仍在這院中,一動不動。

  她到底也做了二十年的鬼,明白過來,略帶惱怒地看著錦行。

  錦行淡淡笑道:“公主殿下,他快要死了,有些話,終究該說清楚,有些結,也沒必要記一輩子,這么多年,難道,你就不想再見他一面,同他說一說話嗎?”

  她說著,慢慢向院外走去。

  經過院外水榭之時,同桓溫碰了面,他強撐著孱弱的身子,后面明明跟了一群侍衛,他卻倔強的自己搖搖晃晃地走著,今日好似是收拾了一番,減了幾許頹敗之氣,那雙混濁已久的雙眼,居然清明起來。

  他走到院外,又正了正衣襟,才慢慢走進去,她站在院中,背對著他,他看著她,話到嘴邊,卻啞了,嘴角微顫,半晌,只道:“嬌嬌……”

  司馬興男僵了僵,眼中卻是決絕,打斷了他,拋下一句:“我說過的,死生不見。”

  便進了屋,一陣疾風,門哐當一聲重重關上了。

  桓溫伸出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這一夜,司馬興男躲在屋內,桓溫站在屋外,站久了,累了,倦了,便坐了下來,始終沒有離去。

  好像又回到了從前。

  清晨,術法已消,錦行沿著水榭上長長的漫著水霧的石橋走回院中的時候,空無一人,桌上的那壺酒,分毫未動。

  失敗。

  她長長嘆了口氣,將這酒澆在了墻角。

  墻角的野草沾染了酒水,不過一瞬,就枯萎耷拉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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