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第 76 章
說話的是李御史,他慷慨激昂地道:“陛下以孝治天下,當以太皇太后和太后安危為重。請陛下早移熒惑星,未免熒惑星久留勾陳,遺禍中宮。”
“荒唐!僅憑一紙簽文,怎能斷定未來的皇后即是熒惑星?”御史說罷,二駙馬孫翩出列反駁道:“皇后乃太皇太后親自定下,八字乃天作之合,婚期更是欽天監監正選定的大吉之日。此時反復,你是在指責太皇太后,還是以為欽天監胡言亂語?”
欽天監監副同列百官,聞言馬上道:“微臣雖不知誰人應此熒惑星,但天時并非一成不變。時移境遷、人非定數,天時也會隨之而變。”
“監副慎言。”錢戶部侍郎沉聲道:“太皇太后匡扶社稷、太后慈恩深厚、未來皇后儀端行方,皆堪為天下女子表率。監副究竟是在說誰行而不端,惹來天罰?”
這話極重,欽天監監副立刻跪在了地上,對楚正則叩首道:“微臣不敢!”
“有何不敢?”李御史斷聲道:“圣駕面前,我等為臣,既直其道,爰顧其身,才是忠君報國。且不論是誰引來天罰,太皇太后重病,為人臣子當竭盡全力,但凡有一線之機,也要盡力嘗試。”
“錢侍郎,你可不要因為薛姑娘是你胞妹的弟子,而心生偏頗。如今上天賜恩,有可解之法,不論成與否,都須一試。”御史沉聲反問道:“難道太皇太后和太后的安危,不值得薛家小娘子三年不移嗎?”
許大老爺心里拍手叫好。
怎么可能有人敢說不值?
“若是可解之法,當然須得一試。”錢戶部侍郎也并不敢正面回答御史的質問,反問道:“但誰能知道,這就是上天恩賜的可解之法?薛姑娘三年不移自是無妨,但她也是未來皇后。你是想鼓動換后,還是想讓陛下大婚再推遲三年?!”
錢戶部侍郎的聲音朗朗,將群臣的想法昭然若揭地擺在了臺面上,引來竊竊私語。
“錢侍郎扣得好大一頂帽子。”李御史冷笑道:“錢侍郎,臣孑然一身,尊榮為天子所賜,與薛家無仇怨亦無恩情,可不似你這般!”
他說完,立刻跪在了地上,擲地有聲地道:“天象非臣所移,簽文非臣所抽。微臣一心為太皇太后,亦是為陛下故。陛下方親自主持殿試,士林矚目、百姓敬服。天道重孝,否則,以何穩定天下萬民之心?”
李御史說罷,叩首道:“見太皇太后危急、太后憂患在隱,臣忝為御史,蒙圣恩,當直言。縱使薛姑娘為薛老丞相之孫、縱使薛老丞相為三朝老臣,臣舍己身,也必須要說諸位大人不敢明說的話。請陛下明鑒!”
楚正則垂首看著跪在金鑾殿上的李御史。
李御史出身清貧,是蔣御史大夫年紀最大的門生,與蔣御史大夫剛強的性格一脈相承。家中妻亡子喪,的確是個孤家寡人。
此時,蔣御史大夫反倒沒有李御史那樣響當當、硬邦邦,但看著已須發皆白的門生,他終于還是出列道:“陛下,請恕臣等直言不諱之罪。”
楚正則頷首,沉聲道:“都起來說話。”
跪在地上的欽天監監副和李御史叩謝皇恩,都站了起來。
他們這一站起來,就有更多的人出列附和。
工部、吏部……楚正則端坐在龍椅之上,看著這些出列的人,如一尊石雕,沉默不語。
直到薛老丞相顫巍巍地執玉笏,也站了出來:“陛下,李御史所言不無道理。”
此話一出,有不少朝臣都沒控制住,露出了驚愕的神色。
但許門下令和許大老爺,卻是齊齊一震,先前做壁上觀的神態一掃而空,目露警醒。
“眼下太皇太后危急、太后身邊已生憂患,縱使一線之機,也不可錯放。”薛老丞相蒼然的聲音在殿中響起:“若化解之機應在老臣孫女身上,老臣愿替孫女請罪,請陛下準其歸家。”
這一次,就連一直事不關己的趙尚書令,都不由得抬頭看向薛老丞相。
這一步退,再想進,可就沒那么容易了。
“不過,老臣的孫女素有賢名,絕無行而不端,禍引天罰的可能。”薛老丞相聲緩而清晰:“故此,老臣以為,錢侍郎所言也并非虛妄。”
翰林院的顧掌院學士聞言立刻道:“老丞相所言甚是。臣聽聞,薛姑娘雖未在巾幗書院就讀,但在巾幗書院有口皆碑。更在殿試前化解士子爭端,于社稷有功。”
顧掌院學士很清楚薛玉潤先前解救云枝之事,更何況,薛玉潤在乞巧宴上幫了他的孫女顧如瑛、乃至整個顧家的大忙,他對薛玉潤多有好感。
再者,他是皇上的外祖父,非常清楚皇上與薛玉潤的關系。而且,翰林院即將入學的狀元云遠轍視薛玉潤為恩人,探花趙渤亦與薛玉潤相熟,他此時替薛玉潤說一句話,毫無不妥之處。
就連趙尚書令想了想,也道:“陛下,天災人禍,的確尚未可知。”
這句話,雖然看起來仍是中立兩不相幫的姿態,但并不全然相信這是“上天示警”,而傾向于詳查,就已經是偏向了薛家。
許大老爺握緊了玉笏,忍著沒有瞪趙尚書令一眼。
三省長官,兩位已經表態,不容許門下令不說話:“天災人禍,須得詳查。可命刑部、大理寺、御史臺,會同三省共同偵辦審理。”
“只是,太皇太后的病情刻不容緩,太后的安危也不容忽視。”許門下令嘆聲道:“只能委屈薛姑娘,暫居家中。”
楚正則深看了許門下令一眼。
許門下令的話說得十分妥帖到位,兩頭都占理,讓人絲毫挑不出錯處來。
但薛玉潤一旦歸家,無異于坐實了簽文和異象。等三司會同三省會審結束,恐怕流言四起,拖過原定的婚期,假的早就變成真的了。
楚正則看向薛老丞相。
“尚書令所言確然。臣蒙圣恩,尚列百官之首。但此事事涉老臣親眷,須得避嫌。”薛老丞相說著,脫下了自己的官帽,端在自己的胸前:“幸而陛下年少有為,天下共睹。老臣敬請陛下親政,即刻詳查此事,未免有人借機生事,恐為大禍。”
金鑾殿上,一片嘩然。
顧掌院學士立刻道:“人盡皆知薛姑娘是未來的皇后。事涉皇后,亦關天家。皇后為地坤,與天乾相輔相佐。陛下親自詳查,應和乾坤之禮。臣請陛下親政,詳查此事!”
一時之間,應者連連。
趙尚書令沒說話。
許門下令朝楚正則行禮,道:“臣與丞相和掌院學士所見略同。只是,陛下親政是大事。當初太皇太后與群臣約為大婚之后,就是想選一個交泰安康的時機。但是,現在機危而時險,陛下憂心太皇太后在前,又要憂心繁雜國事,恐既不利安穩時局,也不利于陛下龍體康健。”
許門下令說罷,朝薛老丞相也行了個禮,道:“我等從不懷疑薛老丞相公正不阿。悠悠眾口,想必也無損薛老丞相清名。還請薛老丞相為社稷故,多輔佐陛下些時日。”
許門下令說完,許大老爺等人緊跟著勸奏:“請薛老丞相為社稷故,多輔佐陛下些時日!”
薛老丞相和許門下令顯然持不同的觀點。
圖窮匕見,紛爭如云。
這一時,哪怕爭論圍繞著皇上的“親政”與“大婚”,但朝臣們都忘了龍椅上的少年天子,只以為這是薛許兩派之爭。
薛勝,則皇上親政。
許勝,則輔臣掌權。
至于太皇太后和薛玉潤,他們都很清楚,不過是棋盤上的棋子。
哪怕薛家,也只能力保查出“人禍”的結果,縮短薛玉潤在家的時間。但沒有人敢賭究竟是薛玉潤當真沖撞了太皇太后,還是有幕后黑手在安排。如果今日的朝會吵不出結果,再拖下去,薛玉潤也不得不先離宮。
薛玉潤承此惡名,恐怕在所難免。
直到奉天殿外重鼓擂起三聲,宮侍尖細的唱迎聲層層傳來:“北衙禁軍薛統領到——”
吵得面紅耳赤的朝臣陡然一靜。
按理,北衙禁軍統領朝會時,都該在奉天殿外巡視,但宮侍的唱迎,分明意味著薛彥揚是剛來奉天殿復命。
眾人都看向薛老丞相。但薛老丞相的臉上瞧不出絲毫的神色變化,他面朝龍椅,垂首而立,十分順和。
朝臣仿佛如夢初醒,紛紛肅然恭立。
端坐在龍椅上,被眾人幾乎要當做影子的少年天子,神色掩藏在十二冕旒之后,聲音無喜無怒:“傳。”
后宮里,許大夫人也特意入宮,請許太后早做決斷。
“臣婦原不該僭越,但此事緊要,正該您做決斷的時候。”許大夫人語重心長地道:“于此事上,陛下一面是皇祖母,一面是青梅竹馬的妻子,必是兩難,無法抉擇。此時,您替他決斷,是解了陛下兩難的困局。”
“越拖一時,對陛下、對太皇太后、對您,都不好。”許大夫人嘆息道:“臣婦只慶幸,您還只遇上了香斷、燈不燃。若是像太皇太后……”
許大夫人急遽地咽下了后頭的話。
許太后的神色晦暗不明。
福秋跪在地上,建言道:“太后,婢子以為大不妥。”
許大夫人先前讓許太后屏退宮女,但許太后還是留下了福秋,許大夫人本來就很不滿。被福秋這么一說,她直接呵斥道:“爾等賤婢,休得信口胡言!”
福秋毫不生怯,根本不看許大夫人,而是朝許太后叩首道:“婢子只聽太后之命,太后若嫌婢子胡言,婢子割舌縫口,斷不出聲。”
許太后眉頭緊皺,道:“說。”
許大夫人沒想到福秋在許太后面前已經有如此大的臉面,心下微驚,連忙打起了十二萬分的精神。
“婢子愚鈍,實在不懂為什么許大夫人說這事該由太后做決斷。”福秋話糙理不糙:“先不說陛下現在還在外頭跟大臣們商量,就用家里頭的事來說,祖母給孫兒定下了婚事,太后是兒媳婦,兒媳婦若貿然插手這樁婚事,讓太皇太后作何想?”
許大夫人冷笑一聲,沒想到自己還要跟一個奴婢爭論。但俗話說,宰相家奴七品官,許大夫人只能壓著怒氣,喝問道:“你難道讓太后坐視不管?”
“就連陛下都要跟大臣商量,太后對薛姑娘向來也很好,猶豫再正常不過。”福秋搖了搖頭:“許大夫人既然是入宮來替太后排憂解難的,與其把這個難題拋給太后,不如去勸薛姑娘,讓薛姑娘自請出宮。”
許太后聞言,看向許大夫人。
許大夫人一震:“太后,這……”
她話音未落,就聽宮女來稟:“薛姑娘求見。”
薛玉潤進門之前,先請宮女移來屏風,擋在她和許太后面前:“雖然簽文星象之說尚無定論,但如果一想到可能會禍延太后,臣女心下難安。相隔如不見,臣女恭請太后萬福金安。”
許太后深深地嘆了口氣,下意識地道:“你這孩子,素來這般懂事。”
許太后的話音明顯帶著同情,許大夫人不敢出聲。
“您一向待臣女寬厚仁慈,太皇太后更對臣女有撫育隆恩,臣女斷不敢忘。臣女先請避居玉粹軒,為您和太皇太后抄經祈福,待前朝定論,臣女無所不服。”薛玉潤平靜地道。
玉粹軒在宮中極為偏遠的東北角,許太后大松一口氣,立刻應道:“就依你所言。”
許大夫人張了張嘴,但許太后應聲太快,而且她先前又在福秋身上落了下風,此時更不敢反駁許太后。
“多謝太后。”薛玉潤溫聲道:“臣女遷入玉粹軒前,還有一事想請您做個見證。”
許太后一聽就知道,這才是薛玉潤此來的真正目的。她遲疑了一會兒,到底還是覺得薛玉潤先前一直護著三公主,決定給她這個臉面。于是頷首應道:“自無不可。”
普濟寺高僧誦經的佛堂內間,薛玉潤請許太后、許大夫人落座,中間隔了帷幔。又請來了普濟寺的方丈和無妄。
二公主留在太皇太后身邊,三公主皺著眉頭趕了過來,坐在了許太后的另一邊。
薛玉潤示意瓏纏拿三柱佛香,一拜,而佛香斷,再拜,再斷,三拜,仍斷。
許太后不解其意,只覺是不祥之兆,倒吸了一口冷氣。
但薛玉潤神色淡定,示意瓏纏捧著的托盤中佛香,敬呈給許太后:“太后,佛香本就易斷。若是折斷至藕斷絲連,再稍加黏合,不細看看不出,但敬拜之時,極容易折斷。”
許太后神色凝重地查看托盤中的佛香,三公主取出一根,晃了兩下,佛香果然斷了。
三次只要斷上一次就夠了,許太后的香不斷,三公主的香也會斷。就算都不斷,那還有長明燈。
薛玉潤命宮女再捧長明燈,取火折子點火。燈芯燃盡,長明燈就滅了。
“是這樣!”三公主馬上就道:“母后,我們的燈也是這樣。”
“此燈內是水而非燈油。”薛玉潤讓瓏纏再將長明燈呈至許太后桌案前,解釋道。“你的意思是,香斷燈滅,都是人為之禍?”許太后驚愕地問道,轉身去問福秋:“可還留著那些佛香和長明燈?”
福秋搖了搖頭:“不祥之兆,不得久留。大師處置了。”
“阿彌陀佛。”普濟寺的方丈念了一聲佛號,命雜灑的僧人前來答話。
僧人自然矢口否認香和長明燈的異樣,許大夫人遲疑著道:“太后,對大師妄加猜測,會否不敬?”
薛玉潤溫聲道:“臣女不敢對大師妄加猜測,臣女只是展示給太后看罷了。”
許太后面色沉沉,不置可否。
許大夫人一噎,就見薛玉潤又拿了一個簽筒來:“許大夫人,可要抽一支簽?”
許太后和三公主都看向許大夫人。
許大夫人硬著頭皮抽了一支簽,三公主連忙拿過一看,大驚。
薛玉潤壓根沒看過簽文,卻能慢條斯理地復述竹簽上的簽文,道:“因名喪德如何事,切恐吉中變化兇。許大夫人,您是寒魚離水招兇之象,凡事不可移動。”
殿內一時鴉雀無聲。
一直閉著眼睛的無妄,掀開了眼皮子,沉沉地看著薛玉潤。
“怎么會這樣?!”許太后半晌才回過神來,驚道。
瓏纏將簽文在許太后面前一一排開,竟大部分都是一模一樣的簽文。
薛玉潤示意溫柑上前,從中挑出一支上上簽。溫柑取過竹簽,抬袖微微遮住。
旁邊忽有一聲木魚敲響,許太后下意識地尋聲而望,等再轉過頭來,溫柑呈到她面前的簽文,已經從上上簽,變成了“因名喪德如何事,切恐吉中變化兇。”的下下簽。
許太后心頭大震,就見溫柑從寬袖中取出了原先的簽文,與這支下下簽并排而立。
移花接木之術,對溫柑來說,只是小把戲。
在許大夫人開口前,薛玉潤強調道:“臣女并沒有要加罪于誰的意思,只是展示給太后看罷了。”
許大夫人:“……”
真是好一個展示!薛家這個小娘子,怎么能把沒有證據的事,都弄得跟真的一樣?!
許太后看向巋然不動的無妄,心中時而懷疑他,時而又對自己居然懷疑高僧感到不安。她時不時地陪著太皇太后禮佛,一直聽無妄設壇講經,對無妄一直深信不疑。
但……
如果正是這深信不疑,害了太皇太后呢?
許太后無端打了個寒顫。
薛玉潤讓瓏纏和溫柑歸位,朝許太后行禮,道:“多謝太后愿為臣女做個見證,臣女這番所作所為,并非空穴來風,而是從別處得來的啟發。”
薛玉潤頓了頓,道:“煩請壽竹嬤嬤。”
壽竹捧著一個托盤,敬呈許太后:“太后,今日薛姑娘領著婢子查驗佛香之時,婢子發現,普濟寺敬呈的佛香,與您和太皇太后去普濟寺所燃的佛香不盡相同。”
托盤內,是一支燃了一半的佛香。
哪怕見證了這些紛擾,普濟寺的方丈依舊聲調平和安詳:“阿彌陀佛。我佛慈悲,普度眾生。所敬之香,無別貴賤,一應皆為木粉竹立香。”
無妄的巋然不動終于出現了裂痕,太皇太后究竟是在什么時候,留下了這半支香?如果太皇太后甚至從容留下了這半支香,是不是意味著她早就知道了!?
如果太皇太后早就知道了……
無妄攥緊了扶手,聲音里透出罕見的惶恐:“香不盡而取,是大不敬。不祥之兆,當立即焚毀,請太后慎行!”
薛玉潤看他一眼,靜靜地問道:“若是燃盡了,恐怕抱恙的就不只是太皇太后了。”
“是因為這香……?”許太后倒吸一口冷氣。
三公主駭然道:“母后,你可是跟皇祖母一齊敬香禮佛的!”
許大夫人臉色煞白。
薛玉潤先破許太后斷香、滅燈的恐懼,如此,讓許太后更能接受“簽文被做了手腳”這個假設,在許太后心里將懷疑越種越深。
最后,等薛玉潤最終揭曉她為何會心生疑竇,許太后一步一步看著薛玉潤做假設,心中必已萬分懷疑,至少不會如先前那般信重普濟寺,以至于既未查驗佛香,也沒有查驗長明燈。
而三公主叫破這一聲,無異于火上澆油——許太后怎能不從太皇太后的遭遇中,想到自己?
完了。
全完了。
許太后果然大怒:“來人!傳太醫驗香!”
奉天殿上,許大老爺的腦海里,也只有這兩個字。
完了。
全完了。
——薛彥揚闊步走上奉天殿,開口的第一句話是:“微臣已將靜寄行宮縱火之人悉數捉拿歸案。”
開口的第二句話是:“微臣幸不辱命!”
奉天殿上,死一般的寂靜。
這班自詡老成的大臣們,一時間竟為薛彥揚的這兩句話,而齊齊失聲。
話里的含義,他們再清楚不過:宮室失火,是人禍而非天災。并且,皇上早知會發生這件事,派北衙禁軍暗中守株待兔!
唯獨皇上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沉穩:“愛卿不愧為朕的左膀右臂。”
“瓊珠殿失火,既是縱火,則非天災。”楚正則緩聲道:“監副,你以為,何處還會應‘危宿值日,妨宮室、注瘟亡。’的星象呢?”
欽天監監副“噗通”跪在地上,無法控制地發抖:“臣、臣不知。”
“無妨,朕教你。朕行宮過百,但所居者不過其二,還有一座是翠微宮。”楚正則聲音很溫和:“薛卿,北衙禁軍可有人駐守翠微宮?”
“陛下放心。”薛彥揚肅聲而應:“臣已派人日夜監守。”
楚正則頷首。
在這偌大的殿內,十二冕旒的珠玉輕晃的聲音,似乎都清晰可聞。
德忠在此間隙,對楚正則附耳說了幾句話。
楚正則唇角勾了勾,道:“不過,朕以為,監副所探的星象,未必不準,只是絕非應在皇后之身。”
楚正則的聲音清冽,與群臣先前激憤的聲音格格不入:“朕之所以命薛卿派人守在靜寄山莊,本意,是為了查在修皇家行宮時,還敢以次充好的國之大蠹。”
他的聲音回蕩在寂靜的奉天殿內,卻如平地而起的驚雷。
薛彥揚適時地端出一截橫木,眾人一望便知,這斷然不是新修靜寄行宮,號稱所用的“金絲楠木”。
許大老爺一個激靈,想都沒想就跪了下來:“臣監工失察,臣有罪!”
他是主修靜寄山莊的監工。
許大老爺毫無頭緒,完全不知皇上究竟是從何時起,知道此事的。
一年前,皇上對他主修靜寄行宮大加贊賞,并因此封他為工部尚書。皇上一收到晉升的奏章就立刻畫敇,當天即命人送到門下省鈐印。
這是何等的榮恩!
賜鮫紗、含糊乞巧宴之事——至于親自探望病中的許門下令,多次賞賜許大老爺,更不必說。
每一件事,都彰顯著皇上的信重。
皇上究竟是什么時候知道的,又怎么能硬生生地忍下此事,直到此時,將此事揭開,完美地解釋他讓監副設計的天象?
沒有太皇太后和朝臣指點,皇上一個少年,怎么會有如此之深的城府!
許大老爺不敢想皇上究竟知道了多少,他渾身冒著冷汗,用盡了所有的自控力,也只能確保自己不要抖得像個篩子。但他再也拿不穩手中的玉笏,只能以頭觸地,讓玉笏也搭在地上。
清脆的“砰”聲,宛如重鼓敲在眾臣的心底。
先前還以為是薛許兩派之爭,可一轉眼,天就變了。
楚正則看著許大老爺,眸中一片冰冷。
如果不是薛玉潤當初請錢大夫人在靜寄行宮小住,導致靜寄行宮需要重新掃灑,讓他得以趁機派人不動聲色地再次查探,他未必能知道瓊珠殿這些新修的宮殿,朱漆之下都是些什么木料。
這樣的瓊珠殿,怎么配得上他的湯圓兒?
旁人不燒,他也是要點把火的。
楚正則揮了一下手。
德忠立刻領著兩名太監上前,一左一右站在了許大老爺身邊。德忠嘆聲道:“許大人,奴才就不動手了罷?”
眾目睽睽之下,許大老爺顫顫巍巍地摘下了官帽,交到了德忠的手上。
他身邊先前簇擁的朝臣低著頭,一動也不敢動。就連許門下令,也沒有看他一眼。
一時人人自危,大氣也不敢出。
但楚正則點到為止,并沒有讓侍衛即刻押解許大老爺出殿,給他留了幾分顏面:“許卿之罪,當由三司來定,非朕此時所宜言。”
楚正則的聲音從寬宏轉至凌厲:“然,國之大蠹存世。危宿值日,熒惑星犯入中宮,乃天象示警,是上蒼提醒朕除國蠹、滌清吏政。是上蒼對朕的厚愛。否則,瘟亡之事,又何止在皇祖母一人!”
楚正則說罷,監副立刻以頭觸地,忙不迭地道:“陛下圣明!”
眾臣皆跪,齊聲道:“陛下圣明!”
“至于那道簽文。”楚正則垂眸掃視跪伏的群臣,淡聲道:“德忠,傳太后口諭。”
“太后口諭:太皇太后頭痛之癥,實乃人禍……薛姑娘機敏,察覺妖僧無妄制奇香害之……幸太醫有解,替太皇太后施針,大好……妖僧為禍,望陛下嚴加懲處!”
隨著德忠一板一眼地傳太后的口諭,許門下令以頭觸地,在眾臣還沒有回過神來時,厲聲道:“妖僧為禍,望陛下嚴加懲處!”
眾臣緊跟著齊呼,聲震于野。
等他們聲落,楚正則才道:“先前朝議,眾卿以為當由三司會審此事,朕深以為然。不過,太皇太后圣壽、朕的大婚在即,為祈福故,三司領命,當嚴查主犯,切莫牽連過廣。若再生事端,重懲從嚴。”
大理寺卿、蔣御史大夫和刑部尚書恭聲應是。
楚正則掃了眼忐忑不安的群臣,溫聲道:“朕幼承天命,仰賴眾卿忠心輔佐。圣人有言,兼聽則明、偏信則暗。今日朝會之上,眾卿直言不諱,朕心甚慰。如李御史這般,屬恪盡職守。如未同謀,不予追究。”
此話一出,莫說李御史,先前自覺自己叫得聲音太大的大臣,都感激涕零地齊齊應聲:“陛下圣明!!!”
若不是要跟同僚一致,他們恨不能多喊幾遍,以暢快胸臆。
敦仁愛眾,何能不為一代圣主!
“眾卿平身。”
待少年帝王聲調和緩地許他們恭身而立,再無人敢以為,這碩大的金鑾殿上,高坐龍椅的少年,只是一道影子。
龍椅上精雕細琢十二條金龍,威儀赫赫,金光爍爍,令人不敢直視。而少年端坐其上,著明黃的龍袍,頭戴十二冕旒,沉著穩重地壓著這些張牙舞爪的龍。
他們都非常清楚。
皇上親政已再無障礙。
他是掌握生殺予奪的天子,是承天景命的九五至尊。
他們在他面前,唯有俯首稱臣。
下朝之后,楚正則直奔懿德宮。
知道塵埃落定,懿德宮內再不復先前那般的焦躁和緊張。
熙攘的人群消散,許太后把許大夫人打發回許家,自己去親自旁聽審問無妄。二公主和三公主去補覺,懿德宮內除了宮女,便只有薛玉潤在床邊伺候。
日近午時,在靜謐的懿德宮內,只能聽到佛堂中連續不斷的誦經聲。不論前朝和后宮如何紛亂繁雜,普濟寺真正的高僧們,始終如一地在念誦著經文。
在寧和的誦經聲中,楚正則略顯急促的腳步,便格外的突出。
聽到楚正則的腳步聲,薛玉潤看了壽竹一眼,壽竹朝薛玉潤微微一笑,薛玉潤這才躡手躡腳地站起身來,欣喜地奔向他:“皇帝哥哥,成了嗎?”
撩開重重帷幔,站到他的面前。
她知道他很厲害,可就是想從他口中聽到一個安心。
楚正則在她的面前,才在鎮定自若的神色中,流露出一絲喜色。
她的眼睛很亮,想必他的眸中亦有如此神采。
楚正則忍不住將薛玉潤一把抱起,轉了一個圈,聲音雖低,可透著壓抑不住的興奮:“成了!”
春風拂過帷幔,令人如身處云端仙境。
春光甚好。
躺在床上的太皇太后睜開了眼睛,守在床邊的壽竹含笑朝她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太皇太后隔著飄逸的帷幔,瞥了眼這對如膠似漆的小兒女,笑了笑,動了動腰,又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罷了。
等一會兒他們到跟前了,再悠悠轉醒便是。
這床雖然躺久了有點兒硌得慌,但都躺了這么些天了,不在乎這一時半會。
且讓他們貪這片刻的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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