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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第 79 章


泰守十年一月一十三日的凌晨,夜色如墨,弦月靜悄悄地掛在樹梢上。

        天地寂靜,是最適合酣睡的時候。

        但薛玉潤躺在拔步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

        今夜入睡前,錢宜淑紅著臉,神神秘秘地把這本畫冊塞到了她的懷中,叮囑她務必要在大婚前好好看一看。

        薛玉潤先前不知道這畫冊是什么,當瓏纏還領著宮女在房中檢查她明日大婚的物什時,薛玉潤隨手就打開畫冊看了兩頁。

        然后,羞得她“啪”地把它塞到了箱籠里,再也沒有打開。

        可現在,她躺在床上,輾轉反側,腦海里總有一個小葫蘆,在水上慢悠悠地飄蕩。

        她閉著眼睛直挺挺地捱了半晌,最后決定還是摸黑起床。

        芝麻和西瓜今夜陪在她的身邊,雙雙躺在床腳。薛玉潤一起身,它們齊齊仰起脖子看她。薛玉潤摸了摸它們倆,從床頭箱籠中摸出那本畫冊,躡手躡腳地坐到書桌前。

        薛玉潤看著封面平平無奇的畫冊,吞咽了一口,然后就著燭火,屏氣凝神地翻開畫冊。

        “……但蘸著些兒麻上來,魚水得和諧,嫩蕊嬌香蝶恣采……”

        薛玉潤看著這首小詞旁邊相配的避火圖——男俯女仰,半倚床榻。工筆精細,就連一些她自己從不敢仔細觀瞻的地方,也描繪得一清一楚。

        薛玉潤渾身像著了火似的,僵直地坐在椅子上。

        天啊,她從前給楚正則寫信,一本正經地問“‘魚水得和諧,嫩蕊嬌香蝶恣采。’為什么聽到這話的人會臉紅?”

        原來她在問的,是這種事嗎!?

        難怪楚正則非要把一哥哥拎到演武場去揍。

        薛玉潤嗚咽一聲,將頭埋在避火圖里。額頭才觸到避火圖,她又火燒火燎地把避火圖往外推了推,確保自己不要碰到它。

        只是,額頭雖然觸著桌案,不肯抬頭,但她的手猶豫半晌,還是悄沒聲地往前伸了伸,用一根手指頭,把避火圖往自己身邊挪了挪。

        畢竟、畢竟大嫂嫂說了,得看完呢。

        薛玉潤的心跳得飛快,她輕輕地咬了一下嘴唇,緩緩地抬起頭來,靠著椅背,坐得筆直,遠遠地瞧著避火圖,飛快地翻到下一頁。

        許是夜色昏昏,最壯人膽。翻著翻著,避火圖越挪越近,在同一頁停留的時間越來越久……直到芝麻見她一直坐在書桌前,沒有回床上,終于忍不住慢悠悠地站起身,“啪嘰”一下靠著她的腿躺了下來。

        薛玉潤一驚,下意識地一縮手,不小心將懸在桌案邊緣的避火圖帶到了地上。

        “姑娘?”瓏纏的聲音在外間響起。

        薛玉潤想都沒想,抄起避火圖和惹禍的芝麻,飛快地回到了拔步床內。

        把芝麻放到西瓜的身邊,把避火圖塞進箱籠里,薛玉潤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上床,拽著被子蓋住了自己的腦袋,做賊心虛地道:“我睡著了!”

        睡得好好的西瓜被從天而降的芝麻砸中,茫然地蹬起小短腿,翻身站了起來,委屈地:“嗷嗚”了一聲。

        瓏纏:“……”

        *

        不過,薛玉潤倒到床上之后,也不知過了多久,終于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只是,她覺得自己還沒睡多久呢,就被錢宜淑叫醒了。

        “嫂嫂……”薛玉潤揉著惺忪的睡眼,迷迷糊糊地喚道。

        錢宜淑應了一聲,輕咳道:“昨兒的避火圖,你看了嗎?”

        薛玉潤倏地就精神了。

        她正襟危坐,嚴肅地點了點頭,活像自己完成了什么大事似的。

        錢宜淑紅著臉,胡亂地道:“那就好。”說完,趕緊轉移話題:“快起來吃點東西,除了早膳,你今兒一整日都沒法吃別的,可有得忙了。”

        薛玉潤看了眼外頭的天色。

        天還沒亮,依舊昏昏沉沉,只不過,沒過多久,檐下便依次燃起了燈火。

        漸漸的,天際浮光,人來人往,熱鬧不絕。

        *

        薛玉潤用過早膳,梳洗完畢,坐在玲瓏苑里,任憑錢大夫人“折騰”。

        錢大夫人是全福人,先替薛玉潤凈面。

        薛玉潤萬萬沒想到,凈面還有點兒疼,她面上云淡風輕,心里呲牙咧嘴。

        錢宜淑也是經歷過這一遭的,站在一旁心疼地安慰道:“一會兒就不疼了。”

        錢大夫人瞪了她一眼:“童言無忌,大吉大利。”

        錢宜淑一噎,知道她母親介意到連“疼”這個詞兒都不許說,趕緊跺了三下腳:“大吉大利。”

        錢大夫人這才滿意地對薛玉潤道:“你是新嫁娘,都要經歷這一遭的。凈了面,才更好上妝。”

        薛玉潤總算能端坐在銅鏡前,聞言看了眼長長的幾案上排開的各色胭脂水粉,感慨萬千地道:“……難怪嫂嫂天不亮就要把我從被窩里提溜出來呢。要用上這么多胭脂水粉,還不知道得裝扮到何時去。”

        錢宜淑抿唇一笑:“看過你的鳳袍和鳳冠,就知道為何要用上這么多胭脂水粉了。”

        行大征禮,也即民間的納征時,宮中就送來了鳳袍與鳳冠,一直敬供薛家堂前。

        說話間,薛玉潤的叔母、從邊關趕回都城參加大婚的薛一夫人,就領人端著鳳袍與鳳冠走了進來。

        綰圓髻,著盛妝。

        先施膏澤,珠粉覆面。胭脂淡抹桃花色,螺黛濃勾遠山眉。

        朱唇點絳,額貼花黃。頸垂八寶連珠鏈,耳墜紅玉由金鑲。

        待她披鳳袍,撩開換鳳袍時垂下的帷幔,俏生生立在眾人的面前,房中倏爾一靜。

        此時,房中聚集著替她添妝的親眷長輩。除了錢大夫人、錢筱和錢宜淑外,薛一夫人和她的大姨母、大舅母和一舅母,也都從定北趕了過來。小一輩的小娘子們,都聚集在外間,要等薛玉潤成妝之后,才能相見。

        一時間,房中人誰也沒有說話,直到薛一夫人輕輕地慨嘆道:“我們湯圓兒,已經長這般大了。”

        薛玉潤的大姨母,死死地咬著牙關,終于忍不住紅著眼眶,轉過身去。過了會兒,才轉過身來,笑道:“是啊,我們湯圓兒出落得跟她阿娘簡直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

        薛玉潤聽罷大姨母的話,眨了眨眼,道:“那嫂嫂哄我呢,她一直說我是挑阿娘和阿爹最好看的地方長的。”

        她這話一出,眾人都笑了起來。

        大姨母笑嗔道:“可不是么?要真細論,得說是集一人所長。”“可見我沒說錯。”錢宜淑也笑接道:“幸好一會兒接金冊金寶,無需蓋上紅蓋頭,定可以讓你的兄弟姐妹們,好生驕傲一會兒。”

        雖然按民間的規矩,當由新郎官親迎新娘子。但皇上貴為天子,大婚并不“親迎”,而是派遣朝臣為使節來迎皇后,稱為“奉迎”。

        因此,在冊立禮時,薛玉潤接皇后的金冊金寶,并不需要搭上紅蓋頭。

        然而,錢宜淑話音方落,德誠就恭恭敬敬地在外稟告道:“陛下親迎,請姑娘簪冠后搭紅蓋。”

        眾人大震。

        過了好半晌,外間的小娘子們沒忍住,傳出竊竊私語聲:“陛下居然親自來迎,不是該派使臣嗎……”

        “這合規矩嗎?”薛玉潤的大姨母和兩位舅母久居定北,面面相覷,最為茫然。

        而錢家人和薛家人對視一眼,皆露出了心領神會的笑容。

        這自然不合祖宗規矩。

        薛玉潤垂眸,雙頰露出了小小的梨渦。

        可是,合楚正則待她的規矩。

        *

        跪在自家的府門后恭迎圣駕的眾位大臣,心里也在嘀咕同樣的話。

        如此圣寵,這合規矩嗎?

        可他們無人敢吱聲。

        只能在太監高聲唱喝的:“跪圣安——”中,叩首道:“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接連而起的萬歲聲,也是街道上除了中和韶樂外,唯一高揚的聲音。

        帝后大婚的當日,薛府熱鬧,但街道上卻十分肅靜。

        與尋常人家的小娘子出嫁時求百家熱鬧不同,皇后出嫁的一路,街道肅清。沿街商販、人家均大門緊閉,不得出入。就算朝臣,也只能跪在大門后。只在高臺設六十六座老叟席,請德高望重的成對白首老人觀禮。

        天不亮時,街道上每隔三步,就有一名南衙府衛,或持戟或佩刀。他們胸口亦披紅花,戟柄和刀柄上纏紅帶,以沖淡刀戟的殺伐之氣。

        不過,在前兩日皇后嫁妝入皇宮時,街巷上已經大大地熱鬧過一番。百姓不能出府,但可以開窗。前兩天,熙春樓臨街的雅間烏泱泱的擠了一堆人,盯著樓下長街送嫁妝的隊伍。

        一百零八抬沉甸甸的紅木箱,足足分了兩日才送完。禮樂一路相隨,跟著送嫁妝的隊伍緩緩地朝皇宮行進。

        據說,前頭的嫁妝抬進皇后的長秋宮時,后頭的嫁妝還在薛家沒抬出來呢。

        是故,大婚當日,雖然不能開窗、開門,但眾人還是早早地起身,豎著耳朵聽街上的熱鬧。

        跪在高臺上的老叟們,不敢直視圣顏,但在跪下時匆匆的一瞥,也足夠驚鴻——

        今日,從薛府起,連通皇宮正中的太和門,以及東南西北四大門的街道,都鋪上了紅色織錦的絨毯。不論商戶還是住家,門口都掛上了成對的寫著“福”字的紅燈籠,一眼望去,宛若替青磚白瓦披上一條朱紅的披帛。

        數百人的儀仗,有條不紊地沿著這條朱紅的披帛,從太和門走來。

        鳳輦由十六人抬護,重翟羽蓋,帷幔紅錦,八鸞在衡。其后八人抬著盛放金冊金寶的龍亭,紅蓋黃帷,四角懸珠佩。鳳輦龍亭之外,金甲衛煌煌赫赫,亦步亦趨地相護。禮官執器樂,隨行隨奏端莊雍和的中和韶樂。

        但這一切,都不如騎著駿馬的為首之人耀眼。

        ——他端方挺拔,容為天工巧琢,氣度遠闊,儀為松風所育。望而可知,天下唯他堪著這件明黃色的龍袍。

        這一件龍袍又與其他龍袍不同。除前胸、后背、兩肩的正龍,以金線繡成,并輔以銀線和緝線外,余下的龍紋,皆是以朱線勾勒的龍鳳同合團紋,與七色繡成的各色吉祥紋樣和十一章紋相輝映,顯露出獨屬大婚的喜色。

        待楚正則入薛府,走到薛玉潤面前,眾人才恍然意識到,他所著的龍袍,與薛玉潤的鳳袍,恰是天生的一對。

        薛玉潤的鳳袍,以明黃色的素綢為里,大紅色綢緞為面,前胸、后背、兩肩,均以彩線繡鳳紋。余下各處,皆是金線勾勒出龍鳳同合紋八團,同列十一章,遍飾紅雙喜等吉祥紋飾。

        日光流轉,風華萬千。

        只可惜薛玉潤蓋著紅蓋頭,眾人并瞧不見她的朱顏玉貌。

        薛玉潤也有點兒遺憾自己蓋著紅蓋頭,被侍儀女官攙扶著,不知外頭究竟發生了什么。

        直到一只清雋的手,伸到了她的紅蓋頭下。

        指骨分明,她再熟悉不過。

        薛玉潤的心跳得極快,明明只是半年多未見,卻仿佛已過了不知多少個三秋。

        她輕咬嘴唇,將手將手放到楚正則的手上,然后,被倏地握緊。

        這一瞬,薛玉潤忽地安下了心來。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篤念倫紀,茲者圣祖母昭圣太皇太后遴選賢淑,俾佐朕躬。薛丞相之孫女薛玉潤,世德鐘祥、柔嘉維則、貞靜持躬,應正位中宮,母儀于萬國……”

        在禮官宣讀立后詔書時,楚正則始終緊握著薛玉潤的手。

        直到禮官宣讀完畢,他亦不用宮令女官來引導薛玉潤,而是親自牽著薛玉潤的手,一步一步,走到放著金冊金寶的冊案寶案前。

        薛玉潤站定之后,便知接下來是她要獨自行三跪三拜之禮。她反過來輕輕地捏了一下楚正則的手,楚正則這才松開手。

        侍儀女官扶著薛玉潤,三跪三拜。

        三跪三拜之后,薛玉潤肅肅而立。

        從此時起,她便是皇后金冊金寶的主人。

        “恭請皇后入鳳輦!”

        隨著禮官一聲唱喝,眾人齊齊跪迎,唱道:“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皇后千歲、千歲、千千歲!”

        楚正則重新握住了薛玉潤的手。

        他牽著她,步履緩而有力,附耳的聲音,輕卻擲地有聲。

        “來,湯圓兒,我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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