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太后這一問,鄭熙無論怎么回答好像都不對。
若是拒絕了,似乎顯得對太后不敬,也擺明了他雖然在孝慈宮伺候,骨子里仍是皇帝那邊的人;可他要是就此欣然接受,方才說的那些話,好像就有點不夠真誠了。
不過這還是小事,太后的目的其實很明顯,不過是想要借此放一個人在他身邊。他若是接受了,必定要被皇帝猜疑。只怕他東廠廠督的位置,就坐不穩了。
這樣想來,哪怕擔著被太后猜忌的風險,鄭熙也非辭謝不可。
于是他跪下來,說道:
“娘娘待鄭熙好,奴心中自是感激,只是孝慈宮里伺候的姐姐們,將來到了年紀放出去,自有好出路,若當真跟了我,未免……太可惜了。就算這是娘娘的懿旨,只怕她們心里恐怕也未必情愿……奴不愿做強人所難之事,只想要求一點真心。”
鄭熙明明應該知道,他自己此刻的表現,全部都是演戲。
可他將這話說出口的時候,竟覺得這似乎是句心聲。
他自進宮,向來都是一個人獨往獨來。當初他是小太監的時候,平常一貫沒人理他;如今他有了權柄,無論是各宮里的大宮女,還是宮外頭的人,總要另眼看他,亦有人自愿要同他好。可他心里卻知道這些人不過是看重他現下的位置,想要的并不是他這個人。
那一點真心,竟是最不可得之物。
可憐他已是個太監,又有什么長處,可以換來人的真心呢。
他說這話時低著頭,看不見王度阡的表情,只能感覺到她的目光一直停留在他身上,似乎在打量他。
他凝神屏息,臉朝著地面,等待著她的裁決。
王度阡并沒有想到,會從他口中聽到“真心”二字。
太監嘴里說出這樣的話,難免顯得古怪又不自然。這反而讓她來了興趣,格外注意打量他,卻不想對此加以品評,只是微微點頭,以有些懶散且無所謂的語調說道:
“你倒是很知道好歹。”
鄭熙不認為這是一種夸獎,繼續把頭埋得低低的,他那張少有的好看面孔,她全然看不見了。此時看他的姿勢模樣,也和看別的太監一樣。
這讓王度阡突然覺得無味:
“說了這么半天,我也倦了,你把這些字紙收拾起來,就去吧,把紫珠給我叫過來,我有話和她說。”
說過這么句話,她也就不再看他,轉到一邊去,坐在美人榻上,闔起眼睛假寐。
她聽見他窸窸窣窣地收拾起紙張,靜悄悄地出去了。
再過一會兒,紫珠的聲音響起來:
“娘娘怎么能與那個鄭熙單獨相處?方才我一直懸著心,生怕娘娘要被他害了。”
王度阡睜開眼睛,看見紫珠那張帶著點擔心的臉。
她聽她說得夸張,止不住笑起來:
“你這丫頭,專會胡說八道,危言聳聽。就算他有心害我,難不成還能在這里動手?我看這個人倒是很顧惜自己的性命,不會輕舉妄動。況且,要不是周圍沒有旁人,我又怎么能問得出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紫珠眨了眨眼:
“娘娘可是問出了什么?”
王度阡搖搖頭,又點點頭:
“其實也沒說什么話,只是我想……皇帝派這個人來,多少還是有點道理。”
紫珠裝作聽懂了,茫然地點頭。王度阡看見她那模樣,止不住又笑,口中評價道:
“這太監到底還是比旁人機靈一點,膽子也大。只是那位派他來誘我,到底還是把我看得輕了。”
這話紫珠總算聽明白了,跟著笑道:
“娘娘是個脂粉隊里的英雄,他們哪里能知道娘娘胸中的丘壑呢。”
王度阡笑著搖頭,并不許紫珠把話說得太過了。紫珠突然又想起一事,對王度阡說道:
“娘娘,方才我看那鄭熙,似乎又往御書房那邊去了。”
王度阡點一點頭:
“這也沒什么奇怪,他既然和我說了話,自然要去向他的主子回報……只是我倒是有點好奇,下一步,他們到底打算怎么走呢?”
王度阡這廂沉思默想,與此同時,鄭熙也在想著同樣的問題。
他從孝慈宮往御書房走的這一路,腦子里一直在琢磨下一步該怎么辦。
近來的幾次接觸,讓鄭熙更加清楚地意識到,太后實在是個不好對付的對手。
或者該說,太后的對手本來就不應當是他,而是那位高高在上的帝王。他被夾在這兩位主子之間,稍不留神,就要死無葬身之地。
無論他品級多高,在外面有多少人奉承,在這宮里,也不過就只是個太監罷了。如今他能保住性命,不過是因為太后暫且不想和皇帝撕破臉,或者說,還想看看他究竟能干出點什么來。
就像貓在逗爪中的一只老鼠……啊不,老鼠或許還有些許生機,而他根本就是太后掌中的一只蟲兒,只有對方稍不耐煩,一擺手就拍死了。
但凡他有一點辦法,一定會把這件棘手的事推給別人去做,只是現在他深陷其中,已然沒法子自救。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好在,這里頭還裹著一個俞璟謙。
俞璟謙這個人與太后的關系格外特別,況他與宮中內外相隔,對宮內之事并不特別了解。看他對太后的關切,或許真有可利用之處。
只是上一次的事過去之后,太后行動起來分外小心。如果沒有萬全的準備,實在不應該行動。
而且現下俞璟謙還被軟禁在家,行動不便,要是真想讓他起到點作用,最好還得讓他官復原職才行。
只是……皇上能輕易放過他嗎?
今上的性情多少有些讓人捉摸不定,哪怕是像鄭熙這樣一個平常總是在身旁伺候的太監,有時也摸不準他的心思。
這或許和他的經歷有關。
說到底,今上自幼并不是按照太子的標準培養起來的。他年輕時,在幾個皇子中雖然顯得出挑,但并不能因此得到先帝的寵愛。直到三皇子被封了東平王之后,他才被先帝看中,按照太子的規范教育——那時候,他已經三十多歲了。
他的資質本來十分優秀,前半生卻始終得不到肯定,或者說,他越努力就越得不到父親的認可。直到那一日,宮中天翻地覆,而他突然從一個不太受待見的婢妾之子,變成了天下未來的主人。
這樣的成長經歷和突如其來的變化,讓他的一生都處在懷疑之中,懷疑自己,也懷疑身邊的人。他的想法總在不斷變化,鄭熙很難說準,此時此刻他會怎么想。
但鄭熙必須要賭。他發現,自從皇帝命他做孝慈宮總管的那一日起,他已經變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博徒。
一般的博徒賭的是錢,鄭熙賭的是他這條命,他一次一次押注,又一次一次僥幸逃生。只要他還在局中,他這條命,隨時都有可能要輸光。
可他又有什么法子呢?
這時候,他已經走到了御書房,悄悄進去,侍立在一旁。皇帝用余光瞥見他來了,把手上的事放下,向他問道:
“如今俞璟謙也按你的想法放出來了,孝慈宮那邊,可有什么動靜么?”
鄭熙低著頭,恭謹地答道:
“太后對此沒什么表示,不過我想她應當是很滿意,將每日里侍書的差使給了小的。”
皇帝點了點頭:
“這樣很好,太后既然讓你侍書,那她平常的信件文書之類,你都有機會看,不要浪費了機會。”
鄭熙點頭,答了一聲“是”。
只聽皇帝又道:
“你還有什么需要的?只要對事情有幫助,都可以提出來。”
鄭熙想著這是個機會,便將此前廠衛查到的俞璟謙履歷呈上,待皇帝看完,便說道:
“依小的想,太后與俞璟謙之間的關系十分特殊,是他人所不及的。況他又沒有娶妻,若能讓他與太后多多聯系,比隨便找旁人引誘太后強得多。只是如今俞璟謙雖然已經出了牢籠,卻仍在自家軟禁,行事說話,一定非常謹慎,這樣的計劃恐怕不容易施行。”
鄭熙說到這里,往下的話就止住了沒有再說。只是閉上嘴巴等待皇帝的決定。
皇帝聽了鄭熙的說法,沉思默想,并未立即回答。鄭熙屏息等了半天,才聽他嘆道:
“好容易抓住他的把柄,這下要是放出來,再關回去就難了。”
鄭熙明白皇帝的意思,連忙道:
“陛下若要從俞璟謙入手,尋王舉的錯處,自然是讓他待在牢里更穩妥些,若是要尋太后的錯處,自然還是讓他官復原職更容易些,端看陛下怎么選。”
“你怎么看?”
鄭熙沉思片刻,上奏道:
“王舉是一棵大樹,俞璟謙不過是其上一根小小的枝杈,況且此次他的罪名本來就不大,就算是牽連到王舉,最多不過是罰俸降職,動不了根本;若能先扳倒太后,王舉心神不寧,或許還能露出其他破綻來。”
這樣的說辭,到底還是讓皇帝動了心。
他笑道:
“既如此,便依你,將俞璟謙放出來,還讓他做他的侍郎吧。”
皇帝說過這話,便有司禮監太監前去擬旨。片刻旨意擬完,皇帝將圣旨交到鄭熙手里:
“這道圣旨就此交給你,究竟什么時機拿給俞璟謙,就看你自己的意思。”
鄭熙伸出雙手去接圣旨,皇帝看著他,似笑非笑:
“朕讓你去孝慈宮伺候,你卻又翻出個俞璟謙來,若非我知你對朕一向忠心耿耿,我簡直要以為你是王舉的人。”
(https://www.dzxsw.cc/book/83477026/31584492.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ww.dzxsw.cc。手機版閱讀網址:m.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