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過，在這個時代，小縣城學霸一生中最輝煌的時刻就是高考揭榜的那一刻。

        高考是中國最公平的考試，也是唯一一次只比腦子的考試，此后的世界，看中的是資源。

        如果是四年前的陳淼看到這句話，她一定會對它嗤之以鼻。天生我材必有用的雄心還在她年輕而稚嫩的心中激蕩，對于社會是怎么樣的，她并不了解，對于她自己是怎么樣的，她也不太了解。

        她只是揣著一張全國前十的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在縣城形形色色的人的注目下，登上火車，漸漸遠離。燙著殺馬特造型，穿著劣質鉚釘皮褲的發廊小妹，臟乎乎的小手攥辣條吸溜著鼻涕的縣城熊孩子，四十來歲就已經提前升級為奶奶大白天也踩著塑料拖鞋的縣城大媽，還有其他各種各樣，或懵懂或羨慕的目光。

        在這些目光中，陳淼漸漸遠離，并堅定地自己將會留在自己讀書的城市，不再回來。

        四年過后，她當時心里的想法，印證了一半。

        她沒有回來這個小縣城，可是她也沒有留在自己讀書的城市。

        她去了一座誰也不認識她的城市。

        除了一個行李箱，她一無所有。

        “我們沒你這個女兒！”爸爸的怒吼猶如還在耳邊一般。

        接著是媽媽搶過電話，哭著說：“淼淼啊，回來吧，我們就當沒考出去過……”

        三天前的畫面不斷地在陳淼的腦中回放。

        那時的她選擇了默默掛了電話，發了一條短信：我會安好的，請不要掛念我。

        接著，她就將手機里的電話卡抽了出來，掰斷，扔進垃圾桶，抓起自己的小包，隨便買了一張深夜的火車票，就踢踏著腿遠離了這座城市。

        似乎這樣做就可以和以前告別。

        22歲的她沒有勇氣去面對18歲的她。

        18歲的陳淼：除了土氣，全身上下都是閃光點。初中蟬聯了三年的全校第一，偶爾考了一次第二讓所有人大跌眼鏡，最后才發現是老師登錯了分數。高中去了縣一中，繼續學霸的神話。她個子像豆芽菜，眼鏡像啤酒底，說話像刮鍋底，可是她成績優異，是同學羨慕的第一名，老師喜歡的第一名，混混們忌憚的第一名。這個第一讓她充滿自信，全身閃光。

        22歲的陳淼：大一一年的磨洗就已經讓陳淼摘掉了啤酒底般的土氣眼鏡兒，挺胸抬頭微微笑，練聲練氣練步態，練到以為自己又可以不會輸給團體中的任何一個人的時候，真女神出場，她立刻被秒殺。成績社交內涵全方位被打擊，陳淼選擇就此沉迷網絡世界，一日不知三餐，游戲顛倒晝夜，連自己在大學長了個兒都沒發現，偶爾要外出，感覺褲子短了，抓抓頭發扯扯褲子繼續穿。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恍然驚覺，要畢業了，而她既拿不到學位證也拿不到畢業證。

        延期畢業她也不想搞，一味只想逃避，只想遠離學校。

        她給家里打電話，說她要考研，考北大考清華，家里人乖乖送錢，好生囑咐：孩兒你別苦了自己了，好好學習，老陳家以后靠你了。

        陳淼沉默地掛了電話，她這是以家人對她的希望來騙取金錢。

        謊言終有破裂的一日，破裂的是陳淼的內心。

        她踩著拖鞋從樓下拎了一碗炒面上來，隔壁胡同一家人在吃晚飯，竹床做飯桌，電扇擱地上，水泥地就是用餐場，城市夜色為這一家人喧囂而煙火的晚餐做背景。

        陳淼盯著看的久了，眼睛有點兒濕，她想回到正常的生活中了。

        女主人看到她，遲疑了一下，還是決定招呼這個從來沒說過話的小鄰居一起來吃一餐：“過來吃點兒？”

        陳淼搖搖頭，帶著淚花笑了，她提了提自己的袋子，示意自己有晚餐，就回到房間里去了。

        然后她給爸媽打了電話，坦白了一切。對她寄予很大希望的爸爸意料之中的暴跳如雷，有些軟弱的媽媽一直在哭。

        然而打完電話后的陳淼卻有一種新生的感覺。

        仿佛她又回到了人間界，又有了一張入場券。

        后來，爸媽的溫柔出乎她的意料，怕她生出什么事兒，一遍又一遍地勸她回來。爸媽愈發勸，陳淼愈是哭。原來爸媽也能夠接受犯錯誤的她，能夠接受不那么優秀的她，只因她是他們的女兒。

        而她之前一切的困局，只不過是她自己給自己設的迷局。

        盡管隱隱約約想到了這一點，可是讓22歲的陳淼去面對18歲的陳淼待的那個小縣城，她仍舊是不敢，她不敢面對18歲的自己，那個堅信自己的驗算是對的，為此和化學老師吵了起來，還修改了書上的一個錯誤的女孩。

        那么無畏，那么自信。

        既然已經和前路做了了結，不如就從此從新開始吧！

        回憶前面的曲折心路，陳淼心中那是一個心懷激蕩，熱血沸騰。

        但不過這熱血被冷風一吹就咕咕飄散。

        她下車的時候，除了一個小包，一無所有。

        而現在，她連小包都沒有了。

        沒有吃飯，沒有喝水，這個北部靠海的城市此時已經轉涼，而她暴露在短袖短褲以外的皮膚在冷風的吹拂下已經起了雞皮疙瘩了。

        “狗日的海市，連我這種窮鬼的錢都偷！”陳淼禁不住罵娘。

        記憶迅速倒帶，兩分鐘以前，陳淼下車，一個扛著兩個大包的中年女人被人群擠著倒向她這邊，陳淼接住她，同時視線也被擋了個完全。

        一個十來歲的小男孩像泥鰍一下滑溜著從她身邊擠了過去。

        等她把中年女人的大包穩住，摸摸自己的小包的時候，才發現肩上空空。

        她站在人來人往的過道里傻了眼。

        完全沒有反應過來什么時候包就沒了。

        在火車站過道里乞討的老大爺提著自己的紙箱子，望著她抿了抿自己沒牙的嘴，瞇瞇眼笑了，搖搖頭的語言很明顯：年輕人你還是太年輕咯！

        好歹是受過大學教育的青年，雖然這個大學是寢室大學，但是等陳淼反應過來的時候，她立馬找火車站的巡警反應了情況。

        巡警是個年輕小伙，五官瘦削立體，眼睛卻圓圓的，禁不住讓陳淼多看了幾眼。他看起來年紀不大，但卻早已見怪不怪，還給小姑娘科普了一下：這種是團體作案，剛剛那個拿大包撞過來的女人就是阻擋她視線，分散她注意力用的，但是真正的盜竊的主力是那個小孩兒，拿著快刀咔嚓一下，小包的帶子就斷了，包就立馬落到了小孩手里。地鐵站人多眼雜，刺溜一下人就不見了。

        騙局很多，但是找回她的包是很難的了。

        這個盜竊手法已經被宣傳過很久了，沒想到現在還有大學生受騙啊。

        陳淼汗顏。

        說到這里，巡警問她：“要不給你家里人打個電話？”

        陳淼原本還想在這里磨一磨的，聽到家人二字，立馬擺擺手，說不用不用。

        轱轆話還沒說全呢，人就竄出了警衛值班室。

        讓家人知道自己這樣，可真是糗大了糗大了。

        不到萬不得已，現在的陳淼是絕對不可能向家里人求助的。

        而此時的她，萬不得已的底線很深，幾乎等同于不可能。

        手機沒了，用不了網絡支付。銀行卡掉了，也取不了錢。

        補辦銀行卡就要補辦身份證，補辦身份證就要回家，她不想回家。

        在火車站蹲了一天，花光了身上帶的十塊錢，經過了內心的反復斗爭。

        陳淼最終下定了決心。

        當一個黑戶也比回家好。

        在海市的夜風中，陳淼抱著膀子搓了搓，自己決定把自己判成了黑戶。

        曾經是個學霸，那么一輩子就是學霸。

        學霸打王者榮耀也能打高排位，那是因為學霸打游戲也有一二三四。

        考慮自己的活路時，陳淼的思路依舊很學霸。

        首先，現在是黑戶了，那么她只能做直接收現金的工作。

        所有的大型業務和公司現在走賬應該走的都是網上的業務，直接pass掉。

        現在唯一剩下的就是私人小作坊里的體力勞動者這個選項。

        得出了正確的結論，學霸很滿意。

        可是現在有一個難題，到哪里去找私人小作坊？

        夜晚的冷風一吹，陳淼打了個寒顫。

        夜晚的火車站的角角落落里有許多陰影，陰影里時不時就會伸出一些誘惑的手，目標就是那些單身落魄的年輕女性。

        有一個瘦麻桿兒身材，帶著山寨棒球帽子的男青年窸窸窣窣地摸到陳淼身邊，瘦的像雞爪一樣的手遞出一張名片：“小妹妹，找工作啊？這個工作好，月入一萬呢！”

        陳淼掃了一眼，ktv服務員，月入一萬，工作輕松，沒有學歷要求。

        事少錢多無要求，感性來講，這是陳淼最想要的工作。

        但是理性來講，陳淼知道這是怎么回事兒。

        ktv不是什么正經ktv，有一些顏色人員。去當服務員也就真的只是當服務員，不會有人逼迫你，但是工資肯定沒這么高。

        但是當你勤勤懇懇一天工作到晚，發的工資還沒有那些包廂公主一晚上多的時候，許多走投無路的女性會自愿選擇投入的。

        陳淼現在只是想在一個沒人認識她的地方重新開始，并不想進入另一個泥潭。

        她轉過臉去，冷冷說道：“再不走我要報警了。”

        對方一愣，轉而一看四周，他觀察這個女生很久了，一看就是沒進入社會的大學生的樣子，在火車站徘徊一天了，也沒什么人來接她。

        怕是孤身一人，走投無路了。

        這樣的女性，也不用怕了，先脅迫回去再說。

        瘦子眼睛一暗，就往旁邊遞眼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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