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可以，然后問他想看哪一本，他說隨便什么都可以。我說我平時只是和學生一起看，怎么帶著讀我也不會，他說怎么帶都可以。
  于是我便有些犯難，問他《文心雕龍》可不可以，他點點頭說可以。我便一句句讀給他聽，一句句給他解釋，上午的時光很是短暫，很快就過去了。
  中午我帶他去吃了碗面條，下午回來時，我有些疲倦了。他很聰明，看出了這一點，于是他讀了起來，讀完不懂的地方，等著我給他解釋。
  沒想到我竟然陪著他又消磨了半日。他問我為什么喜歡這本書，我說“語言很美”，然后問他，“你覺得呢？”
  他點點頭，說的確語言很美。
  第二天他如往常一般來了，我的那十幾個學生也來了，跟我道歉，昨天雨太大，家長不讓出門，我說沒關系。
  他幾次透過書架，看向我這邊。于是我走過去，問他，“你今天讀什么？”
  “什么都可以~”
  “那我們把《文心雕龍》看完？”
  他眼睛流露些許光芒，點點頭。我便陪著他在這個逼仄的角落將書讀完。
  我感到一個孩子愿意跟著大人去讀《文心雕龍》實在了不起，后來又抱著試探的態度，和他一起讀了《小窗幽記》，《世說新語》和《菜根譚》。
  他就那么靜靜聽著，雖沒有說喜歡，但我也沒有從他的神情中看到厭倦。不過想想他還是個孩子，最終我又選了《西游記》和《聊齋》和他一起看。
  我每天中午就會回家，第二天再來的時候，往往會發現他自己已經讀完很多了。
  有一天他聽到一個孩子喊我數學老師，一向沒有什么神情的小臉難得表現出一點吃驚的樣子，“你不是語文老師嗎？”
  “數學老師要讀書的，體育老師也要讀書的~”我笑著對他說。“那你為什么不教語文呢~”
  “語文很美，數學也很美，數學的美在于用極簡的形式描述一種數的規則和邏輯的偉大~”
  “你還有覺得什么很美嗎？”
  “物理也很美，物理結合著數學，嘗試揭示整個宇宙的運行之美。我難以描述，你以后好好學習，慢慢就能領會到了。不止文學，不止數學，不止物理，很多東西都很美~”
  他又沉默了下來，我不知他是在思考還是因為我的話很空洞。現在我已經不可能去和人大談特談各種學科如何美云云，年輕的時候總愛將肚子里存量不多的東西宣揚出來，直到再過一二十年，才恍然發現這個世界太大，知識也太過浩瀚，無論多么熱愛學習，所能知道的和懂得的比頭發絲的尖兒還少，不，應該是比整個無垠宇宙的一顆塵埃還少。
  但是那個時候，我隱隱感到他是一個極有天分極聰明的孩子，于是我又帶著他一起看了《邏輯與哲學》，這次他看得很慢也很吃力，但是臉上依舊是看不到厭倦情緒的。
  我不禁為一個六七歲孩子表現的這種特質感到驚異。
  暑期的尾巴里，我們一起讀了《理想國》，但是我只是和他共讀到“洞穴喻”的部分。
  “這些囚徒見過了陽光，即便因為適應不了光亮又逃回洞穴，但心里的感覺還是不一樣的吧~”他問我。
  “怎么不一樣呢？”我和他肩并肩擠在那個狹小的角落，低頭問他。
  “他畢竟有了陽光的記憶~”他說。
  “是的，如果能再來一個人就好了，再來一個人告訴他們可以勇敢地站到陽光下去就好了，有的時候有了一點點鼓勵，人就愿意走出洞穴了~”
  “可是始終等不來那個外來者呢？注定待在洞穴嗎？”
  “那就要敢于赴死~”
  他有些困惑又有些吃驚，“讓洞穴里的人直接自殺嗎？”
  “不是，用赴死的精神奔到陽光里去，那陽光對他們來說像死亡一樣可怕，陽光是未知的，未知的便意味著死亡的風險。所以他們中只要有一個人敢用赴死的精神面對陽光，便能在最后活著擁有真正光輝燦爛的陽光~”
  “那對未知結果的囚徒來說，選擇的兩端都是死亡~”他平靜地道。
  我驚訝于他的早慧，有的人直到入土的時候都未必能說上這樣一句話。
  中午的時候，愛人意外的來了圖書館找我，丈母娘也跟著來了。她穿著一件深藍色的連衣裙，腰帶上綴著一只蝴蝶的花紋，整個人看上去很是嫻靜溫婉。
  “你怎么來了？”我問，“我已經準備回家了~~”
  “上午彈完鋼琴，在院子里散了會步，有些發悶了~”然后她又興奮地道：“我早上給寶寶彈《卡農》，她動了，我后面要是一直給她彈卡農，你說她這樣以后性格會不會就很活潑可愛呀……”
  “哎呦，孩子性格還是沉穩點好~”丈母娘補話道。
  “走吧，我們去吃飯，然后去公園走走~”我道。
  “你等我一下，我去借兩本書，然后我們再走~”愛人踱步到了書架那里。她一邊慢慢找書，一邊摸著微微隆起的腹部。
  “那是你的蝴蝶嗎？”他走到我身邊問我。
  我笑道：“自然是~”，大概他是看到了愛人腰帶上的那只蝴蝶才這樣說，頓了一下我補充道，“你這種說話方式也很美~”
  “小心守護你的蝴蝶，別讓她飛走了~”他說。
  “我一直和我的蝴蝶一起飛的~~”我笑著對他道，心里有些羨慕這個孩子的父母起來。
  第二天我再來圖書館的時候，這個孩子一直沒有來，之后的幾天也沒有來，然后這個蟬聲嘶鳴的暑假便就結束了。后來偶爾的周末，去圖書館借還書的時候，我還是忍不住會往書架那個逼仄的角落看一眼，終究沒再見過這個孩子。
  我心里竟然有一絲遺憾，我覺得我似乎應該要一下他的聯系方式，跟他做個朋友，盡管他才七八歲。
  尤其現在感到二十多年過去了，我未能再碰到第二個這樣奇特的孩子，我看不到他在看那些如同潑墨山水般古樸雋永的文字時，心里的世界。
  我的蝴蝶也終究飛走了。
  “真是遺憾這個世界上沒有鬼神，不過我這一念，也是永恒，我心里永遠地陪伴著你們，即便我不存在了，我也在陪著你們，你懂嗎，長正？”
  “我懂，”我抓著她的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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