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出手緊緊地抱著他的腰，像是萬般依賴不舍◎

        華家父母一直等到夜幕降臨,  才等回了自家的寶貝女兒。

        林含瑛見到女兒被太子抱著，臉色有些古怪，可很快,  便被女兒的傷勢所吸引了注意，她緊張地?fù)渖先ィ瑔枺骸斑@到底是怎么回事？”

        方才大夫過來，替柔止摸了骨頭,  只說雖然那一下摔得狠了，可她年紀(jì)小,  骨頭堅韌，只是傷到了外層，并沒有大礙，只需用些活血化瘀的藥材即可。

        柔止望著母親擔(dān)憂的神情，忙安慰她,  說：“大夫說了不要緊,  阿娘你莫怕,  只是磕了一下罷了。”

        華謙也十分緊張：“是磕著哪了？若只是磕了一下,  怎么連路都走不了了？”

        柔止：“……”

        她尷尬地望了望太子殿下。

        事實上，方才大夫過來后,  給她上了點活血化瘀的藥，她那會兒只是身體不習(xí)慣疼痛,  所以動不了,  上完藥之后便能自主走動了。文琢光卻怎么也不放心，抱了她一路,  連在馬車上,  她都是坐在他懷中的。

        太子殿下即便在這時候,  也還能夠維持住自己風(fēng)輕云淡的表情,  他輕輕地咳嗽了一聲，說：“我怕她牽動著傷處，便不讓她走路。”

        話雖然這么說，可華家父母瞧著他，都有點兒說不出來的感受。

        自家女兒還穿著今日出門時的那身留仙裙，整個人軟軟躺在太子的臂彎中，嬌嬌俏俏，而文琢光白衣潔凈，如瓊枝玉樹，這兩人這般親昵地站在一道，又怎么不令人遐想。

        好在文琢光把柔止抱回她房中后，并無逗留之意，只是留了個太醫(yī)在華家，便匆匆走了。

        林含瑛這會兒方舒出一口氣，她掏出帕子，替女兒擦了擦臉，方才柔聲說：“阿娘叫人去學(xué)中為你告假，等你好些了再回去。”

        柔止點點頭，又趴到她肩膀便，糯糯地道：“阿娘不用擔(dān)心我，我就是有點兒疼，沒事的。”

        “那殿下神情怎的這般凝重？”林含瑛說，“還有，你素來穩(wěn)重，怎么無緣無故便摔了？”

        柔止便趴在她耳邊，說了今日樂安縣主之事。林含瑛聽得眉頭微微皺起，說：“她可有欺負(fù)你么？”

        柔止搖搖頭，說：“她并沒有說我什么，方才我自己摔了，也不怪樂安縣主呀。我倒是覺得她那樣有旁人挑撥的緣故在，阿娘你不要擔(dān)心啦。”

        林含瑛見她已然很有主意，稍稍安心了些，又再三要女兒同自己保證，倘或有同窗們再對她在言語上有些不客氣，或者是暗地里給她使絆子務(wù)必要告知父母。林家與華家也不是吃素的，不能由著他們欺負(fù)自家孩子。

        柔止乖乖應(yīng)了。

        林含瑛這才同她道：“扇扇，這些時日，你自個兒要顧好自己，阿娘怕是難照顧你……”

        柔止歪頭看著母親，見她面上有些喜色，又抬頭去看邊上的父親。

        華謙也坐到她床邊，低聲說：“你阿娘近日食欲不佳，今天請了太醫(yī)院的醫(yī)官來瞧……扇扇，你要有個弟弟或者妹妹了。”

        因著他與林含瑛努力了許久都遲遲沒有再懷上孩子，所以這些年夫妻二人儼然已將柔止當(dāng)成眼珠子一般對待，甚至打定了主意要給她招個女婿進(jìn)門的，所以后面來的這孩子不像驚喜，倒有些像個驚嚇。

        無他，只是華家二房便有個先例在那——

        便是二房的華柔馨。她先前被當(dāng)成嫡女一般對待，后頭金氏又生了一子一女出來，華柔馨的境地一落千丈，如今據(jù)說在府中過得已是十分艱難了。

        林含瑛同華謙有些擔(dān)憂自家女兒見過華柔馨的處境，如今心中也會生出抵觸。

        柔止望著父母，眨了眨眼，忽然笑起來：“這不是好消息么，阿爹阿娘你們?yōu)楹紊袂檫@么沉重？”

        她不似大人那般心思深沉，也對未出世的弟妹沒有感覺。她自幼千嬌百寵地被養(yǎng)大，知道自己便是要星星，他們也要想辦法搭梯子摘給自己，如今她阿娘又有了身孕，她只覺得好歹能夠堵上華家老太太那張尖刻的嘴，只有高興的份。

        華謙見她沒有出現(xiàn)抵觸的神情，方才笑了笑，摸了摸女兒的腦袋。柔止被他們摟在懷中，倒是有些奇怪，輕聲道：“只是我還有一個疑問……阿娘先前在宣寧府的時候，怎么難有孩子呢？”

        華謙與林含瑛對視了一眼，這個問題他們自然也奇怪。

        不過扇扇年紀(jì)還小，這些后宅中的陰私事情，他們暫時還不想叫她接觸。

        林含瑛只是摸了摸女兒的頭，柔聲叫她早些休息，沒有與她繼續(xù)討論這個問題。

        ……

        柔止在家休養(yǎng)了好一段時日。等她終于能夠回到學(xué)堂中的時候，日子已然入冬了。

        翔鸞樓外的竹林都成了暗色，女弟子們紛紛換上了冬日的衣裙，外頭冬意漸起，而翔鸞樓內(nèi)卻是一群少女，猶如百花爭春。

        余燕雪這些時日常常給柔止送紙條，在上頭寫著近日所學(xué)的課業(yè)，因而柔止并沒有落下太多的進(jìn)度。

        她方入座，便有不少人過來打招呼，柔止便一一笑著應(yīng)了。

        她才出病中，容貌蒼白柔弱，穿了身月白如意百褶裙，上頭繡著翠色竹紋，耳畔掛著的翡翠耳鐺，碧色溫潤，襯得她整個人似竹煙波月，嫻靜文雅。

        說來也奇怪，大家在學(xué)中都是穿素色，可這個年紀(jì)的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常年著素色，即便是有著第一美人之稱的寧秋露，也總顯得寡淡黯然。

        唯有這位華家姑娘，容光頗盛，雖著素色，卻難掩分毫，在一群人中自然顯得鶴立雞群。

        樂安見到柔止，臉色有些僵硬。

        她那天回到了家中，便與父母說了自己所見之事，可還沒來得及上門去同柔止賠禮道歉，太子便喊她過去，東宮的禮儀嬤嬤盯著她抄佛經(jīng)，抄了一下午，最后方才傳達(dá)了太子殿下的一句輕飄飄的訓(xùn)斥，“延平郡王倘或不能教導(dǎo)好女兒，孤也不介意幫她教”。

        樂安后來見柔止足足請了半旬的假期，方才知道她傷勢之重。當(dāng)時學(xué)堂中一個人也沒有，倘或她真的不管不顧走了，徒留華柔止一人在那的話，只怕就不僅僅是臥床半旬就能養(yǎng)好的了。

        她雖然不喜歡華柔止，但是倒也真沒想過要這般害她，心中早已是懊悔萬分了。可她自幼很是受寵，又是皇族出身，這會兒仍是有些拉不下臉來與她道歉。

        柔止卻仿佛沒有注意到她的不自在，她擺好了文房四寶，便發(fā)現(xiàn)自己沒帶筆，見樂安前頭琳瑯滿目掛了一串，還伸出手去同她借。

        樂安：“……”

        她望著少女在冬日微弱陽光下，蒼白到有些透明的面頰。

        她忽然后悔極了。

        她垂下眼，把自己最好的一支筆遞了過去，匆匆說了聲“抱歉”。柔止似乎是聽見了，便望著她，笑了一笑，溫溫柔柔地道：“謝過佩紫姐姐。”

        文佩紫松了口氣，正想著如何同她把話說清楚，先生卻進(jìn)來了。她連忙坐好，一時閉嘴不語。

        翔鸞書院的女弟子們到如今已然上了近一月的課，她們俱是出身不凡，自然也都極為聰穎，因此從臘月開始，書院中就要給大家開算學(xué)課了。

        士農(nóng)工商，如今商人依舊是地位較低的職業(yè)，但是女弟子們將來俱是要做當(dāng)家主母的，這算學(xué)一課自然極為重要，因而姑娘們對新來的算學(xué)先生展示出了極大的熱情。

        可等那人往前頭一站，柔止便睜大了眼睛。

        不只是她，先前一道從宣寧府出來的余燕雪、余燕景二姐妹也瞧著驚訝極了，紛紛道：“佟先生！”

        佟先生見了她們，似乎十分驚訝，她先前便很喜歡柔止這個學(xué)生，卻不料如今還能相見。她溫柔的面上微微地露出了一個笑容來。

        學(xué)生們都很喜歡這個新來的先生，更何況佟先生早年名聲在外，乃是教過孝懿皇后之人，所以等佟先生的課上罷了，學(xué)生們都還很是不舍。

        “先生曾經(jīng)教過孝懿皇后，”有個女學(xué)生問，“那翔鸞書院創(chuàng)辦的時候，先生有在其間么？”

        佟先生望著如今熱鬧的學(xué)堂，仿佛有些恍惚。

        “是呀，”她溫聲說，“孝懿皇后那時候說要創(chuàng)辦這個學(xué)堂，遭到了許多讀書人的反對，他們都說，女子無才便是德，倘或在外頭聽了三五日的課，回家便自視甚高，忤逆父兄，這般的書讀去何用？”

        “可書學(xué)課的先生說，大學(xué)之道，在明明德，我等讀書是為了知禮明德，又怎會忤逆父兄呢？”有些不服氣的姑娘便出言說。

        佟先生便笑了笑，對著女弟子們道：“你們今日之所以能夠明德，正是因著讀過書。而在孝懿皇后開辦學(xué)堂之前，天下女子都過著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日子，即便是孝懿皇后本人，也是力排萬難，方才設(shè)下這一處學(xué)堂。我知道諸位這個年紀(jì)，對著隔壁辟雍殿的男弟子們都十分好奇，可翔鸞書院辦起來實在是太不容易，哪怕是出一丁半點的丑聞，也會叫前人的努力白費。”

        這話正說到痛處。

        少女們彼此交換著眼神，都被佟先生的話打動了。

        是呀，讀書的機(jī)會如此來之不易，又怎能輕易荒廢呢？

        柔止卻低聲說：“我聽說，當(dāng)今陛下未登基之前，乃是一名并不受寵的皇子，孝懿皇后既然出自名門，自身又知書達(dá)理，為何會選擇陛下呢？她嫁人后，便被困在深宮內(nèi)院了，許多事情總是有心無力，想來她若不是皇后，會過得更好。”

        佟先生聽見她發(fā)問，微微訝然。

        她望向眼前那個曾經(jīng)自己最喜歡的小弟子，見她雖然柔弱風(fēng)流，可坐姿端正，神情端凝，倒是有些昔日的許舒筠的影子了。

        她心下感慨，只是苦笑，說：“陛下于微末之時，認(rèn)識了舒筠，那時她還是許國公府千嬌百寵的小小姐，偏偏生性不羈，穿了男裝成日與軍中將士們廝混。陛下當(dāng)時被派來監(jiān)軍，見舒筠以一人之力能夠打得過號稱軍中劍法最好的一名將軍，遂對她生了好奇，一來二去，二人便認(rèn)識了。”

        許家手握重兵，歷來便叫天子忌憚，自然也不會輕易蹚渾水，一直在許舒筠與在那之前都沒有站隊哪個皇子的意思。

        可后來許家的小小姐飛蛾撲火般地愛上文清客，也將整個站在岸上的許家，拖到了權(quán)力糾葛的污泥之中。

        可許舒筠又得到了什么呢？老國公身死，她的兄長如今為保全國公府，已然讓出大半兵權(quán)，許國公府輝煌不再，便連她的獨子，也只得在一片昏暗之中踽踽獨行，伶仃孤苦。

        后面的這些話，佟先生不便再說。

        女學(xué)生們僅僅聽明白了這故事的前半段，倒還有不少感念于帝后昔日青梅竹馬，伉儷情深的。

        唯有柔止一直靜靜地聽著，即便是同窗們都紛紛贊嘆帝后青梅竹馬的故事，她也并未說話。她知道孝懿皇后后面一定過得不好，不然文琢光堂堂儲君，又怎么會被逼道宣寧府那樣偏僻一角，避世一年呢？

        她望著佟先生眼中化不開的哀戚，想到了文琢光，心下忽然很是難過。

        今日下學(xué)后，柔止依舊是動作最慢的，可佟先生要走的時候，她卻忍不住叫住了她，“佟先生，弟子可以與您一道出去么？”

        佟先生回過頭來，有些訝然，旋即溫和地道：“好呀。”

        柔止在她面前總是有些害怕的，雖然佟先生待她一直很好，可她并沒有與佟先生走得這樣近過，想了想，她還是說出了自己的來意，“今日太子殿下答應(yīng)了來接我，我想先生既然認(rèn)得皇后娘娘，應(yīng)該也會想見一見太子殿下。”

        她帶著佟毓出去，掀了自家馬車的簾子，果然見到文琢光坐在里頭。

        “哥哥，”她有些忐忑地喊了一聲，旋即說，“佟先生來了，您要不要見見。”

        文琢光聞言似乎也十分詫異，可很快，他便柔和了神情，出來與佟先生見禮，道：“不知佟先生來京城了，有失遠(yuǎn)迎，我便代替我母親，請佟先生到東宮去喝杯茶吧。”

        ……

        東宮。

        佟毓喝著茶，望著眼前清俊頎長的青年，笑了笑，說：“殿下幼時還見過我一眼，不過那會兒我與孝懿皇后有些念頭不合，加上翔鸞書院到后頭停辦了，我便負(fù)氣離京了，只在孝懿皇后忌日之時還偶爾回來，如今一轉(zhuǎn)眼，都到了殿下要成家的年紀(jì)了。”

        文琢光注視著熱氣騰騰的茶霧，淡聲道：“再過幾日便是母后的忌日，佟先生若是愿意去見她，她應(yīng)當(dāng)會很高興的。”

        佟毓看了看一邊的柔止，似乎欲言又止。

        文琢光明白了她的顧慮，招手叫一頭埋頭吃著糕點的少女過來，道：“佟先生有話直說便是，不需要避著扇扇。”

        佟毓雖然不明白自己這小弟子與太子的關(guān)系，然而卻知道以太子的謹(jǐn)慎程度，想來不會有差錯，于是她便直言問：“舒筠的死，到底是不是意外？”

        文琢光定定地看著她，半晌，只是笑了笑，說：“沒有人要害她。”

        佟毓遲疑問：“那孫貴妃呢？”

        文琢光反問：“她有這個膽子么？”

        佟毓一時靜默。

        柔止在一邊聽得懵懵懂懂，只見佟先生忽然眼圈便紅了，她似乎很難過的模樣，連告辭的話都沒有說，便起身出了門。柔止不明白向來博學(xué)多識的佟先生怎么就忽然這般不懂禮節(jié)，下意識就跟了上去。

        她輕聲道：“佟先生，你怎么啦？”

        佟先生轉(zhuǎn)過頭去，望著眼前急急跟上來的少女，她眼圈還有些發(fā)紅，神情卻是鎮(zhèn)定的。她溫和地道：“太子殿下生得與孝懿皇后很像，我瞧了如見故人，因而有些傷懷。”

        柔止點了點頭，望著她：“我送先生出去。”

        “不用了，”佟先生摸了摸她的腦袋，她對弟子一貫嚴(yán)厲，今日也不知道是不是想到昔日的孝懿皇后的緣故，神情忽地就溫和了許多，“你回去罷，多陪陪殿下。”

        少女眨了眨眼睛，“嗯”了一聲，乖乖地回去了。

        她回到殿內(nèi)，見文琢光依然不動如山地坐著，好似依舊是那個冷清冷面的太子殿下。她有些踟躕地喊了聲“哥哥”，方才見他面色緩和了些，轉(zhuǎn)向自己。

        柔止坐在他邊上，雙手捧起茶盞，輕輕地喝了一口，旋即便覺得苦，鼻子眉毛都皺成了一團(tuán)，連忙拿起一邊的白梅酥，往嘴里塞了一大塊。

        文琢光看著她，微微發(fā)笑，伸出手去，捻掉了少女唇邊的丁點兒點心渣。

        如今已然到了夜晚，外頭宮人們來來回回，在檐下點起宮燈。初冬的冷風(fēng)灌不進(jìn)殿內(nèi)，銀絲碳安靜地燃著，混著屋內(nèi)熏香，使得屋內(nèi)溫暖馨香，有如春日。

        柔止陪著文琢光一道用了晚膳，因著吃得太多，又喝了一盞酸梅湯消食。

        她伏在青年的腿上，看著他批閱公文，眼皮直打架不停，卻還是強(qiáng)撐著，“哥哥，既然這樣，皇后娘娘又為什么要嫁給陛下呢？”

        少女眼波溫潤明亮，顯然是半點不知男女之事的。

        文琢光不由莞爾，抬手替她撥開鬢邊發(fā)絲，低聲道：“大抵是因為男女之情。”

        他頓了頓，看著少女懵懵懂懂的模樣，忽然便有些操心起來，只說：“我聽說國子監(jiān)內(nèi)，有不少人經(jīng)常來纏著你。”

        柔止“嗯”了一聲，說：“不過我沒有搭理他們過。”

        她想了想，又補(bǔ)充說了一句：“我不喜歡他們，真是想不通，皇后娘娘那么好的人，為什么會為了旁人，舍棄自己的一切。”

        文琢光也有些出神。

        許舒筠的時候嫁給元熙帝，十六歲生了他，他一落地便被封為太子，同年，被朝臣攻訐“功高震主”的許老國公致仕，沒過三月便死于風(fēng)寒。許家人返鄉(xiāng)奔喪，徹底遠(yuǎn)離了朝廷的中心。他本來還應(yīng)該有個妹妹。但是聽說那女孩兒福薄，沒有活過滿月。

        這所謂的愛情，比得過她所受的半分傷痛么？

        “扇扇，”文琢光摸著少女光滑如水的長發(fā)，像是呢喃一般，問她，“你也會為一個人，不顧家庭，不顧后果，放棄自己的自由陪在他身側(cè)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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