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7 章
◎滿搦宮腰纖細(xì)，如描似削身材◎
葉庭梧自翔鸞樓那頭下課, 便往自己在國子監(jiān)那頭的屋舍走去。
他著竹綠色長袍，行走之間，風(fēng)度翩翩, 就好像是畫卷里走出來的文人一般。
可惜他走路有些微微的跛，減少了許多身上如詩如畫的沒敢。
旋即，在國子監(jiān)的屋檐之下，與同樣前往屋舍的王脩之狹路相逢。
這兩人的恩怨, 還要算到去年的春闈之時(shí)，王家最得意的年輕子弟王脩之, 在殿試的時(shí)候落敗于一無名小卒之手，無緣狀元郎的名號，只得區(qū)居第二當(dāng)個榜眼。這無名小卒，便是如今的葉庭梧。
王脩之心高氣傲，自然容不得他, 知道此人后來仕途不順, 方才算略出心中惡氣……可怎么也沒想到, 他又遇見了葉庭梧！二人皆為國子監(jiān)先生, 便是平起平坐的同僚，王脩之如何忍得？
于是他皺著眉, 抬起下巴，倨傲地瞧了葉庭梧一眼, 直直地?fù)踔? 什么話也不說。
葉庭梧卻是好風(fēng)度，側(cè)身讓開了, 笑了笑打招呼：“王兄, 好巧。”
王脩之冷哼道：“有什么巧不巧的？沽名釣譽(yù)之輩, 怎么敢來國子監(jiān)教書？也難怪祭酒借你到翔鸞書院那頭去, 你這等草包，也只配教一教那些頭發(fā)長見識短的女子了！”
葉庭梧神情沉靜，并沒有同他計(jì)較的意思，只是道：“先人說，有教無類。天下學(xué)生在我之處并無男女貴賤之分，便是換了天子與草民來做我的學(xué)生，我都是一般無二的態(tài)度。”
王脩之只覺得此人拿腔作調(diào)——昔年，王家動用強(qiáng)權(quán)逼迫于他的時(shí)候，葉庭梧還不是這么個態(tài)度，那會兒他憂心母親病體，猩紅著眼睛，叫王家的人從那草屋里滾出去……而今不過一年沒見，他怎么就裝得這么個八風(fēng)不動的模樣了？
他冷冷道：“婢女之子，天生卑賤！”
面對著他的辱罵，葉庭梧并未同樣惡語相向，而是彬彬有禮地請他過去。
王脩之見此人罵不還嘴，倒覺得無趣，拂袖而去。
他一走，葉庭梧身后便有個女聲道：“王脩之如此侮辱于你，你便由著他罵么？”
葉庭梧回過頭去，便見院內(nèi)的老梧桐樹下，轉(zhuǎn)出來一道鵝黃色的背影。
高陽公主文宜婉也不知道何時(shí)站在那里，她淺淺笑著，同他行禮：“葉先生好。”
葉庭梧道：“公主怎么在這頭？”
“我方才有話想同葉先生說，”文宜婉說，“只是先生走得急，我一時(shí)追不上。后來又見先生與王脩之說話，也不好出聲了。”
葉庭梧笑了笑，淡道：“叫公主見笑了。”
“先生還沒有回答我，”文宜婉面露好奇，“……為什么，不回敬他幾句呢？我昔日聽說，葉先生被欽點(diǎn)為狀元，乃是因著殿內(nèi)所有進(jìn)士們都鼓吹豊朝繁榮昌盛，鼓吹皇帝英明神武，唯有葉先生針砭時(shí)弊，侃侃而談，連父皇嫡庶不分，苛待先后的事情都說了。昔日鋒芒畢露的狀元郎，今日是怎么變成了一個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泥人性子的呢？”
即便是她這般問，葉庭梧也沒有任何被冒犯的神情，他笑了笑：“興許是——先前年少輕狂，如今挨過朝廷與世家毒打，我自然要學(xué)著聽話些。”
高陽探究的目光在他面上掃視，半晌，溫溫柔柔地行了一禮：“弟子知道了。弟子告退。”
葉庭梧見著少女旋身遠(yuǎn)去，裙擺在空中蕩出一朵溫柔的花形，便久久地注視著她的背影。他忽地道：“公主何時(shí)見過臣么？”
高陽的步子一頓，只是說：“昔時(shí)瓊林設(shè)宴，我見君意氣風(fēng)發(fā)，心中欣然。而今再見，只覺先生風(fēng)采依舊，不減當(dāng)年。”
葉庭梧卻愣在了原地。
高陽背對著他，又問：“先生為何不來我的宴席？”
數(shù)日前，高陽公主在瓊林苑設(shè)宴，延請京中出色兒郎前來赴宴，人人皆知這是天子掌珠有意擇婿的訊息，葉庭梧同樣受到了邀請，卻并未出席。
葉庭梧笑了笑，只說：“我孑然一身，孤苦伶仃慣了，不懼粗茶淡飯與破敗茅屋，自知配不上公主殿下，便也不去獻(xiàn)丑了。”
高陽緊緊地掐住了掌心，忽地又回頭看他一眼。
她眼角薄紅，似是飲怒，可面上又有些嬌嬌怯怯的糾結(jié)，她咬了咬牙，說：“下次，你一定要來。不然，也太不給我面子了。”
葉庭梧微怔，旋即笑著應(yīng)了下來。
他只當(dāng)是少女被自己拂了面子而惱怒，倒也沒有太過于細(xì)想。
……
等到夜間，葉庭梧至東宮與太子議事，便聽太子問：“今日高陽去找了你？”
葉庭梧倒不奇怪太子知曉此事，只是回道：“公主那日設(shè)的瓊林宴我并未參與，許是有些惱，便來問我了。”
文琢光似是覺得他有些可笑，只是道：“高陽向來最是柔順，若是旁人處，她也做不出上門詢問這種事情。葉卿難道不懂么？”
葉庭梧恭敬回道：“不管懂與不懂，微臣若非蒙殿下搭救，已是黃土一抔，并不敢奢求旁的，唯念為殿下鞍前馬后，略盡余力。”
文琢光聽他這般說，倒也沒有再詢問他與文宜婉的事情了。
他反問了另一件事：“王脩之呢，你可見著了？”
葉庭梧則道：“王公子出身世家，會說的話翻來覆去不過那么些，臣去年都聽過了，今年再聽，并不覺得有什么新意。”
他這人向來是這么個半是正經(jīng)，半是扯淡的講話模樣，文琢光早就習(xí)慣了。他盯著葉庭梧：“那你覺得，王脩之是個什么人？”
文琢光對王脩之的印象，還停留在去年此人怒而拒榜眼之位的事情上，說實(shí)話，這件事情雖然叫人啼笑皆非，卻也能看出王脩之此人沒什么心計(jì)，是個單純清高的蠢貨。
文琢光自然不喜歡蠢貨，可今早燕王送了長長的一串名單過來，幾乎把京中未曾定下婚約的、家世人才出眾的男子都羅列在上，連家里有幾口人都一一標(biāo)注了，十分用心。最后，燕王用丹砂將王脩之的名字圈起來，說：“你家小姑娘瞧著一派天真，這王脩之出身清貴，家世不俗，偏偏還沒什么心眼兒，倒是很適合她。”
文琢光剛要說不行，燕王就堵住了他的話：“我可是都替你考慮好了，你要還說這個不行，我看，你家小姑娘只能嫁給你才行了。”
這才有文琢光如今的一問。
葉庭梧聰明得幾乎要成精，自然聽得出太子的言下之意。
他可不是在問一個臣子如何，而是在問一個男子做他的妹夫如何。
葉庭梧自然不能隨意回答，他乖覺地反問：“殿下要聽怎么樣的問答？”
文琢光不耐煩與他閑扯：“自然是要真實(shí)的。”
“真實(shí)的感受嘛，”葉庭梧淡淡說，“這人雖蠢，但是目前瞧不出來壞不壞，知人知面不知心，殿下若是想給華姑娘找個萬全的夫君，那還不如自己上來得快。”
文琢光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葉庭梧笑道：“微臣心直口快，殿下恕罪。可殿下，您這般懼怕華姑娘遇人不淑，怎么沒想過，若是華姑娘嫁給您，您就不必再擔(dān)憂了呢？”
文琢光這會兒卻沒有似先前反駁燕王那般反駁葉庭梧的話。他只是說：“因?yàn)橐粋�人很難直面自己的內(nèi)心。葉庭梧，你不也是如此么？”
葉庭梧一怔。
……
翌日，等到了書法課的時(shí)候，葉庭梧姍姍來遲。
女學(xué)生們忙問他：“先生臉色怎么這樣差，是不是病了？”
葉庭梧笑著打趣：“并沒有生病，只是昨夜我家墻頭有一惡犬狂吠不止，我心想自己生而為人，斷不可落了下風(fēng)，便上墻與他比試了一番嗓子。”
其實(shí)是昨晚，他因著從東宮回來得遲了些，又一次與王脩之相遇，很是受了王脩之友好的詢問。葉庭梧實(shí)在懶得搭理他，聽了整整半刻鐘，才表示自己實(shí)在是困了，建議王脩之有何沒有發(fā)揮好的，回去寫下來，明日再拿著稿子來罵。
他這樣沒皮沒臉，實(shí)在是把王脩之氣得夠嗆。
少女們不知他隱喻，卻覺得先生有趣，嘻嘻哈哈地笑著上完了一節(jié)課。
柔止方才下課，便聽說有人喊自己過去。
她走過去了，方才發(fā)覺是王脩之。他一手拿著幾本書冊，一手提著糕點(diǎn)，遞給她，笑道：“聽說華姑娘也在翔鸞樓這頭學(xué)習(xí)，我特地過來瞧瞧。”
柔止不知道他為什么語氣這般熟稔，有些遲疑著，搖了搖頭，只是道：“多謝王公子，不過我不餓。”
王脩之卻把東西往她手中一塞，狀似隨意地道：“不必同我客氣。”
柔止不好與他在書院門口拉拉扯扯，只好將東西收下，又遲疑著說：“不過王公子，書院這頭是不許異性進(jìn)入的，你還是趕緊回去吧，仔細(xì)山長責(zé)怪。”
王脩之失笑道：“華姑娘許是不清楚，我并非在國子監(jiān)讀書，而是任辟雍殿講習(xí)。”
柔止一愣，旋即點(diǎn)了點(diǎn)頭：“哦……這樣啊。”
王脩之等了半天，卻沒能等來少女臉上的欽佩之色，不由有些失落。他又想起今日自己來這兒的目的，便笑著說：“華大人文采出眾，我是晚輩，有些詩詞文章想叫華大人請教，過幾日華大人休沐，我可否借華姑娘的光，去貴府上拜訪一二？”
柔止想了想，點(diǎn)頭道：“我阿爹待學(xué)生們很好，你若是想要請教，他應(yīng)當(dāng)不會拒絕的。”
王脩之心里松了口氣，笑著道謝。
柔止拎著糕點(diǎn)回到座位上，見里頭的是京中一家有名的鋪?zhàn)拥亩鼓嗑恚阃昂笞笥业墓媚飩兎质沉恕Ｉ倥畟儨愒谝黄穑灾c(diǎn)心，嘰嘰喳喳地討論問：“柔止，方才王先生過來找你，是有什么事情？”
柔止木楞地道：“哦，他說要——！”
邊上的余燕雪覺得有些不對勁，立時(shí)拉了拉她的衣袖。柔止看了看她眼含勸阻之意，雖不解其意，卻還是改口：“我阿爹先頭幫過王先生一個小忙，借了古籍給他，他是特地來謝我的，并沒有說旁的。”
少女們失落地：“哦~”
柔止轉(zhuǎn)身，悄悄問：“不能說么？”
“他單獨(dú)叫你出去，雖是先生與弟子，卻到底有男女之別，”余燕雪皺眉說，“你可見葉先生會如此？不論他到底說了什么，這事兒終歸是不合適的。”
柔止點(diǎn)了點(diǎn)頭，方才將方才事情一五一十地說了。
余燕雪聽得一愣一愣的，聽到后來她說自己應(yīng)下了，簡直大驚失色：“你怎么好同意他去你家！這可是同意相看的意思！”
柔止回過神來，也有些慌了：“啊？這這這可怎么辦！”
萬一叫文琢光知道了，豈不是要以為她三心二意？小姑娘如此想。
高陽同樂安聽見了，也紛紛湊過來，聽柔止驚慌，高陽皺眉說：“這王脩之也是離譜，打量著欺負(fù)柔止天真呢，還說要上門請教文章……若真是要請教文章，他自個兒去尋華大人就是了，偏偏要大庭廣眾地叫你出去。你一個未婚姑娘，他可真是半點(diǎn)兒也不為你留退路。”
柔止簡直要哭了，她慌慌張張：“那怎么辦呢？我……太子哥哥若是知道了……”
三雙眼睛齊齊地望著她，眼帶笑意：“哦~~~~”
柔止：“……”
樂安年紀(jì)與柔止接近，這會兒打趣起她來，卻最是賣力：“換了我哥哥，可不會生氣的。你這哥哥，怕是個情哥哥罷~”
柔止臉漲得通紅，惱道：“縣主，你太壞了！”說罷伸出手要去打她。
樂安笑著躲開，藏在高陽身后，笑嘻嘻地問高陽：“你若是帶了心上人去太子跟前，太子殿下也肯定不會生氣的。”
“他只會感慨，終于把我嫁出去了。”高陽也笑。
余燕雪見柔止臉紅得都要哭出來了，連忙打住她們，笑說：“罷了，咱們給扇扇想想辦法罷。她既然不喜歡王脩之，改明兒總要想辦法把他回絕了才是。”
“這你就不懂了，”樂安胸有成竹，“柔止，莫要急著回絕，聰明姑娘絕不在一棵歪脖子樹上吊死，就算那棵歪脖子樹長得玉樹臨風(fēng)，還是太子，也不行！我先前就這么做的，可把程瑜柏給急得，哈哈哈哈哈，平日里半天不回我一句話，那天還巴巴地跑到我跟前來，質(zhì)問我為什么三心二意！”
柔止崇拜地“哇”了一聲，便問：“那我是先裝著與王公子相處么？”
“處唄，他好歹也是王家嫡支，又不吃虧。”樂安挑挑眉，“我看太子殿下也不是對你無意的，不過他總是端著，你也激一激他。”
“可以是可以，”柔止小心翼翼，又遲疑著，“那哥哥要是不知道怎么辦？他這幾日忙著政事，我還見不到他呢！”
高陽自告奮勇：“我來！”
沒過兩天，便是王脩之上門拜訪的日子。柔止早就同父母說了實(shí)情，華謙夫婦雖然疑惑于王脩之對自家女兒的熱忱，倒也不好趕客，只是裝得十分妥帖的模樣將人接待進(jìn)來。
王脩之今日過來，給華府闔府都帶了禮物，給華謙的一方端硯，給林氏的一大盒燕窩，給柔止的卻是一大匣的首飾，俱是價(jià)值不菲的物什。
他出身世家，自然將一切禮節(jié)做得妥當(dāng)，便是先前心中有些嘀咕的林氏，也無法對著這年輕人溫和有禮的笑容說出半句不好來。王脩之笑道：“家父與林家有些淵源，我見夫人十分面善，便托大喚一聲叔母。”
林含瑛忙道：“不必多禮。”
自家女兒的心思，她自然是知道的，如今也懶得打量王脩之到底是好是壞，她眼中盯著那燕窩，只是有些頭疼該用什么東西去還禮。
王脩之說要來問華謙文章，倒也不完全是托詞。華謙收了他的文章，便說：“小友文章寫意風(fēng)流，并無可以指摘之處，此文寫的乃是瑯琊景色，若我有緣，定要去瑯琊尋山訪水一番的。”
王脩之笑著應(yīng)下他的夸贊，旋即又問能否去瞧一瞧柔止。其實(shí)這才是他今天來此的目的。
華謙有些遲疑，卻聽邊上的林含瑛一口應(yīng)了下來，還指派了個身邊的丫鬟帶他去見柔止。
華謙啞然：“夫人不是說，扇扇她，喜歡的乃是太子殿下么？……”
“那總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呀，”林含瑛瞧了他一眼，似乎是十分奇怪，“女孩子家家見過的兒郎少，多見幾個，又有什么壞處？”
華謙：“那倒也是，殿下性子冷淡矜持，未必喜歡扇扇這樣的……”
林含瑛仿佛聽見了天大的笑話，冷笑一聲：“他怎么可能不喜歡扇扇！你也算跟隨太子多年了，見過他對何人這般上心？不過太子殿下到底年紀(jì)還小，又是懵懂動心的時(shí)候，弄不清楚自己的心意，也是很正常的。我叫扇扇見王脩之，不為別的，也是要看看太子殿下是否真心。”
身為一個母親，她雖然支持女兒去追求自己的愛情，但也是怕柔止受傷的。
畢竟她喜歡的是豊朝的太子，而男子身居高位，乃是天然的上位者，對于性情柔和的柔止來說，嫁入宮門實(shí)在是很冒險(xiǎn)的。昔年的孝懿皇后母族何其強(qiáng)盛，最后不也落得個香消玉殞的結(jié)果？
林含瑛想著：若是太子有半分假意，我也不可叫女兒飛蛾撲火。
她說完這句話沒過多久，便聽門房來報(bào)，說是太子殿下來了，進(jìn)了府中，便直接往花園子那頭去了。
華謙緩緩地張大了嘴巴，夸林含瑛：“夫人高明，簡直是神機(jī)妙算！”
林含瑛噗哧一笑。
這頭，王脩之由婢女指引著，很快便找到了在花園中撲蝶玩耍的柔止。
春色漸晚，少女的衣衫也逐漸輕薄了起來，因著今日在家，她只作了家常打扮，青玉簪斜綰青絲，軟羅綃紗裙在日光下輕盈旋轉(zhuǎn)，隱約見著少女雪藕般的半截皓腕，手中執(zhí)了柄桃紅團(tuán)扇，正在花叢中撲著只彩色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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