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西斜，帶走了林中最后一絲暖意。

昏暗的光一寸寸爬上樹梢，清寒隨之罩落，攏在眾人身上。

“啟稟大人，坑底尸骨已盡數挖出。”

官兵對長史和樓珩幾人抱拳行禮，余光瞥了眼累成小山的白骨，脊背汗毛直豎，面上卻不敢露怯，“這些尸骨爛的太厲害，混在一起，分不清誰是誰，從頭顱來看，的確是十六人。”

綠云跪在尸骨旁。

從最初的隱忍抽泣到崩潰嚎啕，眼下已經平復，一言不發。

看著這幕，長史搓了搓手臂，小聲道：“也沒其他辦法，把她們混在一起，先送回府衙再說。”

“是。”

底下人連忙去找能收斂的東西。

“阿蠻。”

桑桐喚了一聲，吩咐道：“去找些火把來。”

蠻奴奉命而去，不多時舉著火光回來，葉寒聲幾人接過后，攥在手里，十分默契的圍在了她四周，替她照亮。

桑桐拿簪子隨意的挽起頭發。

一邊整理衣袖，一邊朝著白骨堆走去。

火光隨她移動，驅散周圍的寒意和黑暗，將一片森詭之地染上了些許溫暖的薄紅，“去旁邊歇著吧。”

桑桐對綠云說道。

綠云抬眼看她，不解其意，“姑娘要做什么？”

嗓音帶著剛哭過的喑啞。

桑桐目光落在骨堆上，聲低而輕：“她們完整的來，也當體面的離開，我最后再送她們一程。”

說著，她蹲下身，取出手帕，用它隔著去拿離得最近的一顆顱骨。

眾人瞠目。

長史悚然：“桑姑娘，你……”

他聲音凄厲得近乎破音，刺得桑桐有一瞬的僵滯。

樓珩蹙眉：“噤聲，別干擾她。”

長史連忙將到嘴邊的話咽回去，單手握拳，抵著鼻尖，土腥氣混雜著尸體的臭味，經穿林而過的寒風一卷，仿佛把味道全吹在了身上。

戰栗從每寸肌膚滾過。

讓人恨不能立馬掉頭回去，鉆進熱水桶里，把自己從頭到腳連洗三遍，即便這樣，都驅不散那股惡寒。

他站遠看都覺得瘆得慌，這姑娘居然拿手去摸……

還有文廟那次。

孤身一人鉆入廢墟，面不改色。

真是好膽識啊。

他心里念頭一個接著一個鉆出來，沒留半點空隙，仿佛只有這樣才能讓他忽略掉桑桐手上的動作……

“這,她這是在干什么？”

一個兵士壓低聲音盯著火光中央，悚然到頭皮都快炸開。

就見桑桐取過人骨，拿在眼前端詳片刻，然后一本正經的擺在地上，有些放在胳膊的位置，有些放在腿的位置。

拿出來的骨頭多了，地方不夠。

還特意把火光圈住的地方往周邊又拓了拓，葉寒聲站的位置離他最近，聞言回過頭，小聲道：“看不出來嗎？把她們遺骸拼起來，各歸各位。”

“她怎么知道哪塊骨頭屬于哪個？”

那人下意識問道。

“人有皮相，骨有骨相，你問那么多做什么，要去幫忙啊。”

葉寒聲隨口一句玩笑，驚得那人連退兩步，腦袋搖成了撥浪鼓，立馬閉緊嘴巴不敢再出聲。

很快林中被黑暗漫過。

眾人都在等，等到最后甚至忘記了恐懼，直勾勾盯著桑桐看，她辨識的動作很快，雜亂的人骨經她的手，逐漸有了些輪廓。

十六具尸體一字排開。

身量不一，有些明顯矮小些，有些則較為高挑，綠云怔怔的看著，那些白骨拼成的人體在她眼中，好似變成了一個個鮮活卻模糊的人影。

是這些年來，她日思夜想的故人。

“回來了……”

綠云眼眶彌漫上濕意，連忙仰起頭，生怕眼淚會沖散這一切，桑桐道：“這些姑娘年紀最大不過二十，最小不過十三，因此光憑骨齡想區分開是誰，有些難度。”

她還在拼骨，手上動作不減，話音卻沒有停下，“有兩具倒是比較明顯。”

“左手起，第三具，第七具，分別屬于年紀最小和最長的兩位姑娘。”

桑桐話音頓了下，看向綠云，“你可知是誰？”

綠云喉頭酸澀難言，忍了好一會，才勉強壓下破碎的哭腔，“我們這些人中，最小的是蔣姝，死時的確只有十三歲，最長的叫方曉云，喪父后被繼母賣給了樂坊，半途逃出來卻遇到人販子，這才進了鶴鳴莊。”

她盯著那兩具尸骨，眼前全是她們昔年的音容笑貌。

心中抽痛。

桑桐聞言不語，收回視線繼續做事，葉寒聲看著她無聲加快的動作，小聲問道：“姑娘，那剩下的尸骨怎么辨認身份？莫不是……又要畫骨？”

“還是說做泥塑？”

“要我們提前去準備需要的東西嗎？”

桑桐抬眸看他，漆黑深邃的眸底映著火光，似有笑意，“你記性倒是不錯，不過不用了……等尸骨送回府衙，我去府衙做就好。”

說著她轉向長史道：“顧大人，不知方便否？”

顧潯突然被點名，渾身一震，連忙點頭，“方便，當然方便，姑娘需要什么東西，提前囑咐一聲，本官命人準備。”

桑桐頷首致謝。

她拼完十六具尸骨花了兩個時辰，中間還讓人在坑底又找了一遍脫落的細小部位……諸如趾骨之類。

這些時間，常盧植也整理好了莊內的瑣事。

命人先將收繳的贓物、人犯和傷患送回府衙一部分，騰空了船，又回到岸邊接人，如此反復兩三趟，只等桑桐拼完尸體，分裝打包妥當，送上船，眾人才得空長長的吐了口氣。

星夜之下，水波粼粼。

那座承載了太多罪孽和苦痛的小島在眾人視線中越來越遠。

“那水里這些東西怎么辦？”

長史站在船首，探頭朝下看，頓覺棘手，“留它們在這片水域活動，那附近的船根本不敢活動，憑白繞出許多路。”

“沒了藥物驅使，寒冬之際，它們會自發減少活動。”

樓珩沉吟須臾,道：“鼉本不是北地生靈，待寒冬過后，大地回春，它們不受桎梏，自會順著水流，回到該回的地方去。”

“那豈不是還要放它們在這兒過冬，萬一它們餓了……”

長史打了個寒戰，不敢細想，他們說話的時候，桑桐正在一旁揉捏掌心，活血疏絡，聞言輕道：“我可以研制一種藥使它們陷入沉睡，大人派船將它們送至南北交界處，尋一密林沼澤，到時候再用藥物喚醒即可。”

“這個辦法好，就照姑娘你說的辦。”

長史心中巨石落地，喜不自勝。

扭頭去找人。

樓珩看到她手上的動作，知她累了許久，一直在強打精神，便走到她身側撩袍坐下，溫聲道：“回去還要些時間，你靠著我先睡會，等船靠岸我叫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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