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瑕面上的情緒寸寸龜裂，像逐漸崩塌的樓閣，轉眼間，只剩一片廢墟。

他看著梁嘉志，眼含憐憫，似透過他看到了曾經的自己，少年的掙扎和驕傲在權勢人心面前不堪一擊，甚至連痛苦都成了多余。

“什么君子之道，克己慎獨，家族榮耀，文人風骨，這些東西就像是懸在我頭上的一把刀，每當我想要放松，就會有人揮動它來鞭策我，他們想要的梁家的家主必須是個無可挑剔的人。”

“瑕之一字，取白璧無瑕之意。”

“可人心有瑕！”

梁瑕喉嚨發哽，怒火幾欲噴薄而出，“他們想要我娶的人我娶了，想要我做的事我做了，我不過在配合之外存了些許的私心，想要從那些女人身上找一找曾經魂牽夢縈的影子而已，這算什么罪？”

意亂情迷的孤島，酒香浮動，薄煙罩春。

他縱容心底的猛獸脫籠而出，沒人與他說教，沒人能管束他，他可以放肆的做自己，這是他最想要的生活。

自由，恣意。

他就是要去做那些老東西不允許的事，他們瞧不起妓子他就狎妓，縱情歡愉，樂不思蜀，每每那種時候，他想到梁府，喉間的酒香和內心壓抑的戾氣纏雜在一起，便會生出無限反抗的竊喜來。

為他成功的愚弄了他們。

遮蔽了對方的耳目。

他一面做他高風亮節，萬人敬仰的梁大人，在不知名的角落里，卻能撒開手，做真正的梁瑕，他貪欲，放縱，惡意滿滿，沒有一點符合梁家的家訓。

這樣的日子，好不暢快！

好不刺激。

“你殺了人。”

梁嘉志甚至來不及深想心中的失望，恨怒道：“那些女子并非自愿為奴，她們有些出身良家，遭人擄掠……”

“那又如何？”

梁瑕不客氣的打斷他，“嫖妓就嫖妓，我還要事先打聽清楚她的來歷嗎？天底下沒有這樣的道理。你在同情什么？”

“良家女是人，娼妓就不是人？”

“良家女以色侍人逼不得已，娼妓就心甘情愿？他們教你做個正人君子，卻從來不會告訴你，這世上的道理本就是因人而異，所以才更顯得虛偽無恥！”

梁嘉志被他一番話懟的啞口無言。

不可否認，在他或絕大多數人根深蒂固的觀念里，鶴鳴莊死的女子若都只是些娼妓，短暫的唏噓后，這件事很快就會被拋諸腦后。

她們的命。

如那蜉蝣朝露，來去無聲。

沒人會在意。

甬道盡頭出現一抹人影，揚聲道：“梁公子，桑姑娘說你可以走了，請吧。”

梁嘉志腦子一片混亂，遲鈍的回過頭，“可我還沒問出答案……”

“不用了，剩下的姑娘自會處理。”

獄卒連聲催促，梁嘉志正要抬腳，被回過神來的梁瑕隔著欄桿一把抓住，“是桑桐放你進來的？”

“我不知道。”

梁嘉志緩緩搖頭，“衙門突然來找我，答應放我探監，作為交換條件，讓我問你鶴鳴莊真正的東家是誰。”

鶴鳴莊的東家……

桑桐很清楚不是他。

但她還是懷疑他和鶴鳴莊背后之人有牽連嗎？

不對，如果懷疑的話，她和樓珩完全可以親自來審問他，她為刀俎，他為魚肉，何必繞這么大一個圈子，如此行事，肯定還有其他用意。

那個女子心思深沉莫測，詭計多端。

他算是怕了。

她向來不會做無用之功，但她能利用他們父子相見做什么呢？他懷疑衙門有人在附近竊聽，一口咬死此案是他所為，不惜自揭傷疤，就怕他們拿去大作文章，壞了他的計劃。

千防萬防，防不住他們高高拿起，輕輕放下。

這讓耳目閉塞的他突然陷入了一種難以遏制的恐慌之中。

她說嘉志可以走了。

可以……她的目的達成了嗎？

眼下有什么是比理清楚此案更重要的？

梁瑕心思飛轉，剎那之間，無數的念頭在心底掠過，越想越不安，“嘉志，你還做了什么？”

“什么？”

梁嘉志茫然的回望著他，反應不及，那邊的獄卒又在催促，梁瑕看他模樣一無所知，深知這個兒子心思太淺，藏不住事，怕是被人利用了，他緩緩放開手。

“你走吧。”

梁瑕轉身回了自己鋪滿干草的石床上，扶墻坐下，心亂如麻，梁嘉志最后看他一眼，失魂落魄的跟著獄卒離開。

墻的另一側。

長史錯愕的看著桑桐，露出個不敢置信的表情——這就結束了？鬧呢！

被綁成長蟲一樣的梁超卻是一臉泰然，因梁瑕那番情真意切的剖白而暗自欣喜不已，他就知道，叔父是真心待他的，他沒看錯人。

桑桐瞥了眼梁超志得意滿的神情，不免覺得可悲。

她沒作聲，只對著墻那一頭指了指，讓顧潯耐心等會，時間一點一點過去，從安靜到腳步聲來回盤旋，足以聽出主人心中的焦躁。

就在這時，一道鬼祟的身影偷摸到了牢門前面。

“梁大人。”

熟悉的聲音響起，顧潯不禁瞪大了眼睛，看向桑桐，這不就是被梁家買通的那名獄卒嗎？他怎么來了？

沒給他仔細反應的機會，那獄卒迅速道：“小的受人所托給梁超傳話，他原本答應咬死罪名替大人脫罪，小的不用冒險來找您。”

“但現在情況不一樣。”

“梁家人被扣在衙門，禁止出入，梁超那邊也反口了，小的現在不知道該怎么辦，找您拿個主意。您看看還有誰可信，在外面能支應的，我去傳話，否則再晚些，我也出不去了。”

“你在說什么，我聽不懂。”

梁瑕聲音冷漠，細聽卻有一絲遲疑。

“哎呀真的來不及了。”

獄卒疾聲催促：“小的不敢撒謊，哦對了，他們讓梁超答應后，告訴我他娘的閨名，我好拿著去換賞錢，她叫雪絨，雪絨對不對……”

梁瑕猝不及防的聽到雪絨兩個字，一瞬愣住。

“我的好大人啊，你別倔了，那桑姑娘是個腦子快的，要是被她發現少了人，清查起來，我到時候出不去，拿不到賞金，您也要完蛋……梁超現在對你恨得咬牙切齒，別說倒打一耙，回來的時候，聽到你的名字，都紅著眼要吃人。”

“回來？他去哪兒了？”

梁瑕一下抓住了重點，獄卒哭喪著臉道：“這我也不知道啊，我就偷聽到她和長史大人說，梁公子能不能問出答案不要緊，要緊的是得讓他有個順理成章去見你的理由……不過有件事我能確定，人肯定沒出大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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