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你就是這樣嫁出去的？”
李紅姝一怔，她還以為穆冰瑩過來會說出她和常文棟做了見得不人的事，沒想到是說了這句沒頭沒腦的話，腦海里剛閃過原來穆冰瑩是在詐她的念頭，周圍響起了意味不明的笑聲。
“怪不得突然就訂了婚了，原來是上趕著對男人解扣子了。”王雨娟笑得很大聲，“做出來這樣的事不嫌丟人，還天天在村里顯擺，嘲笑別人嫁不出去，真夠不要臉的。”
李紅姝順著周圍人的視線低下頭，才發(fā)現(xiàn)自己現(xiàn)在是什么樣子，立馬抬手捂住胸口，臉漲得通紅，身上再沒了之前囂張的氣勢。
“紅姝，你咋能沒結(jié)婚就干那事。”
“我說小常怎么突然又和紅姝好了，嘖。”
“自己瞎勾搭，還說人冰瑩勾搭，怎么好意思的。”
“小常真不是個東西，哪能做出這種事。”
兩人在社員們的目光下，由落湯雞變成了鵪鶉。
李紅姝實在受不了了，轉(zhuǎn)身想跑。
穆冰瑩淡淡說：“有其母必有其女。”
李紅姝聽完，感覺臉上又被甩了一個響亮的耳光，比之前常文棟打得還要火辣辣，打得她無法反擊，無法再挺起腰板。
二十年了，她一直沒真正贏過穆冰瑩。
讀書時，全校第一永遠(yuǎn)屬于穆冰瑩，不管她怎么努力，都只能拿第二。
高中畢業(yè)了，村里分配老師，穆冰瑩全票通過，而她卻得千方百計送禮。
等她終于也成為老師了，覺得沒比穆冰瑩差，才知道穆冰瑩早把老師讓給農(nóng)場里的人了。
李紅姝不覺得穆冰瑩善良，只覺得她蠢。
同學(xué)們都迫不及待往農(nóng)場里扔石子，吐口水，她居然還想法子讓工作給那里面的人。
那幾天，李紅姝天天等著穆冰瑩被綁起來受批。
可恨的是，她一直沒等到。
她舉報過，卻不了了之。
這里是根正苗紅的穆溪村，大半個村子的人都姓穆，穆冰瑩爸還是生產(chǎn)隊長。
也因為這一點，哪怕穆冰瑩打小就是個病秧子，肩不能提手不能挑，依然有一群上趕著想娶她的人。
而這一切，原本該是屬于她的。
穆冰瑩的一切，原本都該是她的。
黑夜籠罩大地，李紅姝雙眼晦暗盯著穆冰瑩。
“這么多孩子都在，以后上課還會聽李老師的話嗎？”
穆冰瑩說話時，語氣一般是很輕盈的，這是因為體弱自然而然產(chǎn)生，但她每次張口說的內(nèi)容，都直擊重點，像是在省力氣，生怕多說一個字就傷了元?dú)狻?
所以說話輕飄飄卻有重量，是她的特色。
李紅姝從來沒有像此時一樣對穆冰瑩的特色感受深刻，眼里的那層晦暗瞬間被擊散，轉(zhuǎn)而變成發(fā)自內(nèi)心的驚慌。
穆冰瑩的話，提醒了一群社員，忙不迭發(fā)表意見。
“我一直捂著孩子眼睛和耳朵呢，就怕她看到李老師的樣子。”
“那邊站著一群孩子，放暑假都在外面瘋著。”
“支書，你看她這樣子哪還配當(dāng)老師，別都被她教壞了。”
李紅姝顧不上穆冰瑩，捂著胸口跑到一群村干部面前，然而還沒開始講話，村干部們就連連后退。
“真是胡鬧！”村支書氣得吹胡子瞪眼，“你看看你哪里還有點老師的樣，哪里還配為人師表！”
李紅姝被斥得停住腳步，雙眼發(fā)紅，這話說出來，只怕她真的要丟工作了，急得又想往前走。
如果她工作沒了，等于坐定了名聲不好，對于他們?nèi)叶际莻�重大打擊。
更何況不當(dāng)老師，她就得去地里掙工分，穿過的確良連衣裙高跟鞋，比工人還要體面，她才不要穿上藍(lán)布補(bǔ)丁，去面朝黃土背朝天，每天弄得灰頭土臉。
“支書！我”
李紅姝仍然不甘心上前，又被村里婦女主任攔住，“你真不要臉了不成，趕緊回去換件衣服！”
“她肯定當(dāng)不成了。”王雨娟走到穆冰瑩旁邊低聲說：“你提醒的好，她真是活該。”
穆冰瑩點點頭，拎起旁邊的籃子，與哥嫂一起往家里走，沒再繼續(xù)聽下去。
學(xué)校老師更替要村支部開會決定，不是站在這里三言兩語就能定奪的。
穆家坐落在村子最里面，三間青磚房，兩間耳房，秫秸籬笆繞了一圈，上面掛滿了葫蘆絲瓜，墻根爬著南瓜藤，兩顆橘黃色燈籠形狀的南瓜，埋在碩大的叢葉中，長勢喜人。
村里家家戶戶都將門口墻角多余的地，種上了瓜果蔬菜，這些是額外的口糧。
穆冰瑩拿著竹竿揮趕，待幾只雞撲棱著翅膀跑進(jìn)雞舍，又將搖搖擺的鴨子趕進(jìn)鴨棚，關(guān)上門，洗了手，走進(jìn)耳房。
從竹筐里抓了幾頭蒜，剝了蒜皮，放進(jìn)蒜臼里搗碎，端著走進(jìn)廚房。
剛?cè)ゲ说乩镎碌狞S瓜，青嫩長著刺兒，放進(jìn)水盆里搓洗干凈，拍成段，放進(jìn)搪瓷盆里，放入搗碎的蒜泥，鹽，醋，幾滴香油攪拌完，擱置旁邊入味。
穆冰瑩洗了三顆西紅柿，她媽和她嫂子切西紅柿，是對半切開，再豎著切成橘子瓣狀，但每次她來切，便會先對半切開，再橫著切成薄片，這樣切出來的片便會像舒展的花瓣一樣，除了賞心悅目，家里人還能多吃幾塊，不用讓來讓去，舍不得吃。
將切成花的西紅柿片碼在搪瓷盤里，打開糖罐，舀了一勺，均勻撒在上面，正打算蓋上糖罐蓋子，門口鉆進(jìn)來一個小人兒。
“姑，再多放一勺。”
“你踩著點來的吧，小饞貓。”穆冰瑩笑著又多撒了一勺，等下她媽和她嫂子看到，肯定又要叫喚。
說曹操曹操到，去村里食堂打飯的哥嫂進(jìn)門了。
王雨娟端著一盆玉米粥，湊近廚房門口，“爸媽在后面，媽聽說李紅姝找你茬的事，在路上就跟爸吵起來了。”
穆冰瑩往外看了一眼，剛點完頭，她媽就出現(xiàn)了，一看到她，眼圈更紅了。
“我們娘倆為你那點破事，受了不知道多少委屈，你天天一棍打不出屁來，再這樣下去，離了算了！”
她媽在村里婦女群眾中是個例外，隔三差五就把離婚掛嘴上，哪怕孫子都抱上了，年齡也過五十了，不但不改風(fēng)格，反倒說得越來越勤快。
以前是她媽自己心里堵，現(xiàn)在每次提起來，都是因為李紅姝給她添堵。
穆德厚看向女兒的眼神，充滿歉意，“阿囡，爸讓你受委屈了。”
穆冰瑩往洗臉架上的盆里舀了兩勺水，抬頭露出微笑，“爸，媽，洗手吃飯了。”
“我閨女嫁不嫁得出去，礙得著別人了？用得著天天來我們面前叫？真是去年收成好了，吃飽了肚子有閑心去管別人家的事！”
董桂紅雙手掐著腰站在大門口沖外喊，她就是故意這么說的，知道村里還有很多躲在角落里看熱鬧的人，天天叭叭著她閨女嫁不出去。
“吃飯，嚷嚷什么。”
“你閨女因為你受了這么大委屈，你不給她撐腰，反倒嫌我嚷嚷，穆德厚，你可真有本事！我真是瞎了眼才會找了你這個木頭！”
穆冰瑩端著一盆水，走到院子里，放在她媽面前。
關(guān)于上一輩的恩怨，她只知道個十之四五，剩下五四都是她猜測出來的。
李紅姝的媽當(dāng)年和她爸定過親，后來沒結(jié)成，是她爸堅持的悔婚，不過這和她媽無關(guān)，那時候兩人連面都沒見過。
至于她爸為什么堅持悔婚，沒有個準(zhǔn)確說法。
有人說是因為李紅姝媽出身不好，家里是富農(nóng)，所以她爸是因為這點才不肯娶的。
又有人說不是，他們倆是定親了兩年之后才悔的婚，甚至她爸當(dāng)年是可以去參軍，因為不肯放棄這門親事才沒參成。
在穆冰瑩眼里，父親忠厚有責(zé)任心，她出生后沒多久趕上了饑荒年，小時候經(jīng)常因為心臟不好去醫(yī)院，每次去醫(yī)院都要花光家里僅有的積蓄。
村里很多人都勸她父母，反正是個女孩，把她扔了算了，有了這病能不能長大還另說，現(xiàn)在養(yǎng)著就是拖累全家人。
每次有人這么說，她爸這個老實人就會不管不顧發(fā)飆。
所以穆冰瑩自己也認(rèn)為，她爸不可能因為胡艷秋出身問題悔婚，肯定是發(fā)生了他絕對難以忍耐的事。
悔婚后不久，胡艷秋做出了一件令人訝異的事。
她還是選擇嫁到了穆溪村，嫁給了村頭三十多歲找不找媳婦的跛子李。
這個行為看似情有可原，她家庭出身不好，幾乎沒有根正苗紅的人愿意娶她，跛子李雖然腿腳不好，起碼能讓她在當(dāng)時抬起頭來過日子。
但村里人還是想不通。
首先是知道胡艷秋什么性子，她從小家庭條件好，被養(yǎng)的心高氣傲，以為就算悔婚了，她應(yīng)該也會找個外形條件沒有缺陷的人。
其次是大家知道跛子李當(dāng)年傷了腿時，似乎也傷了那里，大夫說過不能生。
然而村里人再怎么想不通，人家已經(jīng)領(lǐng)證成了夫妻，搭伙過起日子了。
這沒過多久，她爸和她媽也結(jié)婚了。
正當(dāng)這事算是過去了，結(jié)婚不久的胡艷秋肚子大了起來。
肚子一大，風(fēng)言風(fēng)語就出來了。
每當(dāng)有風(fēng)言風(fēng)語時，跛子李都會拄著拐棍挨家挨戶找上門罵，久而久之，大家便把話藏在了肚子里。
安靜沒多長時間，胡艷秋孩子生下來了，起了名字叫李紅姝。
她媽叫董桂紅，胡艷秋給自己女兒起叫紅姝。
這個名字成了新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席卷穆溪村，直到現(xiàn)在都沒完全消失。
家里每次出現(xiàn)有關(guān)胡艷秋和李紅姝的事，她爸都會沉著臉轉(zhuǎn)移話題。
穆冰瑩知道，這件事，事關(guān)她爸的尊嚴(yán)和以后在村里的處境，以及能不能管得住手底下的社員，所以是絕對不能挑破放到明面上的。
她媽同樣知道這一點，所以從未和胡艷秋正面對上過，讓她爸出頭也就是過過嘴癮，她爸要是真去了，第一個阻攔的人就會是她媽。
但是胡艷秋這個人，李紅姝這個名字，就是她媽心里的刺，這個刺還天天都能看到，時不時明里暗里膈應(yīng)她媽，心里自然憋氣，這氣只能時不時朝著她維護(hù)的人撒。
所以兩人吵了這么多年，家里人都習(xí)慣了。
董桂紅站在門口喊了一會，“砰”地一聲，用力甩上大門，洗手進(jìn)堂屋。
晚飯很簡單。
食堂打的玉米粥，馬莧菜摻高粱面做的窩窩頭，穆冰瑩做的蒜泥涼拌黃瓜，糖拌西紅柿。
“我看一個個閑的，還以為頓頓吃上白面饅頭了，這不還是高粱面。”董桂紅從堂柜底下的缸里，摸出兩個裹著稀泥的咸雞蛋，“瑩瑩，去煮了吃，你和壯壯一人一個。”
“媽，菜都上桌了，還煮什么。”穆冰瑩余光看了一眼嫂子，“煮完還得放冷水里浸著，不夠麻煩的。”
“拿都拿出來了，手都臟了。”董桂紅心里知道今天閨女是護(hù)著她才動的氣，晚上飯菜沒個油水，必須得煮個雞蛋給閨女吃。
董桂紅執(zhí)意去煮，兩個男人還好，本來就要喝些啤酒，這頓飯不會吃的那么快。
穆冰瑩和侄子有雞蛋吃，等下沒什么，沒被提到的王雨娟，也要跟著等，臉色自然不會好看。
穆冰瑩心下嘆了口氣，夾了一塊白糖偏多的西紅柿放到嫂子碗里，“嫂子你先吃，干了一天活，別餓著肚子。”
“等媽來一起吃。”王雨娟看著西紅柿上面的白糖，臉色微微好轉(zhuǎn)，“瑩瑩，今天的相親是怎么回事？我看人剛往農(nóng)場去沒多久就走了，是什么情況？”
提起這個話題，桌上的人都朝她看過來，接著外面就響起她媽的聲音：“娟子不說我都把這么重要的事忘了，相親到底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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