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言不是普通人。

        甚至，她有可能根本不是人。

        王也屏住呼吸，在水中劃動手臂，即使水流湍急異常，他仍像一尾魚那樣矯健靈活。在潛水了約莫幾分鐘后，感覺水流漸緩，他慢慢地從水中浮起來，撥開黏在頭發上的水藻，打量周圍的狀況——地下河，準確的說是地下湖，在可溶性巖層內部因巖溶作用形成具有較大的空間，從而集聚地下水的湖泊，它和地下河相連，人類憑借自己的力量實現高峽出平湖的壯舉，而自然之力也在這幽深的地面以下儲存了數以百萬噸計的水——從術士的角度來看，這里是陰脈匯聚之地。

        “修身爐”就在這附近。

        季言留在這里就是為了“修身爐”，他雖然無法測算她本人具體所在的位置，卻大可以通過找到修身爐來找到她。

        他深吸一口氣，繼續扎進深邃的地下湖水之中。直到此時此刻，他才好像有那么一點理解張楚嵐的心情。

        哪怕知道這個人光是存在就會引起異人界、引起這世道絕大的動蕩不安，心里好像也并沒有太在乎。

        張楚嵐吐出來一口血。

        他被壓制住了，連同他體內蠢蠢欲動的炁嬰。一個更強大、更絕對的命令束縛住了這個即使是張楚嵐自己也無法完全控制的造物，張楚嵐甚至能感覺到它在自己體內瑟瑟發抖。

        在那堆燒焦的廢銅爛鐵中，一個人影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她隨手撫摸上自己胸口的扣子，一粒一粒解開它們，然后隨手把那吸滿鮮血的襯衫扔在一旁。她只穿著一件小背心和熱褲，在小白蟲制造出的青白色電弧里，她玲瓏的好身材一覽無余。如果是在城市街頭張楚嵐遇到這種好身材的美女大概會多看幾眼。

        可他不敢。

        季言張開雙臂，□□著雙足，緩緩地走向修身爐。她渾身浴血，猩紅粘稠的血液順著她纖細筆直的小腿滑落下來，每走一步，都要在光潔的青石地板上留下一個血印。

        她正處在高速愈合的狀態，爆炸和火油讓她渾身有高達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燒傷，除此之外一枚甩頭二子當胸插入了她的身體，鋸齒狀的利刃斬斷了肌肉和筋腱，割裂出猙獰的裂口。那本是絕對的致命傷，她卻只是輕描淡寫地握住根部，把它拔了出來，血霧四濺，可她連眉毛都沒有動一下。隨即那個巨大的貫穿傷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止血、愈合。

        那是超越了人類理解的愈合能力，張楚嵐這輩子只在另一個人身上看到過。

        如花們蜂擁著朝她撲過去，這些神機百煉的造物被設定成朝任何靠近修身爐的生物發動防御。面對海潮般的攻擊，季言只做了一件事，她伸出一只手，向著虛空攥緊了拳頭。

        溫潤的氣幕從她身邊朝四面八方推進，緩慢柔和卻蘊藏著無限殺機，進擊的如花們像是陷入透明的凝膠般，動作陡然變得遲緩了起來。

        “咯咯咯。”

        最靠近季言的那只如花沒有表情的臉上突然裂開了一個大大的笑容，她的腦袋詭異地在脖子上旋轉，幾秒鐘后“吭”地一聲彈射了出去，砸落到張楚嵐身邊

        “靠，什么玩意兒！”張楚嵐喃喃自語。“那是……炁的亂流？”

        他意識到那并不是如花在發笑，而是機器堅硬的合金外表面承受不住施加在它們身上強絕壓力，開始分崩離析。

        氣幕由炁構成，純粹的、雜亂無序的炁流，在那紊亂狂暴的炁流中任何有“炁”存在的生物都會感覺自己像在南極洲被秒速一百米的颶風暴力揉搓——如花雖然不是生物，但它們的行動畢竟由炁的回路控制。

        氣幕圍繞著季言旋轉起來，速度越來越快，范圍越來越廣，空間轉瞬間為狂亂的炁流席卷。

        唯一的空洞是季言，她身邊連一點炁的影子都沒有，她是暴風的“眼”，炁的黑洞，再強橫的炁流在她身邊都會歸于絕對的平靜。

        轟！

        密集的爆炸和開裂聲不絕于耳，四肢扭曲表情詭異的如花們就這樣在這場滅世的風暴里被撕裂成了金屬和木頭的殘肢，它們的內核碎片在地面滾來滾去，閃閃發光。蘊含蠱毒的黑偶質量更好，暫時留了個全尸，但距離碎裂看來也只是時間問題。

        “救命啊……”

        張楚嵐有氣無力地哀嚎道，季言發動的是無差別的攻擊，他一開始就被卷了進來，現在連呼吸都感覺肺部像是在被針扎，缺氧讓他頭腦發張視線模糊，女孩在狂烈的暴風里身姿裊裊婷婷，透著一股那么熟悉的味道，他睜大眼睛，脫口喊出了一個名字。

        “寶兒姐！”

        他絕不能就此死在這里！他還要幫寶兒姐找尋她的身世和記憶！張楚嵐狠狠地咬住自己的嘴唇，疼痛讓他稍微清醒了一點，他竭力抬起頭來。

        一點青白的電弧在暴風中一閃而過。

        “沃日……小白蟲……你還活著啊……”張楚嵐有點意外又有點驚喜。這是他之前放出去偵查用的小白蟲，沒想到現在還留了一條。“去……讓她頭腦清醒一下……”雖然被改造成了偵察兵，可小白蟲本質上也是電流，還是道家五雷法，有寧心正氣的功效，實在不行，被電那么一下，總該暈了。

        小白蟲掙扎了一下，逆流朝著季言游過去，在炁的海潮之中，它就像一尾搖曳的小魚，悄無聲息地、艱難地接近季言。

        就在它觸碰上季言脖子上的前一剎那，季言突然回頭了，她輕瞥了它一眼，本該由張楚嵐絕對掌控的小白蟲顫動了一下，就像被她的威嚴震懾住了，偏離了原來的方向，只擦斷了她脖子上的繩子，繩子末端綁縛的墜子掉了下來。

        “媽的就差一點！”張楚嵐咬牙罵了一句。

        他已經沒什么力氣了，攪動的炁流硬生生灌入了他的肺部撕裂了他的肺泡，血腥的味道從喉管溢出來。

        他就要死了。

        模糊的視線中，女孩伸出五指，快如閃電地接住了那塊墜子，動作小心翼翼，像是觸摸蝴蝶般輕柔。

        她的嘴唇張合，凌厲的、無視一切的殺機忽而從明凈的瞳孔中褪去。就像是遠古的兇獸，本該磨牙吮血殺人如麻，卻被一根頭發絲那樣微不足道的東西束縛住了。

        “……王也。”她說。

        她凝視著那塊小小的墜子，喊出那個名字。

        炁的颶風短暫地停息了。

        “靠……得救了。”張楚嵐嗆咳了兩聲，四仰八叉地仰躺在地上，連動一根手指的力氣都沒有了。“嘿，這次能活下來還是得感謝王道長啊。”

        話音剛落，他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生生地掀到了來時的階梯上。

        “快走！”季言的聲音暗啞，顯然在極力克制自己，張楚嵐一開始就誤解了她的意思，他以為她讓他離開是讓他躲避黑偶，但季言自己明白，最大的危險根本是她自己，在失去意識后就會變成狂暴的兇獸——她留戀地看了一眼手中的木墜子，毅然決然地把它扔向了張楚嵐，“告訴王也，我……”

        “小言子，你想說什么，不妨當面告訴我好了。”在洞穴的邊緣，突然出現了第三個人的身影，他渾身濕漉漉，看著挺狼狽。但他聲音溫純詞氣安和，甚至還帶著那么一絲絲調侃的意味，就好像他們不是在這地底的黑暗洞穴碰面，而是在山清水秀的武當山頂重逢。

        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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