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重明的成功，原因之一是因為沒有家族的腐朽觀念羈絆，勢如破竹。而他的失敗同樣是由于太過勢單力薄。

        運往國外的一批貨物被查出是仿品，那是決定性的一筆生意。被定性后，資金鏈斷裂，合作伙伴紛紛解約，巨額賠付下，生意全面崩盤。

        他曾自己一寸一寸艱難開辟前路，湮滅只是一瞬。

        沒人幫他，一個人都沒有。

        然而重病之際，他的病房反而熱鬧起來，三天兩頭有人來看望，而且大多想單獨和原重明交流，不知在說些什么。

        原檸和母親坐在病房外的椅子上，華容紅著眼睛，不甘心道：“你爸爸什么為人我還不清楚么，他怎么可能去做假貨，這是有人栽贓！就是欺負咱家沒后臺，你瞧瞧他們一副副嘴臉，讓人惡心。”

        說完又憂心忡忡，“小檸，你說咱娘倆以后可怎么辦……”

        祝瀟玄在某個傍晚單獨前來，坐在病床邊給原父削蘋果。

        原檸從外面打水回來，看見夕陽的余暉落在他發梢肩頭，輕聲與父親交談。父親的狀態難得沒那么壓抑，眼角甚至有了笑紋。

        原重明一病大半年，從秋至冬，再到春，正在上高三的原檸往返學校與醫院。漸暖的天氣抵消不了病房的冰冷，醫生說他時日無多。

        原檸坐在床邊，握著他的手保證：“爸爸，我一定會查清楚的，我相信你是清白的。”

        她沒想到父親竟然承認了，住院幾個月，好像老了十歲，他凄然點頭：“是我做的。”

        原檸怔住，父親喘了幾口氣，很虛弱：“不要傷心太久，好好準備考試。還有啊……不要走的我的老路，去過尋尋常常的日子。”

        在原檸眼前，他漸漸合上眼睛，她狂奔出去叫來醫生，又去找母親。

        在走廊盡頭，隔著消防門的小玻璃看見母親和一個男人抱在一起激烈親吻。不是沒有預兆，原重明病在床上這段日子，這個男人來過很多次。

        原檸盡可能去理解華容的不忠行為，卻怎么也說服不了自己，母女倆的爆發是在商量如何準備后事。

        華容說：“儀式什么的不重要，估計也沒人來，火化了就行，我們都記著比什么都重要。”

        父親在太平間躺著，原檸正在收拾病房里的物品，垂著頭，把衣物往行李箱里按，沒吭聲。

        “那就這么定了，我來安排，明天就弄完了。”華容拿出手機。

        原檸終于抬起頭，用一種華容從沒見過的陌生眼神：“爸爸之前躺在病床上說了，哪怕只有我們兩個人，也希望有一場追悼會。”

        原重明一生為了事業和家庭勤勤懇懇，到了末路不想草草了結這一生，最后的體面還是要有的。他臨終都堅信，榮耀和隕落都是次要，他驕傲的是這兩個愛他的人。

        華容異常固執，像在討論一個無相關人的生死：“追悼會只有我們兩個人參加，我們何必自找難堪，你爸也真是的……”

        “媽。”原檸打斷她的話，“是不是那個男人不愿意看見你奔忙我爸爸的后事？”

        這句話擊中華容的瞳孔，她怔了幾秒，沒有否認，苦澀地說：“小檸，咱娘倆以后還要繼續生活。”

        原檸搖頭：“生活的方式不是只有一種。”

        “你要理解媽媽！”華容被女兒的態度惹怒了，也不知道在說給她聽，還是說給自己，“你還在上學，需要錢的地方還多著呢，我怎么供你？我從來沒工作過，我能干什么？我怎么能受得了工作的氣？我…”

        原重明是個完美無缺的商人和忠誠的男人，有頭腦，精明，忠厚，他將妻女捧在手心上，嬌慣的不成樣子。

        原檸才知道，母親真的被父親慣壞了，壞到大難臨頭各自飛，壞到她接受不了大起大落的生活環境，癡迷奢華，難以入儉，早早投靠到新的羽翼之下。

        “隨便你。”原檸不想爭吵，拉起行李箱往外走，到了門口，回頭又說，“我會負責爸爸的后事，隨便你來不來。”

        原檸在走廊里等電梯，聽到母親悲傷的哭聲，她第一次那么討厭別人哭。

        ——

        原檸跟學校請了假，一個人忙父親的后事，身上有一些以前的存款，不留后路的給父親置辦最好的。

        追悼會那天，偌大的追悼廳只有原檸，曾經的朋友們，下屬們，竟沒有一個人來。

        她穿著件素雅的黑色裙子，胸前別一朵白花，靜靜與靈位上的父親的相片對視，世界安靜連掉根羽毛都能聽到。

        身后腳步聲響起，原檸心想果然母親不會這么狠心，一轉頭，看見的是祝瀟玄。

        祝瀟玄朝她略一點頭，將手中白菊花放在臺中，溫聲開口：“祝叔，走好。”

        他回頭，看見身側的原檸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鼻尖紅，眼眶紅，她努力憋回去，睫毛上掛著淚跟他說：“謝謝你。”

        祝瀟玄靠近她一些，右手摸了摸她的頭發，而后壓著她的后腦上往前，同時他也往前一步，將她抱在懷里。

        原檸額頭抵著他的胸口，聽到少年熱烈有力的心跳聲，空蕩蕩的人間燃起了篝火。

        她很快止住了眼淚，前后不到一分鐘時間，與他拉開距離，問道：“沒吃飯呢吧，我請你。”

        “不著急，先忙完這邊的事情。”

        祝瀟玄幫原檸把剩下的事情做妥當了，帶她去了市里的一家餐廳。

        在落地窗邊坐下，原檸看見華容和那個男人也在這里用餐。

        華容沒看見她，她背對著原檸坐，身上穿著一件很有氣質，但很扎眼的紅色樣式旗袍。坐在她對面的男人，看到了原檸，他漫不經心朝她抬了抬眉，似乎在炫耀和打碎什么。

        原檸垂下眼看盤子，右手緊緊握著叉，她從小溫順，從來沒有叛逆過，但此刻，她恨所有人。食之無味，祝瀟玄跟她說話，她麻木的回應，其實事后根本記不清說了些什么。

        從餐廳出來，她攔了一輛出租車，祝瀟玄有些擔心：“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想一個人待一待。”

        原檸拉開車門，忽又想起什么，轉過身，上身往下俯，給他鞠了一躬：“謝謝你今天過來看我爸爸。”

        祝瀟玄剛要上前扶，原檸已經鉆進車里揚長而去。

        原重明所有資產被拿去抵債，幸運的是沒有留下余債給原檸。

        她用身上僅有的錢住進最便宜的旅館，在里面蜷縮了一周，每天恍惚度日，奇怪念頭不斷在腦海中肆虐。思維好像被關在一個狹隘的瓶子里，隔著厚重的玻璃看外面那個扭曲的世界。

        柳嫣嫣給她打了一通電話，問她的近況。兩人是初中時期的好閨蜜，后來去了國外讀高中，至今都不知道原檸家里發生的變故，原檸也沒有告訴她。

        柳嫣嫣興致勃勃的跟她聊自己有趣的國外生活，原檸靜靜聽著，時不時機械的“嗯”幾聲。

        柳嫣嫣終于發現不對勁兒：“小檸，你心情不好嗎？”

        原檸含混回答：“哦，有點兒。”

        “怎么了？”

        “也沒什么。”

        柳嫣嫣問不出來，只好出謀劃策：“聽說過幾天是趙家琳的生日會，天知道我有多喜歡宴會，可惜回不去。你可以跟你爸媽去呀，散散心，順便看看大帥哥，上次和你一起跳舞的祝瀟玄，超帥的好嗎！”

        原檸也不知道怎么就起了念頭，不知道怎么就從箱子里翻出一把裁紙刀裝在身上。

        不知道來的目的是什么，是真的想拿刀讓那些一身虛華的人記住點什么，還是潛意識里其實是想見唯一給過她一點溫暖的祝瀟玄。

        她只知道，確實見到祝瀟玄之后，腦子清醒了不少，甚至衍生出某種后怕。

        祝瀟玄見她盯著不遠處發呆，問：“吃過飯沒？”

        原檸點頭：“吃過了。”

        “那陪我吃一些吧。”

        原檸向身后看看燈火通明的別墅：“你該回那兒吃。”

        “吃膩了那些。”祝瀟玄越過她帶路，風把他的聲音稍帶過來，“吃點清淡的。”

        兩人到了一家面館，點了兩碗面，又點了一盤涼菜。

        涼菜里配著花生米，原檸嚼碎一顆，火候極好，噴香四溢，勾起了久違的食欲。

        原檸很久沒好好吃過一頓飯了，埋頭苦吃，到了半飽，才恍然發現對面的祝瀟玄正目不轉睛盯著她看。

        她有點尷尬的扯過紙巾擦嘴，遲疑道：“你快回去吧，家里人找不到你該著急了。”

        祝瀟玄給她倒了杯水，骨節分明的手遞過來，順帶說：“不打緊。”

        那是利益場，有的是比他要緊的事。

        祝瀟玄忽然想起什么：“你現在住在什么地方？”

        “有地方住。”原檸回答的驢頭不對馬嘴，低下頭繼續吃面。

        不過她沒想到，祝瀟玄是個纏人的家伙，飯后直接招了輛出租車，問她要地址。

        原檸皺起好看的眉頭：“你要跟我一塊回去？”

        “嗯。”祝瀟玄雙手插在西褲口袋，若無其事回答，“去你那兒上個衛生間。”

        “剛才在飯店你怎么不去？”

        “那種小餐館有衛生間嗎？”

        原檸指指街面一排大大小小的餐廳：“隨便哪個進去都可以啊。”

        “我臉皮薄。”祝瀟玄扯著嘴角笑了笑，眼角眉梢舒展開，“不消費不好意思去。”

        “那你去消費一下啊。”

        “吃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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