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塞恩，周轅青的居所。

        錢是無所不能的。

        這是周轅青從小就深切明白的道理。

        這個世界上有富人生活的上流城市，那自然也存在窮人茍且的窮鄉僻壤。

        而很不幸，周轅青就是那窮鄉僻壤的一份子。

        兒時生活在社會的最底層，一無所有的他就像一只陰溝里的老鼠，遭人唾棄，不被重視。

        最開始的周轅青也并沒有過于怨天怨地，能在垃圾桶里翻出剩飯就吃，能找到片干凈的角落睡覺就直接躺下。

        可生活一旦有了對比，那嫉妒的種子就在心中滿滿滋長起來了。

        那天他為了填飽肚子而跑去商場偷走了一個中年女人的便當，被當場抓獲送進了拘留所，但因為年紀尚小，那些身穿制服的老家伙也只是對他進行了口頭批評教育。

        可就在這時，拘留所里一塊閃動著亮光的屏幕吸引了周轅青的視線。

        那東西叫做電視，他潛進別人家偷錢的時候有見過這個東西——但當時它并不是亮著的。

        從那小小的電視屏幕里，周轅青看到了外面世界的繁華，看見了上流社會的人們是怎樣揮金如土，他看得目瞪口呆。

        “很有錢吧？那地方叫青色街，是很上流的城市哦，你這小鬼羨慕了？醒醒，那可是你一輩子都夠不到的地方。”

        穿制服的看守灌了口酒，瞥向周轅青的眼里充滿譏諷。

        周轅青沒有理會他的嗤笑，眼神直勾勾地盯著那電視屏幕。

        ——錢……

        ——那么多的錢……！

        當時還年少的周轅青咽了咽口水，在心里暗暗許下了一個癡妄又現實的目標。

        ——他要得到錢，很多很多的錢。

        于是為了錢，那個半大的少年拼了命地從底層往上爬、為了錢，成年之后他除掉了一切障礙，擠上人滿為患的列車，只身闖進了青街這座據說有錢人才配住進的城市。

        他本以為來到這里后自己的人生就會策馬奔騰，徹底告別以前那種令人作嘔的窮苦生活，

        可事實上，周轅青發現這座城市根本沒有他想象中的那么溫暖。

        因為衣衫破爛他受盡歧視、因為沒有學歷他無事可做、因為沒有錢他連個歇腳的地方都沒有——青街上到處人來人往，治安管理嚴謹，根本不允許露宿街頭現象的出現。

        ——錢的確是萬能的，但他周轅青沒有錢，所以就是“不能”。

        而就在他窮困潦倒，四處流浪，幾度快餓死街頭的時候，一個奇怪的男人出現了。

        那天周轅青流浪到一處居民區，坐在家緊鎖著大門的事務所店鋪前望著天發呆時，一個身穿黑褂，戴著頂老頭帽，手里還捏著個酒壺的男人哼著小曲，就這樣出現在了周轅青的面前。

        除此之外這男人還戴了副墨鏡——在冬天的晚上戴著墨鏡。

        ——這是生怕自己看見路嗎？

        因此周轅青對此人的第一印象就是：一個精神有問題的遛彎老大爺。

        “你誰啊？在我店門前干嘛。”男人晃了晃酒壺，慢悠悠地問他。

        雖說是酒壺，但周轅青分明聞見那里面是一股茶香。

        “……我有事相求。你這不是事務所嗎？”

        眼前的男人身材高大，穿著打扮來看還算是工整，不像是窮人。況且這里也畢竟是上流社會的青街，能在這種地方開店，周轅青覺得自己肯定惹不起他，于是隨口扯了幾句，給自己找了個臺階下。

        但沒想到那奇葩的墨鏡男人喜出望外，忙不迭從衣袖里掏出把鑰匙，笑著打開了門前的掛鎖。

        “哎呦，客人誒，請進請進。您看我這人，可真是有眼無珠，坐在事務所門前——那不是客人還能是什么呢？害得您浪費口舌，親自告訴我。”

        那是周轅青和孟仙年的第一次相遇。

        口口聲聲說是店鋪新開張缺少人手，名叫孟仙年的奇葩男子在那之后死纏爛打，說什么都要他留下來幫忙，而他周轅青本需要一個棲息之地，于是就答應下了這份差事。

        孟仙年提供給他生活的地方，以發工資的形式為他提供了在青街發展的第一桶金，又給了他足夠的信心，才有了如今這個周轅青。

        建立起了青街上最有錢的摩天大樓，擁有了以前做夢都想要的金錢和地位，按理來說周轅青已經實現了自己“金錢能買到一切”的夢想。

        但現在周轅青突然對自己一貫的人生信條產生了懷疑。

        因為此刻他看著眼前渾身是血的男人手足無措。

        與其說是“人”，倒不如說是一條發狂了的野獸。

        由于被戴著鐵頭盔他喪失了撲咬能力，只能用自己受傷的手死死攥著鐵條，像一只餓了很久的猛獸一樣瘋狂撞擊著籠子，扯的身上的鐵鏈叮咣作響。

        殘暴的野獸本性在他身上發揮的淋漓盡致，而哪怕周轅青有再多的錢，都無法令這頭失控了的野獸徹底恢復正常。

        “蘇少……蘇少，醒醒。”

        周轅青本想像以前一樣拍拍他的臉，但顯然，名叫蘇少的野獸并不愿意他這樣做。

        蘇少咽了咽嘴角溢出的血，然后面目猙獰地撲了過來——他想一口咬斷他的手指。

        周轅青倏地收回了手，不知怎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如果他能再早點趕到現場就好了。

        寧前鋒那老不死的家伙竟然在子彈里摻了興奮劑，導致蘇少在那之后完完全全地被激發出了獸性，如果不是他急忙到場，蘇少就這樣被他幾槍打死也是有可能的。

        而現在藥效還沒有過，周轅青也只能把他關在籠子里拴住看著他受罪，還真是被那老東西算得明明白白。

        籠子里的男人依舊在發出凄厲的低吼，被肌肉環繞的手臂上布滿新舊不一的刀疤，以及針筒刺進去過的痕跡。

        他睜著那雙猩紅的眼睛充滿恨意地瞪著周轅青，仿佛周轅青就是那個害他變成這副不堪模樣的劊子手。

        沒有理智、沒有痛覺、也沒有尊嚴。

        感受不到身體上的疼痛，只能等待身體狀態超過負荷昏死倒地才能獲得短暫的歇息，而醒來之后會一無所知，對自己瘋狂的所作所為完全沒有印象。

        與其這樣半瘋半醒地活下去，是不是還是干脆死掉比較好……？

        周轅青怔了一下，猛地搖了搖頭。

        ——呵，他在胡思亂想些什么呢。

        ——如果連他都開始懷疑蘇少恢復正常的可能，那這家伙還剩下什么呢。

        周轅青拉了把椅子沉默地坐在他面前，蘇少不睡覺他也不睡，就這樣靜靜地陪在這。

        或許是注意到面前人類突然一言不發，也或許是身體的各方面機能都逐漸疲憊下來，關在籠子里的男人松開了原本死拽著鐵籠的手指，像只犬科動物一樣蹲坐了下來。

        蘇少眨了眨那一紅一綠的眼睛，周轅青能看見里面其實依舊充滿殺意，但他此刻也確實安靜了下來。

        如果忽略臉上的血污，周轅青不得不承認蘇少其實長得很不錯，起碼比大多數人都要好看。

        他長得很硬氣，眉毛濃密挺而上揚，眼睛有神大而明亮，是很標志的劍眉星目。再配上這一身的腱子肉，如果是個正常人想必一定會很受女孩子歡迎吧。

        ——所以蘇少以前究竟是個怎樣的人呢。

        周轅青發現自己從沒見過他正常的樣子，準確點說，是真正身為一個人的樣子。

        能夠正常地言語、正常地表達情緒、正常地走在陽光下的樣子。

        那天下了很大的雨，孟仙年又跑出去逍遙鬼混結果直到半夜也沒回來。

        后來就在他打算出去找找的時候，孟仙年背著個渾身是血的家伙進了門，而同時他自己的手臂上淅瀝瀝流著血，看上去觸目驚心，褲腳也沾滿污水仿佛剛從泥潭里爬出來。

        “你、你這是出門被人襲擊了？”

        他嚇了一跳，驚愕地看著孟仙年。

        “bingo，”

        孟仙年聳了聳肩，

        “我被狗咬了。”

        孟仙年將身上扛著的家伙丟到沙發上，揉了揉自己酸痛的頸脖，周轅青這才注意到這血淋淋的家伙其實還醒著。

        “哦，蘇少，給你介紹一下，這是我們事務所的吉祥物——周轅青。”

        孟仙年用毛巾擦了擦頭發，又給周轅青介紹起這個呆坐在沙發上的陌生男子。

        “這是蘇少，我們事務所的廚師，以后負責給我們做飯，驚不驚喜開不開心，我們要告別吃外賣的日子啦！”

        “我是個屁的吉祥物……等等，這家伙誰啊你就把他帶回來給你當廚子？”

        周轅青實在難以相信自己的老板就這樣不知道從哪撿了個看上去就像亡命徒的家伙來事務所，而且還是來做飯。

        “怎么，不行？”孟仙年打了個響指，“給他露兩手，蘇少。”

        就像是得到了命令，那原本呆坐在沙發上濕漉漉的男人瘋狂地點了點頭，也不顧自己身上橫七豎八的傷口就往廚房里跑，周轅青想攔住他又不敢，于是只好無奈地看向孟仙年。

        但孟仙年顯然壓根不在意那叫蘇少的奇怪男人要去干什么。他一屁股坐到了沙發上，然后撿起剛才周轅青吃了一半的外賣盒飯，津津有味地嚼了起來。

        “給我拿點綁帶，小青哥~我手痛痛~嗚嗚嗚嗚嗚嗚嗚——”

        孟仙年求他干活的時候總會擺出副扭捏的作態叫哥，而且還是以極其惡心的聲線。

        ——他到底清不清楚自己已經快三十了？

        明明已經到了可以被喊作“叔叔”的年紀，孟仙年卻還總是像個沒有自理能力的小孩，甚至還需要比他小了快十歲的員工來照顧。

        周轅青翻了個白眼，只好去拿了些綁帶和消毒工具，而孟仙年翹著腿又擺弄起電視遙控器，非常自覺地把受傷的手臂伸到了他面前。

        要不是看在這是給他發工資的老板，周轅青發誓自己才懶得管這個沒有任何自理能力的家伙。

        而接過那只皮開肉綻的手臂，周轅青才突然發現他胳膊上牙齒的印記很奇怪，不像是被狗咬過，反倒像是……

        “你這是被什么狗咬的？”周轅青試探性地問。

        “廚房里做飯那位。”孟仙年啃了口蘋果。

        “……喂喂，你和他打了一架？不過正常人打架為什么要動嘴？你們兩個到底都干了些什么啊拜托……！”

        “先不說這個，待會包扎的時候，你幫他檢查一下身體。”孟仙年突然嚴肅了下來。“還記得21實驗室之前被否決的實驗嗎。”

        周轅青愣了一下。

        他當然知道那是什么實驗，為了發明出什么據說能夠分離性格的機器，21實驗室里的一個發明家本想利用自己內部的人員來做實驗，但最終考慮到這一實驗的風險性被迫叫停。

        “你是說……他就是那次實驗的試驗品？”

        “只能這么解釋。”

        孟仙年皺眉，

        “他的身上有大量的實驗痕跡，三顆牙齒被搗碎，聲帶也被毀掉了。”

        “你怎么確信的？”

        周轅青疑惑地問，可孟仙年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如果這真的是21實驗室、是那家伙所做，我絕對……絕對不會放過他。”孟仙年說。

        周轅青不明白孟仙年話中的“他”指的是誰，也從來沒有詢問過有關孟仙年的過去。在周轅青眼里孟仙年只是個逍遙自在的樂子人，一天除了玩就是玩，事務所的工作也打著發工資的名義，臟活累活全由他周轅青來干。

        而此刻孟仙年捏著蘋果的手青筋暴起，甚至要把它生生捏碎，他眼神復雜地垂頭沉思，像是在思考著什么暗藏心底的東西。

        很快他們剛才討論的對象也端著盤菜從廚房里走了出來，蘇少將那盤蛋炒飯推到孟仙年的面前，然后乖乖地坐到他的腳邊。

        “哦豁，還真是撿到寶了~”

        孟仙年摸了摸他的頭，換了剛才凝重的表情。

        而蘇少就那樣安靜地蹲坐在他的身旁，眼神平靜。

        和現在蹲坐在籠子里的神態一模一樣。

        “……蘇少？醒著沒？”

        周轅青回過神來，下意識地喚了他一聲。

        但蘇少依舊呆呆地蹲坐在那里，鐵皮頭盔下露出的眼睛一閃一閃。

        就在周轅青打了個哈欠，困倦地覺得這家伙今天估計是清醒不過來了的時候，一道嘶啞的聲線驚醒了他。

        “嗯。”

        籠子里的野獸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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