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 57 章
燈臺之上, 紅燭默默燃燒。
一燭刻龍,一燭刻鳳,謂之龍鳳呈祥。雙燭比臂粗, 高約三尺,足可以用至大婚九日之后,喻意天長地久之意。
一室輝映, 靜到詭異。
葉娉在溫御的瞳仁中清楚看到自己的樣子,像是要被無盡的漩渦吞噬干凈。她在風云變幻中瑟瑟發抖, 卻并不覺得恐懼。
良久, 風散云歇。
漩渦歸于平靜, 墨一樣的沉。
溫御就勢坐下, 長手長腿的整個人似趴在她身上, 將她緊緊箍在懷中。完美的下巴抵在她的發上,冷冽的氣息無處不在。
“你想回去嗎?”
想。
這里再好, 但規矩太多, 她不喜歡。
葉娉不說話,她不知該怎么回答。
溫御修長的手順著她發,滑落到她的頸間, 微涼的手指摩梭著她的皮膚, 引得她的心一時心悸一時發慌。
“若是死了,是否就能回去?”
葉娉瞪大眼,暗贊不愧是天下第一刑司,思維就是異于常人, 居然會想到這一點。所以他這話是什么意思?是懷疑長公主回去了, 還是想成全她?
她不想死!
“…我不想回去, 我哪也不想去。我這輩子只想留在郡王身邊, 陪郡王看盡四時美景, 花開花落。如果有可能,下輩子我還想遇到郡王,下下輩子也是。”
“是嗎?”
危險的氣息逼近,葉娉這下是真的怕了。
眼前的男人可不是好糊弄的毛頭小子,這人活了兩輩子,什么樣的大風大浪沒見過,什么樣的離奇怪事沒聽過,也自然見過形形色色的人,識破過無數陰謀詭計。她毫不懷疑這人的手段,也毫不置疑他的狠辣。最近他對自己的寬容讓她生出了太多的錯覺,竟然誤以為自己可以在他的面前班門弄斧。
“我對郡王的心思,旁人不知,郡王還不明白嗎?我不想死,也不敢死,我怕死了就再也見不到郡王。哪怕死后會回去,我也不愿意。出嫁之前,祖母和母親叮囑我…若想坐穩郡王妃的位置,敢緊生個兒子才行。可是我怕…我怕自己難產…怕自己和郡王的緣分太淺。在我心里,除了郡王,別的都不重要。這一生,我只盼自己能和郡王白首不相離。”
話音一落,她便感覺在自己頸間威脅的手指往上,擒住她的下巴,迫使她仰頭貼近。溫熱的唇隨即覆上,輾轉如戰場廝殺。
一室生春,燭光艷艷。
所以說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初一倒是清靜了,十五就得雙倍奉還。
一夜風雨摧殘,醒來時全身如散架,身邊早已空無一人。她躺尸般地一動也不動,腦海中莫名出現那具骷髏架,仿佛能看見自己的骨頭根根強行拼湊在一起的樣子。
姓溫的王八蛋,簡直不是人!
三喜侍候她更衣時,又是臉紅又是偷笑,好似她得了多大的雨露滋養,還得對那個始作俑者感激涕零。
“郡王妃,要不要奴婢現在開始準備小主子的衣服?”
葉娉磨了磨牙,擠出兩個字。
“不用。”
不用嗎?
三喜納悶了,那些東西不是應該早點準備嗎?怎么郡王妃好像不太高興的樣子?難道是不想生孩子?
葉娉忍了又忍,要是自己不解釋,這個胖丫頭定會腦補一大堆。萬一再惹出什么烏龍事,還得她出面收場。
“我還想和郡王多多相處,若是過早有了孩子,怕是會分心。”
原來是這樣。
三喜恍然。
自家姑娘這般癡情,真讓人感動。
“你哭什么?”葉娉一臉莫名,這丫頭好端端的抹什么眼淚。
三喜抽抽答答,“郡王妃,奴婢真是太感動了。你對郡王一片癡情,定是感動了老天爺,才讓你嫁給郡王…”
葉娉想翻白眼,嫁給溫御有什么好。長得好看有什么用,上床如上刑,差點要了她的命。而且性子陰晴不定,讓人難以捉摸。
此前她竊喜自己能擁明月入懷,現在才知道明月之所以遠在天邊遙不可及,自是有一定的道理。一旦真的落入懷中,一時冷一時燙,冷暖只有自己知道。
她扶著腰有氣無力地道:“別感動了,快過來扶我。”
……
一府主母,睡到哪時起無人說道,但該做的事不能落下。葉娉用了粥和小菜,歇了一會兒,便準備去國公府。
她到恰心堂時,溫老夫人剛念過佛經,正端坐著轉動手里的佛珠。那佛珠早已出漿,看色澤應是有好些年頭。盤珠子的手保養得宜,白皙不見老年斑。
田嬤嬤示意她不要打擾,她便安安靜靜立在一旁。
一刻鐘后,溫老夫人終于睜眼。一抬眸便看到葉娉眼有神往,一臉羨慕的樣子,心下很是得意舒坦。
“祖母好生雍容,孫媳險些看呆了。”
溫老夫人越發自得,她這般身份,當然雍容。這葉氏人不討喜,出身也不好,但說話好歹還算有些中聽。
她朝田嬤嬤使了一個眼色,田嬤嬤即開始長篇大論。說的都是世家女子的儀容舉止,一板一眼極為嚴肅。
葉娉就知道會有這些東西等著自己,她若真的照著這些條條框框而活,端莊是端莊了,人也一定會越活越木。
有錢有權所為哪般,還不是希望活得更加恣意。若身份越高,反倒將自己套進牢籠中,意義何在?
她頻頻失神,惹得溫老夫人面有不快。
“祖母莫怪,孫媳方才一直在想祖母保養如此得宜,若是換一身絳色或是朱色的衣服,必是氣色更好。”
溫老夫人今日穿的是黑青的繡團蝠紋褙子,料子精貴,但顏色頗顯老氣。她忽地想起自己好似多年未穿過顏色亮眼的衣服,猶記得年輕那會,老國公就贊她穿紅衣最好看。她皮膚白,紅色尤為襯她的皮膚。這些年來,她的一應衣食都是大兒媳婦打理。近些年莫說是早年偏愛的正紅色,便是赭色都極少有。
王氏說什么暗綠為穩,黑青為重,最是配她的身份,她一直深以為然。驀然聽到葉氏的話,她覺得自己似乎忘了好多東西。
葉娉見她發呆,心下微動。
“祖母這般福氣,正是應該讓世人所見。紅氣養人,不僅彰顯氣色,更能顯現祖母之福澤深厚。”
田嬤嬤皺眉,“郡王妃,老夫人衣著向來有規制,豈能胡鬧?”
“什么規制?誰規定上了年紀的女人就必須衣著寡素,孰不知心若年輕,則朱顏永在。即便晚霞余暉短,也能紅滿半邊天。祖母是國公府的老夫人,最是應該讓世人仰其光彩,何需每日里暗色沉沉,不知情的還當是日子不如意。”
“老夫人一應份例,皆是府中最好,怎會讓人覺得不如意?”
“我。”葉娉聲音清脆,語速不慢。“我嫁進來后與祖母見面兩回,上次祖母一身深黛,原本就身體不適,越發顯得氣色不佳。幸虧祖母生得白,壓得住那顏色。若換成旁人,只怕會被誤以為重病纏身時日不多。”
溫老夫人年紀越大,很是聽不得時日無多這樣的話。若不是葉娉比喻的是別人,還說她皮膚白,她定是要動怒的。
“好了,些許小事,吵什么。”
葉娉眼有惋惜,似自言自語。“我就是看著不舒服,若我以后也能如祖母這般顯年輕,我必不會把自己打扮得如此老氣橫秋。不說是日日穿紅戴綠,那也是要穿得體面又華貴,讓世人羨慕又驚嘆。”
她聲音不大,但足夠溫老夫人聽見。
溫老夫人年輕時就是愛掐尖的性子,一心想活得高高在上,榮華富貴讓人艷羨。到底是從什么時候起,她只顧端莊,將旁的全撇下了呢?
“祖母,不如您和孫媳說說,您年輕時那會京里都興什么衣服款式?”葉娉突兀地轉了話題,卻勾起了溫老夫人的興致。
溫老夫人出身好,嫁得又好,對于自己年輕時那會京中盛行的衣服款式,簡直是如數家珍。她從穿花云錦曳地裙,說到廣袖流仙百褶裙,從興盛的軟煙羅,說到金絲錦,越說越高興。
葉娉不時發問,適時給她斟茶倒水,頗有些祖孫和樂的氣氛。
田嬤嬤在一旁傻眼,老夫人不是交待過今日務必要讓郡王背下那些規矩,怎么變了卦?她假裝咳了好幾聲提醒,無奈溫老夫人說到興頭上,還不悅地瞪了她好幾眼。
時光流逝,不知不覺過去一個時辰。
葉娉來時是巳時一刻,眼下將近午時。尋常百姓一日多為兩餐,但大戶富戶大多都是三餐甚至四餐。
午時左右,恰是溫老夫人的午膳時間。
溫老夫人今日說得盡興,看葉娉的眼神也緩和了一些,自然是裝模作樣留葉娉一起用飯。葉娉滿臉歡喜,一副期待的模樣。
這般表現,讓溫老夫人心里既舒暢又不屑。心里想著到底是小門小戶出來的,終歸還是有些上不了臺面。
葉娉期待之余,看上去又有些忐忑。“…祖母憐愛,孫媳心中實在是歡喜。只是孫媳口味重,吃不慣清淡的飯菜,許是會影響祖母的胃口。”
她早就算好時間,料想這老太太不會留她吃飯。所以她想著不管這老太太怎么刁難她,她插科打諢便是,最多待一個時辰就能走人。
誰知溫老夫人聽她這么說后,并沒有順勢讓她離開,而是抬了抬下巴,道:“我們國公府是什么門第,你想吃口味重的菜,讓廚子做便是,哪里來的這些個別扭,沒得讓人覺得小家子氣。”
葉娉心下“咦”了一聲,這是誠心留她吃飯的意思嗎?難道是自己今天表現得太好,讓溫老夫人另眼相看了?
早知如此,她應該收斂一些。
正思忖著,溫老夫人似是不經意地問:“你有什么想吃的菜,讓廚房去準備。”
既然如此,葉娉豈會客氣。
“孫媳口味重,嘴也粗。最喜酸菜魚、鍋包肉、辣子雞這些地方菜。”
溫老夫人微不可見地咽了一下口水,道:“你告訴廚房怎么做,讓他們做給你吃。”
葉娉說了做法,田嬤嬤一臉不虞地去廚房安排。
國公府的廚子廚藝高超,這三道菜做好后和說的半點不差。酸辣的香氣飄散在屋子里,聞著就讓人胃口大開。
菜色一分為二,擺在葉娉面前的除了這三道菜,還有一道竹蓀湯。擺在溫老夫人面前的六道菜,每一道都十分清淡。
田嬤嬤給溫老夫人布菜,先是魚肉,后是豆皮三絲卷。那道清蒸魚和葉娉面前的酸菜魚為同一種魚,但品相色澤卻大不相同。
溫老夫人提筷,味如嚼蠟般吃了一口菜。
葉娉見她動筷,立馬開動。
國公府的廚子非同一般,幾道菜的口味比忠嬸做的有過之而無不及。各自嘗過味道后,葉娉換了干凈的筷子,象征性的給溫老夫人夾菜。
“郡王妃,老夫人一應飲食皆清淡…”
葉娉的手落在半空中,不上不下。
正當她打算撤回時,便聽到溫老夫人道:“御哥兒媳婦孝順我,我豈能拂了小輩的孝心。”
葉娉松了筷子,鍋包肉穩穩當當地落在溫老夫人面前的碗中。
溫老夫人板著臉,嫌棄般夾起鍋包肉。然后在田嬤嬤擔憂的目光中,面露難色地送入口中,端莊優雅地吃完。
葉娉表了孝心,心安理得地埋頭吃飯。
田嬤嬤繼續給溫老夫人布菜,溫老夫人卻一直盯著葉娉,以及葉娉面前的那幾道菜。剛才那鍋包肉外酥里嫩,酸甜可口,可惜太少了些。葉氏最跟前的那道酸菜魚聞著就讓人流口水,也不知道是什么味。還有那辣子雞,看色澤就十分誘人,一定很好吃。
想當年她還在娘家做姑娘時,也是口味偏重之人。嫁人后為表優雅得體,飲食也變得清淡講究。喪夫之后更是要修身養性,不能重口腹之欲。年紀漸大后,又要保持長輩尊嚴,又有大兒媳婦調理身體,越發不能隨心所欲。
許是她目光實在是垂涎,葉娉很難不注意。
葉娉暗道,原來這老太太也好吃。
“祖母,方才那鍋巴肉可還適口,要不要再來一點?”
溫老夫人拉不下面子,斜了她一眼。她心下好笑,極為正經地又給溫老夫人夾了一筷子鍋包肉,還有酸菜魚和辣子雞。
田嬤嬤眉頭都皺成麻花,頗為不善地看了一眼葉娉。
葉娉拿著筷子的手抖了抖,一副想將菜夾回的姿勢。“祖母,您是不是不能多吃這些?都怪孫媳,也沒問清楚。”
“你一片孝心,下不為例。”
“是。”
若不是溫老夫人迫不及待地動了筷子,葉娉還真信她是勉為其難。這老太太也不怕辣,恐怕以前也是個能吃辣的。
正吃著飯,溫夫人突然來了。
一看溫老夫人居然在吃辣子雞,嚇得又是傳大夫,又是命人煮消食湯。雖然沒有說葉娉半句,但那責備的眼神卻是分明。
大夫看過后,開了方子,叮囑以后一定要注意。
溫夫人一臉心有余悸,“母親,您脾胃虛弱,下次可千萬不能為了顧全小輩的面子,強撐著為難自己。”
溫老夫人原本吃得開開心心,被這么一折騰心里莫名有些火大,生平第一次覺得大兒媳婦多事。
她陰著臉不說話,溫夫人心下一個“咯噔。”
“娉娘,你下回可不敢如此。祖母一應飲食不可有絲毫差錯,幸好今日我來得及時,否則你祖母吃把那些菜全吃了,腸胃必會不適。”
“侄媳記下了。”
“你先前不知,這事也不能怪你。大伯娘知道你是一個懂事的孩子,日后凡事多思多問,莫要再出這般紕漏。”
“是。”葉娉虛心受教,模樣別提多乖巧。“侄媳沒想太多,只是想著這些菜口味別致,想讓祖母嘗一嘗。祖母貴為國公府的老夫人,又是頤養天年的年紀,理應萬事順著自己的心意而為。世間山川美景不能一一看遍,但這天下美食卻無需行萬里路,也能在府里吃到,何樂而不為。養身固然重要,但也不能完全失了樂趣,淺嘗輒止而已,應該沒什么大礙。許是侄媳想岔了,大伯娘教訓得是。”
溫老夫人被擾了興致,老大的不高興,臉色越發陰沉了。葉娉有句話倒是說到她心坎里,她貴為國公府的老夫人,難道連多吃一口也不能隨自己的心意嗎?
當下她就面露不悅,看了溫夫人一眼。
溫夫人憂心道:“母親,兒媳盼著您長命百歲,比起您的身體,旁的事情都可以放在一邊。”
溫老夫人聞言,臉色好看了一些。大兒媳婦也是為了她的身體著想,怪只怪葉氏不知事,給她夾得多了些。
葉娉可看是看出來了,這老太太不僅難侍候偏心眼,還是一個軟耳朵,難怪這些年被溫夫人哄得不知東南西北。
“原來長命百歲,是要舍棄所有的喜好。錦衣華服不能穿,山珍海味不能吃,空守著滿府的福貴,難道只能看不能動,全部留給別人嗎?”
溫老夫人乍聽這話,無異平地一聲驚雷。自打丈夫去世后,她是越穿越素凈。到如今上身的顏色不是暗綠就是黑青,無半分鮮亮之色。吃食方面也是清淡為宜,不能食大葷不能吃海味,少油少鹽越發沒有滋味。一府的榮華富貴,她這些年確實只能看不能動。她死以后,所有的一切是誰接手?
是王氏!
這個發現讓她莫名心驚。
忽然她想到更多,這些年王氏不讓她這樣不讓她那樣,說是為她的身體好,難道早就算計著等她死后繼承她的一切財產?
她眼神突變,狠狠地瞪向溫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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