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次，別再犧牲自己來救我了。”

        說出這句話后，提姆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盡管這不是困擾在他心頭的最優先事項，但他得承認，黑貓在他眼前被撕裂的那一幕依然歷歷在目，以至于他早就有她好好聊一聊的打算的。

        不管是分//身還是本體，他都希望她面對生命威脅時多一分恐懼、多一點對自己的珍惜。

        再者，他確實不希望有誰犧牲自己來救他。

        犧牲太過沉重了，他也見過太多。不論是成為羅賓，還是繼續走下去、成為紅羅賓的現在，這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選擇，他會自己承擔每個決定的后果，也不會把性命完全交給別人。

        他以為自己會看到斯瓦娜輕皺著眉、略顯困惑表情，或是被她一如既往地微笑著敷衍過去。

        但都不是。

        眼前的女孩反常地斂起了笑容，神情一瞬間有些冷淡，下一刻像反應過來，又擠出嘴角的弧度。

        真的是擠出來，提姆都不用多費心思觀察就看出來了。

        “犧牲（sacrifice）。”這個詞很輕地從她齒間溢出，不帶感情，但能聽出她正在緩慢地思考，“詞義上，通常都是涉及生死的，或是要付出些什么。”

        他靜靜地注視著她，等待她接下來的話。

        “但很遺憾，我沒有這種打算。”斯瓦娜維持著那張僵硬的笑臉說道，“我也不會為誰去死。”

        提姆想，原來她生氣時也會習慣性地笑著的。

        這一次她應該是真的生氣了，他意識到這點，卻還是繼續這個話題：“分//身的死亡就不算在內嗎？”

        “那樣的話，我會說‘毀掉’（destroyed）。”她灰藍的雙眼一瞬不瞬地凝望著他，神色平靜，卻讓人感覺到她的執著。她深吸一口氣，試圖用溫和一些的語氣勸說道：“提姆，我不會因為誰而死的，那只是臨時制造出來的而已。”

        他一直覺得她對自己不太在乎，她會拒絕疼痛，會為自己療傷，卻沒有對死亡的畏懼。

        而這種態度肯定也不是出于勇氣。

        毀掉、制造、臨時身體……直到現在，他終于從她的言詞中找到答案，多窺見了“斯瓦娜·卡特”謎底的一部分。

        “你不是不會為誰而死。”他冷靜且尖銳地說道，“而是覺得自己不會死？”

        看到她并不意外的表情，他就知道自己說對了。

        他知道自己并不是只把這個女孩當成一個分析個案，但他以為自己只會有幾分可惜。

        然而，當他知道了答案，知道這個答案發生在他起碼是視為朋友的人身上，一股怒意就不由自主地浮上心頭，張揚得讓他不得不承認，他對面前的女孩的確是有點超出預期的在意和好感。

        他十分理智和慣性地壓抑著這種情緒，沉默地望向了她。

        斯瓦娜絲毫沒有被看穿的心虛，卻也沒有平常被他點出真相的喜悅。她心中才剛冒芽而不自知的氣憤被瞬間鏟平，取而代之的是同樣陌生的難過。

        她不喜歡他這樣說。

        她跟以前一樣模棱兩可地說：“也許吧。”

        “也許？”他固執地反問道。

        “也許吧。”她重覆道。

        提姆這次沒再追問，默不作聲地與她對視起來，一雙藍眼帶著沉著和執拗，一雙藍眼帶著倔強和虛偽的笑意，誰也不愿退讓。

        最終，斯瓦娜輕嘆一聲，先一步退開了。

        她嘟嚷道：“鍋嫌壺黑……”

        提姆被她這句弄得破了功，有些無奈地接道：“水壺小姐，能告訴我你覺得我哪里像鍋嗎？”

        “就像之前的話題一樣，我們都一樣的，不是嗎？”她微微抬眸，面無表情地回答，“你明明在做差不多的事，卻讓我別犧牲自己救你？真不公平啊，鐵鍋先生。”

        他下意識反駁道：“這不一樣。”

        “對，不一樣，你削掉血肉，可能會流血不止、感染化膿，或許還會死掉——我卻不會因為一個分//身而死去。”

        “你這是偷換概念。”提姆敏銳地指出她話中的漏洞，“你試圖把‘可能發生’的結果當成‘會發生’的后果，卻把你的情況輕描淡寫過去。你不會因為分//身死去？對的，因為你的分//身‘已經’死去。”

        他為什么非得強調“死亡”這個概念呢？

        斯瓦娜不理解，在她看來，她還在這里，這就是最有力的證明和結果，哪怕她曾經感受過與死最接近的距離。

        “看來我們是不會在這點上達到共識了。”斯瓦娜先一步中止了這場爭論。

        提姆挑了挑眉，說：“你是這么想的？”

        “我只是說出事實。”斯瓦娜理直氣壯地說，在他有些強勢的注視下，慢慢移開了視線。沒多久，她又跟想到什么似地說道：“……不過，有一點我們確實是不一樣的。”

        提姆轉過身，舉起剛剛放到桌上的杯子抿了一口，將心里的不平靜跟帶著氣泡的液體一樣咽下去。

        “什么？”

        “即使那里站著的是別人，你也會那樣守在那人身前。”她充滿肯定地說著，“但我不一樣，假如那個人不是你，我就不會報廢一個分//身來阻止你受傷。”

        “咳、咳……”

        他壓根沒想到在這種僵持的氣氛下，她居然會說出這種……有些暖昧的話。

        看到他的反應，斯瓦娜沒忍住抿起嘴偷笑了一下。

        她故意在他還沒來得及開口時接著說：“啊，抱歉，我忽然想起有些事要做，先失陪了。”

        她自顧自地轉身就走，也不在乎他的回答。

        先前所施下的隱身魔法就這樣無聲地解除了，提姆也重新回到了旁人的視線里。

        誰聽不出來那只是個借口？但提姆沒有阻止她離開，也沒有追上去。畢竟她凡話是對的，他們誰也說服不了誰。

        斯瓦娜·卡特這個人外表比常人更沒侵略性，態度也總是輕輕柔柔的，但對認定的事卻比預想中的要固執得多。

        再跟她說下去，恐怕也只會被繼續打趣敷衍吧。

        提姆盯著手邊還冒著氣泡的飲料，默默在心里跟自己說：……別把她的玩笑當真。

        -

        實際上，斯瓦娜心里多少還是有些不舒服的。

        平日她的步伐總是緩慢又愜意，現在恐怕連她自己也沒發現，她的背影跟小黑貓洛蒂被惹毛后一模一樣。

        她曾經對他執著于揭露她的秘密而高興，但在剛剛那一刻，她只有意識到她與他們的不同、無可奈何的失落感。

        什么東西才能死去？咳……這句話好像有些謎語人會說的話？

        可惜，她理解不了那位渾身發綠的先生不說人話的快樂。作為一個對顏色敏感的藝術生，她甚至認同不了他的衣著品位。

        說實話，哥譚知名罪犯們有大半的衣著品位都有些……難以直視。

        跑題了。

        對于這個問題，她的答案沒有那么隱晦，而是相當直白：活著的事物才能死去。

        因此，她很感激斯塔克先生他們想幫她的好意，但并不覺得自己有多急切地需要救助。

        反正她死不了，也沒那么快要離開人世，在她身上多花那么多心思并不值得。

        走到一半，她突然有些茫然地停了下來。

        她現在該去哪里呢？

        斯瓦娜沒打算去找托尼，那太顯眼了——她指的是被皮特羅說成“閃閃發亮大燈泡”的她自己。

        那不如去找娜塔莎吧？決定了以后，她也不想遇到麻煩，干脆把飲料杯放到侍應的盤子上后，就再度用法術把自己掩藏起來。

        她轉了一圈也找不到娜塔莎，最后打算先躲去洗手間，畢竟上洗手間總是一個暫時離場的好借口，彼得就老是用這一招。

        瞧，旺達和皮特羅真的沒必要那么擔心她，她應付起這么多人的場合，也沒多大的困難不是嗎？

        斯瓦娜莫名生出不少自信，連剛剛跟提姆說話后的煩惱都扔在腦后了。

        可惜，她不知道，在人類之中有一種名為“立flag”的說法。

        這位卡特小姐身上總不乏“意外”，她正要走出大廳，卻不小心撞上了人。

        雖然連她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撞上的。

        她明明都很小心躲開人群了，以免出現旁人被碰到卻找不到是誰的尷尬情況。

        隱身法術沒出錯，也已經避開了人群走路，可如今卻直直撞上一個人，還是讓她不由得懷疑起自己。

        她今天的確不太對勁……但也不至于連路都不會走吧？

        事實證明，即使斯瓦娜經歷的歲月確實比她看起來要漫長得多，她還是太“年輕”了，也不夠了解人類的險惡用心。

        這里特指有目的地接近她的布魯斯。

        斯瓦娜揉了揉撞得發紅的鼻子，在她抬起頭之前，一把低沉沙啞的男嗓音便從頭頂響起。

        “你沒事吧？美麗的女士。”

        前一句話，她覺得最近老聽到，雖然是出自剛剛令她有些不快的那個男孩；后一句，嗯……是不是太輕浮了？奇怪的是，他卻沒有半點冒犯，就像只是在告訴別人“他很輕浮”一樣。

        她的記性一向不錯（雖然只在她感興趣的項目上），因此，她很肯定自己聽過這把聲音……就在不久前，在哥譚的電視新聞上。

        這個人，是布魯斯·韋恩。

        想起對方是誰后，她的注意力首先并不在他的身份上，而是莫名想起了曾在哥譚大教堂附近遇到的那個男人。

        她在心里抱怨：他們的胸為什么都這么硬？

        她放下手，微微仰起腦袋，兩雙藍眼就這樣對上了，一雙生理性淚水止不住地流，另一雙則帶著關切，藏著一些謹慎的打量。

        布魯斯不知道這女孩思緒如此跳脫，但對她的情報卻了如指掌——只要看過那紅羅賓在蝙蝠電腦里不斷更新的檔案，誰都會知道。

        他還知道很長一段時間里，提姆都在關注這個女孩。而且直到剛剛，她也還跟提姆在一起。

        他跟提姆的判斷一樣，認為她并非迫切要處理的危險人物，但也具有一定威脅性。

        當然，出于信任，這件事他一直交給提姆自己處理。

        托尼今晚對他種種挑釁的原因大概就是這個女孩，或者說，是出于她跟提姆的關系，一些（幼稚的）長輩心思。

        托尼今晚的態度讓他有些在意，也僅僅是在意。他本來也沒打算像這樣接觸這個女孩的。

        不過，她跟提姆告別后就刻意在會場內徘徊，似乎在尋找什么，就讓他想起對復仇者們今晚出現在這里的猜測。

        他的手虛虛地扶了她一下，他注意到，她的身體肌肉剎那間有些僵硬，后退的動作有些大。

        看來是認出了他是誰。

        也許，還出于不明原因而有所戒備。

        斯瓦娜禮貌地說：“我沒事的，謝謝你……韋恩先生。”

        他的視線先是在她雙眼停佇了一會兒，確定那不是美瞳，應該是檔案上說的魔法了。她是出于什么目的而做這樣的偽裝？

        布魯斯大概不會想到，這只是出于他心中那個“幼稚的長輩”的一個玩笑。

        他看了看她發紅的鼻子，表情到語氣都瞬間充滿了歉意：“對不起，是我撞傷你了嗎？”

        說罷，他遞上了手帕，但斯瓦娜沒接過來，只是說：“謝謝你……但不是的，是我太匆忙才撞到你了。”

        她注意到自己逐漸成為人群視線的中心，每說一個詞，身邊關注的目光又多了幾道。

        哥譚無人不曉的布魯斯·韋恩，知名度大概就跟曾活在都市傳說的蝙蝠俠不相上下。

        跟這種備受矚目的對象站在一起，一般的隱身法術起不了什么作用，除非她立刻變得透明、原地消息。

        但這樣一來，她都能想像娛樂新聞會怎么編排這位韋恩先生了，無非就是對著空氣說話、疑似精神出問題了，再過分一些，說不定還會嘲諷他能享用自己投資過的精神病院資源。

        可是，再跟他交談下去，興許又會是另一種新聞了……畢竟人們不知為何總對這個人和斯塔克先生身邊的女性很感興趣。

        而她不想成為其中之一。

        “別這樣說，能被這么可愛的女士撞上，是我的榮幸才對。”布魯斯故作輕松地開起玩笑來。

        “……總之，謝謝你，韋恩先生。”她再三道謝后，笑著吸了吸鼻子，正想搬出不久前才用過的說辭：“我就先……”

        “咳哼。”

        她的話被打斷了。

        “原來你在這里，斯瓦娜。”托尼裝出一副才剛找到她的樣子，“佩珀剛剛一直在找你。”

        他帶著佩珀過來后，而佩珀的手在男朋友肩上按了按——作安撫也作警告。

        “抱歉，剛剛我走開了，回來就找不到你了。”佩珀默契十足地接過了話，上前挽起斯瓦娜的手臂，看著她泛著淚光的眼睛，充滿關心地說道：“我帶你去休息下？”

        斯瓦娜：“好。”為什么她覺得有些不對勁？

        她沒多想，很自然地就跟著佩珀走出人群注目的范圍、離開了大廳。

        留下來的兩個男人大眼瞪小眼，其中一個還有些來者不善。

        托尼露出了絕對說不上友好的笑容，右手搭著了布魯斯的肩膀，使了點力氣，裝出跟他友好地聊天地的一樣，拉著他走到角落，避開眾人好奇的目光。

        等到身邊沒幾個人了，他才低聲道：“你能不能給跟我解釋一下，那個女孩為什么會跟你站在一起……還哭了？”聲音還有點咬牙切齒。

        布魯斯意識到他誤會了什么，也登時反應過來，其他人應該也產生了類似的想法。

        這種誤解對他來說不痛不癢。

        他像往日一樣，毫不在乎地笑道：“別這么嚴肅，托尼，那只是個小小的意外。”

        “事實上，我也想了解一下是怎么回事，布魯斯。”

        提姆不知何時接近了他們。

        跟布魯斯四目相對后，他輕咳了一聲，解釋道：“因為那個女孩是我的朋友。”

        他沒有不相信布魯斯的意思，布魯斯的接近只是試探，他懂的。

        只是……剛剛找到布魯斯時，他就看到眼眶發紅的斯瓦娜，還有微彎著腰、笑得溫柔（表面上）的“布魯西寶貝”。

        距離太遠，他沒聽見他們的對話，但也可以猜測發生了什么。

        最大可能就是撞上了，但僅僅是碰撞的話，斯瓦娜會哭成那樣嗎？或者是她出于什么目的在裝哭……說起來，認識以來她有哭過嗎？

        難道是因為他們先前的對話？提姆連這種假設都做過了。

        還有一點值得注意的是，他確切地看到女孩那一剎那的慌張——是對布魯斯的。

        本來，他過來是給布魯斯借口離開的。

        但他承認，他也對這件事很感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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