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過貓嗎？

        家貓，是一種神奇的動物，比起野貓，它們的野性更為收斂，卻更加隨心所欲。不過，它們不是全都會不顧旁人地搗亂。是的，有一些確實是，但也有一些很會看臉色，在人類的底線上走起貓步、跳出跳入。它們愛鉆被窩就鉆被窩，愛喝主人的水就把臉埋到杯里、放著自己的水盆不管，還有一些愛跳進馬桶里，可一旦惹怒了人，又會擺出楚楚可憐的無辜模樣，最后讓人只能選擇原諒它們。

        韋恩家的黑白貓阿爾弗雷德不算是后者，畢竟它的主人是達米安，他一直很認真地訓練自己的貓。但提姆還是見這那樣的貓，是朋友家里的一只布偶貓，很喜歡撒嬌，老用水汪汪的藍眼看著人——尤其是剛把主人的水杯打翻到地上的時候。

        雖然這樣想也許有些失禮，但現在斯瓦娜確實給了他這樣的既視感。不單是那頭蓬松柔軟的長發，她的行事風格也很像貓咪，比如明知亞倫·史密夫有古怪和危險，卻自投羅網被抓住關了起來，歸根究底是出于她對安琪拉·卡蒂的好奇。她的言行也很直率隨心，說這種話時都不會臉紅耳熱。

        沒錯，特別是說這種話的時候。

        提姆當然可以放著不管，像過去一樣，但此時此刻，他卻少有地不想縱容這種話。

        雖說連對貓咪有所要求的達米安偶爾也會放縱一下阿爾弗雷德，但斯瓦娜并不是真的貓，一兩次可以是誤會，但三番四次還用這種說話方式，必定就是故意為之，還令人懷疑她的意圖。

        因此，他擺出了與剛剛截然不同的嚴肅，問道：“你真的不是故意的嗎，斯瓦娜？”

        “嗯？”斯瓦娜下意識反問：“故意？”

        她能感覺提姆的情緒不一樣了。

        這就像本來雙方都鬧著玩，有個人忽然較真起來，讓人先是被嚇了一跳，想緩和一下氣氛，卻看出對方的毫不退讓。有些人會因此感到氣惱，也有人會不知所措，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做錯了。

        當這種情況落在斯瓦娜身上，她直接就跳過了緩和氣氛那一步，困惑地思考起來了。

        她是不是故意那樣說的？是的，因為她發現每當這樣說，提姆的反應總會很有趣。他的眉頭會微微一蹙，雙唇微張，欲言又止，最后會稍稍別過頭，將自己的情緒藏起來，裝作毫不在意地繼續之前的話題。

        可是，在這里直接承認……是可以的嗎？

        斯瓦娜不理解他為何突然轉變了態度，但她能感覺到提姆不太高興，直覺也告訴她，在這里實話實說——指的是斯言斯語那種——并非一個好的選擇。

        對她來說，不管是哪一種語言都不難學，但遺憾的是，人類的交流不能只依靠語言。眼神、動作、語氣、方式、氛圍……稍加變動，都能得到不同的效果。

        最重要的是，這個效果取決于接收的一方。

        通過與人相處，她學會了很多種溝通方式，卻沒有任何一種適用于當下的狀況。

        她該怎么回答？又該不該回答？

        房內一時沉靜下來。

        提姆是想作一個小小的警告，希望她別再說出這樣讓人困擾的話，但他也不否認，他多少也想知道答案。

        是撩撥，抑或單純的捉弄？好吧，他不該期望連自己的話很奇怪都意識不到的斯瓦娜，能清楚回答這個問題。

        算了，這又不重要，只是會他多少會為此苦惱而已。

        良久的沉默和思考后，斯瓦娜首先就是一句：“對不起。”

        怎么說呢？她的道歉在他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因為他本來不覺得她會這么快承認，應該說，意識到錯誤。

        “我沒想讓你感到不快……”斯瓦娜不自覺地說出了跟他剛剛道歉時一樣的話，反應過來后頓了頓，決定再補充一個真誠實意的解釋：“我的確是故意那樣說的，但我不是想……讓你生氣。”

        “那是為了什么？”他表情有些放松下來，是一種讓她說下去的暗示。

        “因為你的反應？”斯瓦娜雙手握成拳，擱在大腿上，姿勢跟措辭一樣謹慎，”你會看上去很為難，但又沒那么為難。感覺有些高興，臉上又全然沒有丁點高興。”

        好吧，好吧。

        提姆有些心累，本想著拿出威嚇的姿態作勸告，沒想到又被反將一軍。他承認，意識不到某些事的不只有她，或者說，是他刻意假裝察覺不到。

        他捏了捏自己的鼻梁，看上去更加苦惱，讓斯瓦娜更加疑惑又擔憂地看過來。他嘆了口氣，扯了扯嘴角問：“我看起來是那樣的？”

        斯瓦娜不覺得他是在質疑自己，便誠實地為他解惑：“我感覺是那樣的。”

        “或許，這之中有一些誤會？就跟你誤會了我的反應一樣，我也覺得你說的話很容易讓人產生誤會。”

        這是一種偷換概念，把前后兩種“誤會”放到天秤的同一邊。

        這已經是提姆最后的倔強，啊不，是最后的手段。

        一般人聽了他的話，確實很有可能被帶進去他的思維。但是，他面前的可是斯瓦娜啊——那個連家人的旺達跟皮特羅都經常弄不懂她腦里裝了什么的斯瓦娜啊。

        啊，他好像沒在生氣了。

        斯瓦娜臉上的憂慮，好奇地問道：“你是產生了什么誤會，才讓你有那樣的反應？”

        毫、不、動、搖。

        提姆捂著額頭，肩膀都垂了下來，決定投降了。

        也對他怎么會期待她的思維跟其他人一樣？再者，他的話也有不少破綻，他不該以為一切都能順理成章的，這不夠理智。

        他沒有讓自己沮喪太久，輕吁一聲后就重新坐好，松了松領口，登時從自信十足的商業精英，變成了滿身疲憊感的西裝少年。

        “你那種說話方式容易讓人誤會……你對我有意思（youhaveacrushonme）。”提姆怕她理解不了，還再問道：“你懂我的意思嗎？”

        再怎么遲鈍，斯瓦娜也不至于把這個“crush”按字面意思理解。假如她反問一句“我為什么會在你上面撞碎掉還什么”，提姆也許會決定當場結束這個話題，當作無事發生。

        作為前任羅賓、現任紅羅賓、少年泰坦的領隊，他處理過的案件、應付過的對手都足以證明他是個獨當一面的超級英雄。但是，這不代表他在感情方面的閱歷豐富得可以教會一個毫無經驗的女性朋友，還半點都不感到尷尬。

        應該說，他現在十分尷尬，也有些后悔：他為什么非得在這里跟她討論這個話題不可？

        幸好，斯瓦娜并沒有感到不妥，還正經地思考起這個問題：“你的意思我理解了，可是，為什么會有那樣的誤會呢？”

        這是又把問題推回來了。

        提姆這次決定把話題扯開：“或許是我想多了而已，抱歉，給你造成困擾了。”

        斯瓦娜卻沒順著他的意思，追問道：“我的說話方式哪里有問題嗎？”

        “不，我是指……”

        她一雙藍眼緊盯著他不放，不依不饒：“是哪里？”

        “……”提姆深吸一口氣，多少有些破罐子破摔了，擠出平常出席會議時的虛假笑臉來，坦言道：“哪里都有，每一次你想讓我有那種表現時，說的話都容易讓人誤會。”

        很好，就在這里完結這個話題吧。

        他是這么想的，那么，斯瓦娜呢？

        從剛剛起，斯瓦娜就覺得提姆在跟她開玩笑——她知道他說的都是實話，但他的言語在她聽來，實在是……難以置信。她之所以無法相信，不是因為對自己的表達能力有多大自信，而是她開始去深思隱藏在自己話語后的本意。

        她說的話是真心的嗎？是的。

        她說的話在人類，不，在他看來，有那種意思嗎？是的。

        ——“你在人類身邊，怎么可能不沾染上絲毫感情？”

        她沒由來地想起，不久前在幻夢境里，波斯貓曾說過這樣的話。

        它們的智慧遠超普通的貓，活得也比人類長久，但當時斯瓦娜沒把它的話當作一回事。

        她固執地去追尋事情的本質，想要把人類的感情量化，仿佛想放在帶刻度的量杯里、電子秤上，看看哪個多一點，哪個少一點。

        看，她測量不了，她想不通，所以她不可能對誰“有意思”，也因此認為自己沒有理解愛情的可能，甚至可以說，她看不透人類的感情本身。

        說到底，理解不了的話，她再怎么模仿，也只覺得自己是“仿造物”。

        可是，偵探先生不可能辨別不出真假的，他是她見過，最了解人性也最聰明的人了（請讓她暫時忘記斯塔克先生）。

        那么，這樣的他，為什么會覺得她的話“足以”產生誤會？

        ——“偶爾試著別去深究本質不也挺好嗎？”

        可是，不理解本質的話，她……

        “在你看來，我說過的話可能造成了一些誤會，如果因此冒犯了你，我很抱歉。”斯瓦娜直視著他的眼睛，從那雙跟大海一樣深奧、廣闊的藍眼中看到她自己，那個黑發藍眼、在這個世界上“斯瓦娜”最真實的面貌。那個“斯瓦娜”失去了平日的從容、放下了平日慣性撐起的微笑，滿臉都是陌生的慌亂。

        ——是連她自己也不認識的“斯瓦娜”。

        看著這樣的她，提姆不由得想起了做錯事的孩子，想起那眼眶滿含眼淚、努力跟大人道歉的樣子。當然，這說的不是達米安，而是小喬納森。有一年小喬還小，康納攛掇他一起去搗亂，小孩子上當了，跟著拆家，結果被爸爸發現了，就露出了這樣的表情。

        后來？小喬沒有挨訓，這事還是唯一被訓了的那個人告訴提姆的。

        提姆明明早就猜出她沒有那種心思，但聽到她的話，心情還是有些復雜，只好苦笑道：“沒關系，你不需要為了這件事道歉。我剛剛也說了令你不太愉快的事，就當扯平了？”

        是的，這時候，應下來是最好的，所有的尷尬、不滿、迷茫……都能到此為止。

        斯瓦娜至今所累積到的社交經驗是這樣告訴她的。

        但是，迄今為止的經驗，都與“提姆·德雷克”這個人無關。

        “如果是在說都讓對方不高興這點，的確可以‘扯平’。”斯瓦娜大腿上的雙手握成了拳，鼓起勇氣說了下去：“但如果是先前的話，我覺得沒必要。”

        “什么？”

        “我是指，雖然我不是很懂對人有意思是怎樣的感覺，但我的話都是出自真心的。所以……也算不上誤會，對嗎？”

        提姆詫異地看向她，同時注意到這是疑問句。

        “這是什么意思？”

        斯瓦娜低下頭，蒼白的手背上透出了青色的血管，指尖泛白，看得出她下意識把拳頭攥得有多緊，遲來的痛慢慢才生出了幾分。

        這時候，她少有地不討厭痛楚，因為這能讓她開始昏沉的頭腦變得清醒，撈起那些破碎得如沙粒般從指間流走的念頭，再用語言堆砌出來。

        毫無疑問，她是在緊張。

        剛剛跟那些黑藤對峙時，她也有這么緊張嗎？恐怕沒有。

        “我不知道……但我比誰都想知道答案。”

        如果問她，感情和愛的本質是什么，那絕對是一道難題。但如果讓她說出“斯瓦娜·卡特”的本質是什么，她還是能說出來的。

        是瑪麗安·卡特最后的作品、那本繪本里，那頭迷惘又虛幻的“小怪物”。

        小怪物不是人類，甚至不能說是生物。它是愚鈍的，彷徨地走過了漫長歲月，才搞懂了自己因何而生，卻始終不知道自己是“什么”。

        為了搞清楚這一點，它一直在人類。

        它看著他們，一直看著。

        有一天，因為一個意外，它被拖進了沉重、狹小的人間。最初它想要逃離，最終卻選擇留下。自此，“感情”便成為了她一生中最難的謎題。

        繪本的最后，瑪麗安沒有為謎題寫上答案，她把這道題留給了斯瓦娜。

        斯瓦娜卻寫不出來。

        可現在，她似乎看到找出答案的希望。

        “我沒有說謊，請你相信我。”

        她仰起頭，多了幾分從來沒有的小心翼翼。她不知道他會不會覺得莫名其妙，會不會對她暖昧不清的說法感到更加不快。

        他們一語不發地凝望著對方，都想看出對方的真心。

        在長久的沉默后，她的“希望”這樣回答了。

        “我相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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