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三更)
約瑟夫聽妹妹語氣,猜到她大概是對“海軍大臣”的頭銜不屑,不由得笑了:“你別看聽起來是海軍大臣,但他之前是當過外交大臣的,而且如今也依然實際掌控著法國的對外政策。”
也就是小妹妹這樣從來只知瘋玩不關(guān)注政治的嬌氣小公主,才會看不起這樣的高級官員。
安塔妮亞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所以……你要去找陛下說結(jié)束戰(zhàn)爭的事嗎?”
1762年已是日后被稱為“七年戰(zhàn)爭”的那場戰(zhàn)爭的第六年。
英國-普魯士聯(lián)盟與法國-奧地利聯(lián)盟之間的交戰(zhàn)延宕過久,雙方的各自盟國為此耗費了大量的人力物力,都已經(jīng)精疲力竭。
“結(jié)束?”約瑟夫忍不住提高了點聲音,“當然不!六年了,我們終于把腓特烈那個怪物逼退到布雷斯拉爾要塞茍延殘喘,勝利眼看就是我們的了!”
奧地利女王對普魯士的腓特烈國王深惡痛絕,總是以“怪物”指代他,于是她的孩子們有樣學樣。
安塔妮亞忍不住微微皺眉。
七年戰(zhàn)爭的最終結(jié)果并非對奧地利有利。是發(fā)生了什么來著?
看見妹妹不太贊同的神情,約瑟夫又說道:“而且法國也下定決心,不能輕易讓步。他們還在南方對付英國,我們一定要撐住對普魯士的防線!是這幫野蠻的德國人侵略在先,唯有武力能讓他們意識到到底誰才是神圣羅馬帝國的第一強國。”
雖然神圣羅馬帝國如今更多只剩下了名譽的聯(lián)合,但普魯士和奧地利作為這一帝國中最大的兩個邦國,還是為其中的主導權(quán)而斗爭激烈。
目前的神圣羅馬帝國皇帝正是他們的父親,托斯卡納大公弗朗茨——雖然神圣羅馬帝國不承認女皇,但特蕾西亞女王還是成功為丈夫爭來了這個名譽頭銜。
約瑟夫激情洋溢地說完了才意識到,自己或許說太多了。
這些事情哪里是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聽得懂的。
大概是他的這位小妹妹一向缺乏耐心,這次竟然沒有打斷他的話或是直接跑開。這可真叫人不習慣。
還未等他細想,安塔妮亞問道:“是舒瓦瑟爾公爵跟你這么說的?”
“是的。”約瑟夫答道。
安塔妮亞略微想了想,忽然微笑起來,沖他勾了勾手指:“哥哥,我有個秘密要告訴你。”
“哦?”約瑟夫好脾氣地蹲下,湊到妹妹面前。
“我昨天不小心聽到陛下和首相大人的談話了——我發(fā)誓,真的是不小心聽到的!”安塔妮亞湊到他耳邊小聲說,“母親說,這場戰(zhàn)爭打了太久,我們損失了太多士兵和財產(chǎn),是時候想個辦法得體地結(jié)束了。”
“真的?!”約瑟夫驚愕地問道,“可是我們還沒有把西里西亞打回來!要是準備現(xiàn)在結(jié)束,豈不是白白放過了普魯士?那我們和法國、和俄羅斯的約定怎么辦?”
人在聽到自己不贊同的言論時會下意識地進入反駁與辯解狀態(tài),約瑟夫這個尚十分年輕的王儲也不例外——他一點也沒發(fā)現(xiàn),自己竟下意識把年幼的妹妹當成了參謀。
安塔妮亞眨眨眼:“哥哥,舒瓦瑟爾公爵的承諾也未必就那么可信嘛。”
她當年嫁到法國之后,對這位外交官的手段深有見識。
約瑟夫搖搖頭:“你還小,不知道六年前就是他來到維也納,我們才和法國結(jié)盟一起對付英國和普魯士。他自己就是同盟的主要締結(jié)者,難道要自己動手拆自己的臺嗎?”
奧地利與法國原本堪稱百年敵人,從世紀初的西班牙王位繼承戰(zhàn)爭,到二十年前奧地利女王繼承權(quán)爭議引發(fā)的戰(zhàn)爭,幾乎次次都在戰(zhàn)場上分屬敵對陣營。
但六年前,普魯士與英國結(jié)盟悍然發(fā)動戰(zhàn)爭,這才使得奧法不得不攜起手來,再次踐行那句“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的真理。
哥哥啊,你還是太天真了。
安塔妮亞在心里嘆口氣,政治家的承諾就像衣服,隨時會根據(jù)天氣變化而更換。
事實上,就她所知,這位“正直”的公爵先生正是在這一年與西班牙秘密簽署了《楓丹白露條約》,使他在和英國談判的時候多了一招后手,卻并未告知奧地利。
她狀似天真地笑起來:“哥哥,阿梅利亞姐姐曾經(jīng)欺負我和卡洛琳,她們都比我大,比我有力氣——所以我怎么辦呢?我就跟卡洛琳早早約好一起對付阿梅利亞,但一看情況不對,自己就偷偷跑掉。”
說完,安塔妮亞忍不住吐了吐舌頭。
這確實是前幾天那個七歲的“她”才做過的事情——畢竟自己是個頑劣的小公主。
約瑟夫目瞪口呆:“……你這個壞姑娘!”
“噓!”安塔妮亞拉著他的手一陣搖晃,“哥哥,你要替我保密哦!不然母親又要訓我了。我會去陪著伊莎貝拉嫂嫂的,絕對不讓她有一點閃失,你放心好啦!”
她笑著跑開了。
小孩子的身體跑起來輕盈而充滿活力,和之前走到生命盡頭時的感覺完全不一樣。
她是真的活過來了,安塔妮亞在心里感慨。
而年輕的奧地利王儲站在原地失笑,搖搖頭轉(zhuǎn)身離開了。
約瑟夫走得飛快,穿過剛打了蠟閃閃發(fā)光的鏡面長廊,迎面遇到的所有人都深深鞠躬,向王朝的未來統(tǒng)治者致意。
片刻之后,他敲響了女王書房的門。
“進來。”
女王的書房里掛著深紫色的天鵝絨窗簾,寬大的水滴形黑檀木桌上堆放著一層層卷軸與書冊,一張巨大的歐洲地圖正攤開在桌面中央。
站在桌子對面的是奧地利首相考尼茨親王,他一如既往地打扮精致——濃密的假發(fā),臉上撲著厚厚的粉底,沒有一絲褶皺的金色錦緞面子禮服上噴了濃郁的香水。
“約瑟夫,”女王并沒有抬頭,語氣中似乎隱隱壓抑著怒火,“法國怎么說?”
考尼茨沒有說話,只是朝大公的方向看了過來。
“舒瓦瑟爾公爵傳達路易十五國王的話,說現(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幾乎動員起了整個歐洲的戰(zhàn)爭,如今需要加固對普魯士和英國的防線,必須要拿回被奪走的領(lǐng)地。他們會在南方加強對抗英吉利海峽的艦隊,也會為我們提供更多資金支持。”約瑟夫答道。
“對抗英國啊,”考尼茨語氣淡淡地重復了一句,“嘖。”
約瑟夫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目光隨即掠過女王手上羽毛筆所指向的地圖方位——那是奧地利的東北邊,那座延伸到冰原的俄羅斯帝國。
約瑟夫心頭忽的一跳。
“你怎么看?”女王依然沒有抬頭,神色卻似乎更冷了。那雙藍色的眼睛正死死地盯著那片白色的疆域,似乎咬牙切齒。
約瑟夫愣了愣,剛要開口,腦海中不知怎的就想起了小妹妹剛才天真無邪的話語:“他的承諾也未必就那么可信嘛。”
“……”他猶豫了片刻,謹慎地問道:“陛下,首相——是不是有什么新的消息?”
……
回到宴會廳后,安塔妮亞徑直走到了伊莎貝拉身邊。
摸清眼下的情況之后,她最擔心的其實就是這位嫂嫂。
這位被稱為帕爾馬的伊莎貝拉的公主性格和身體都頗為柔弱,自兩年前嫁給哥哥后便一直郁郁寡歡,加上她的母親在她婚禮前夕死于天花,她總覺得自己注定會早早死去。
——似乎是命定的詛咒,她確實在一年多后就因這種恐怖的疾病死去。
天花,是這個時代所有人頭頂上盤桓不去的死神陰影,無論貴族還是平民。
還好,今天伊莎貝拉被一群歡聲笑語的弟弟妹妹們環(huán)繞著,安塔妮亞又有意逗她開心,似乎興致還不錯。
眼看宴會時間臨近,年紀小些的孩子們已經(jīng)忍不住肚子餓,先吃起餐前零食來。
金色瓷盤上,疊成鯉魚和兔子形狀的雪白餐巾旁托著烤制成金黃色的薩爾茨堡蛋霜糕。這種甜蜜的奧地利糕點一咬便落下許多簌簌的碎屑,里面柔軟濕潤的內(nèi)芯則入口即化。
“陛下和大公還在談事情么?”安塔妮亞小聲詢問。
原定的宴會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幾分鐘,卻依然沒看到女王的影子,而陛下平時一向討厭不守時的行為。
“是的。”
安塔妮亞眉心微擰。似乎有哪里不大對勁。
身邊的一切似乎突然籠罩了一層似曾相識的薄霧,亮晶晶的鏡廳、說笑的哥哥姐姐、溫暖甜美的食物香氣勾得人饞,但女王和約瑟夫哥哥卻破天荒地遲到了……
就在這時,一陣竊竊私語的聲浪如潮水一般從大開的宴會廳遠處走廊涌來。仿佛有什么巨大的隱形存在掠過了大廳——波浪下的驚恐與不安一下子膨脹了起來。
女王走了進來,她和后面跟著的王儲都一臉嚴肅。
“圣彼得堡傳來消息,俄羅斯女皇駕崩。”這個消息“嘭”地在大廳里炸開了。
遲來的掌權(quán)者們面容肅穆地落座,年紀小的孩子們都一臉懵懵懂懂,而大公妃伊莎貝拉稍作思考,便擔憂地抬起了頭:“那么繼位的是那個……”
“沒錯。”約瑟夫語氣沉重地答道,“現(xiàn)在繼位的沙皇是彼得三世,那個崇拜腓特烈的德國人。”
安塔妮亞終于想起來了。
這一年年初,俄國經(jīng)歷了統(tǒng)治者更替。
問題在于,這位剛剛即位的俄國皇帝從小在德國長大,是普魯士國王腓特烈的狂熱信徒。
“我們剛剛得到這個消息,俄國還沒有采取什么動作。”特蕾西亞女王語氣沉沉地開口了,“但很快就會有了。”
此刻,嗅覺敏銳的政治家一定會意識到,隨著俄國即將倒向普魯士,歐洲大陸的政治態(tài)勢要發(fā)生重大變化了。
而對奧地利女王來說,現(xiàn)在最重要的事,就是要第一時間打探清楚俄國宮廷里的動向。
新沙皇打算做什么?
什么時候做?
這會對奧地利與普魯士的戰(zhàn)局,甚至整個歐洲大陸的戰(zhàn)局,產(chǎn)生什么影響?
無論如何,絕不會是好的影響。
“麥爾西伯爵三天后出發(fā)赴圣彼得堡。”
女王一邊說,一邊用銳利的目光環(huán)視了一周,“但訪問的名義是代表我參加俄國女皇的葬禮和新皇的加冕典禮,需要有王室成員同去。”
這下,女王的所有孩子們都聽懂了。
特蕾西亞女王自己作為哈布斯堡王朝的統(tǒng)治者,當然是不會親自去的,因此會由一名身份尊貴的王室成員代為前往。
問題是,即將即位的是一位很大可能對奧地利抱有敵意的沙皇。
無論是信仰東正教的俄羅斯,還是信仰新教的德國,都是傳統(tǒng)的天主教哈布斯堡所極為警惕的異教徒。
更何況,這位新即位的俄國沙皇行事之荒謬任性,此前便已傳到過維也納。
那時,他們還只是在取笑俄羅斯羅曼諾夫王朝后代凋零,以至于竟然要找這么一位可笑又可怕的后代來繼承王位。
可轉(zhuǎn)眼間,可能就要輪到自己被這個可怕的異教徒殺害在野蠻的北方了。
宴會廳里頓時一片安靜,所有的孩子們大氣都不敢出,生怕自己被女王欽點去面對那個可怕的新沙皇。
十幾秒尷尬的沉默后,約瑟夫終于忍不住嘆了口氣:“陛下……”
他作為女王的長子,應當負起一定責任。他無法強迫弟弟妹妹們?nèi)ッ鎸ξkU,便只能自己來。
“不行。”女王斷然拒絕,“你是王儲。”
約瑟夫訕訕地閉上嘴。
女王并沒有明說,但在場的所有孩子們都明白,因為王儲非常重要,所以不能去這次訪問——這正說明此次訪問的危險性。
畢竟,誰也沒有和那位剛登基的沙皇彼得三世打過交道,而在這個時代,任性的國王往往行事百無禁忌——比如普魯士國王腓特烈二世就曾經(jīng)囚禁威尼斯的大使,以此強迫威尼斯總督為柏林新建的歌劇院送來一個舞女。
想到俄羅斯新沙皇的偶像便是這位臭名昭著的腓特烈大帝,他是個瘋子的可能性直線上升。
“好極了。”一片沉默中,女王環(huán)視了一周,怒氣幾乎壓抑不住了。
“我為這個國家生下了十八個孩子,活下來十四個孩子,各個都頂著奧地利大公的頭銜,如今卻沒有一個孩子能夠為我分憂。”
宴會廳里一片死寂,熟悉女王脾氣的所有孩子們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低下了頭。
他們知道,女王接下來恐怕要直接指派一個人去。誰會是這個倒霉的家伙呢?
“既然如此,那我總得選一個。”女王冷酷地說道,“那么就——”
“陛下,讓我去吧。”一個稚嫩的聲音忽然從角落里響起。
這個統(tǒng)治者家庭里的母親和所有兄弟姐妹,連帶著宴會廳中所有服侍的禮官、侍從侍女和仆人們,全都驚愕地看了過去——是誰?
眾人目光交匯處,淡金色卷發(fā)的小女孩動作優(yōu)雅地對女王行了一禮。
安塔妮亞坦然迎著一道道錯愕的目光,淡然微笑道:“我聽說俄羅斯的酒很烈,圣彼得堡大雪的夜晚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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