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重遇
其實她準備去死的,在她生日的那天。
寂夜無月,黯淡的碎星冷眼看著這座鋼筋水泥堆砌起來的城市。
誠譽中學音樂室的頂樓,少女坐在高臺上一言不發。
風聲凄厲,吹得她發絲凌亂,嚴寒如同鈍刀般割著她面如死灰的臉。
“喂,要死也別選這里。”身后傳來一個陌生又熟悉的聲音。
她后知后覺地抬起頭,看向了聲音的來源。
少年叼著一根煙,看不清表情。只是懶懶地把玩著手里的打火機。
火光在他指尖一下一下地跳躍,仿佛那是整座城市里唯一的暖色。
她怔怔地看了半晌,才回過神來。
他怎么在這里。
“別管我。”她轉過臉去,聲音里沒什么情緒。
“呵……”
一聲嗤笑,他三兩步上前,一把將她扯了下來。
一個踉蹌,她跌入一個懷抱。
凜冽又溫暖。
“這里是我的地盤,你忘了?”
“到了這里,你也是我的。”
“所以,要死要活,由不得你做主。”
少年聲音悶悶的,囂張、惶然,且惱怒。
“顧懷均,你有病嗎?”
她掙扎著抬頭,撞上他深深的目光。
少年眼底情緒翻涌,極力克制的愛戀。她曾無數次在他眼里看到這樣毫無掩飾的情愫。
兩年的記憶接踵而來,裴寧有一瞬間的恍惚。
“顧懷均,我說過了,你離我遠點,我討厭你。”她推開他。
他身子一僵,雙手停滯在原地,與往昔的不可一世判若兩人。
耳畔的風聲叫囂,不知撕碎了什么,叫得人不耐煩。
良久,他鉗住了她的手腕,聲音里有壓抑的喘息,“寧寧,你有什么事情告訴我好不好?一定有原因的對不對?你不會這樣對我。”
“對,原因就是我不喜歡你,之前就是覺得生活太苦了,想給自己找點甜頭。你那么有錢,覺得挺合適的。”裴寧的聲音帶著刺骨的寒意。
“你認真的?”他步步逼近,再三質問。
“嗯。”她百無聊賴地撿起地上一根樹枝,有一下沒一下地戳著墻面,看起來快沒了耐心。
“所以這么久了,你他媽真的一直耍我玩?”
他扯下嘴里的煙,嵌入掌心。那灼燙的疼痛讓他清醒。
她狠下心,重重地點頭:“對,所以,顧懷均,不要玩不起,再糾纏就很沒意思。”
“你就這么討厭我。”他頹然地放手,后退幾步,自嘲一笑,“也行,要是我如你所愿你是不是可以好好的了。”
裴寧折斷了樹枝,他瘋了,都這時候了,管自己死活干什么。
她陡然失笑,笑得眼眶發紅,“你以為我要尋死?才不是呢,我只是只是上來看星星的。”她抬起頭,聲音飄散在風里。
他頓了頓,顯然不信。
“最好是,不然,哪怕你做了鬼,我也要追到地獄里去。”顧懷均的聲音嘶啞,帶了些威脅的意味。
“嗯,也請你說到做到。”她的聲音里沒有情緒。
顧懷均不再說話,大步地繞開她往前走,在下樓的前一刻卻停住了,他回過身,直直地盯著她說了一句,“生日快樂。”
“還有,裴寧,你挺沒良心的。”
天臺的門被重重地關上。
裴寧冷漠的臉上終于有了變化。她轉過臉去,酸澀的眼眶漲得發疼。
是啊,確實沒良心,連她自己都討厭自己。
那天以后,她再也沒在學校見過顧懷均。
18歲的第一秒,如她所愿,他徹底消失在她的世界里。
終于,夜空里最后一顆星星也消失了。
/一/
“小裴老師,今天謝謝你了。圣誕快樂。”
家長拿了一箱子的車厘子遞到裴寧手里,裴寧本想拒絕,奈何校長已經先她一步下手,她也沒再說什么。
她向來不大樂意收家長禮物。因為這世界本就沒有無緣無故的人情,收下意味著格外關照。
她不喜歡。
大學畢業后,她當了老師。從業幾年,對所有學生一視同仁,與家長分寸交往是她的原則。但是收禮的那個人是校長,她無話可說。
“你們分了吧。”裴寧沒有看同事們的表情,徑直走出了學校。
一月的冬天,南浦的街道上落滿了枯黃的銀杏,堆疊在紅色的楓葉之間,如同燃燒的蝴蝶,鋪了一路。
10點的夜間站臺,風凜冽得刺骨,一陣手機鈴聲打破了夜色。
裴寧看了一眼,并不想接。可來電之人似乎根本不死心,她無奈按下接聽鍵。
“喂。”
“你怎么這么久才接電話,這個月工資發了沒有。”
呵,真是直接啊,開口就是錢。
“沒有,因為疫情,可能要延遲到下個月。”裴寧的聲音淡淡的。
“你們什么破學校,工資都不發。你不會是騙我吧?”
“沒有。”
“算了,我說你就是個小白眼狼。反正也在外面掙不到錢,回老家算了,找個安穩的工作,掙的工資我幫你存著。”
存著?可真是好聽,裴寧心里一陣嘲諷。
“對了,你還記得隔壁的小于嗎?她前段時間結婚了,嫁的老公可有錢了,這不昨天還帶著她爸媽去旅游了,真是好福氣啊,不像我這么命苦,生了個女兒一點用都沒有”
裴寧在站臺的長椅上坐了下來,將手機放到一邊。她不用聽也知道自己母親說了些什么,二十多年了,那一套說辭她幾乎倒背如流。
良久,她拿起電話,“知道了,沒什么事情我掛了。”
掛了電話,裴寧握著手機的指尖微微發抖,真是老了,她冷得要命。
她跺了跺腳,轉身走進站臺后面的羅森便利店。
“一杯原味豆漿。”她握著熱哄哄的杯子,坐了一會兒。
店里正在播放五月天的《突然好想你》,有些模糊不清的記憶鉆入她的腦海,眼角不自覺地潮濕。
歌曲即將終了的時候,杯子里的液體已盡,她站起身,還未踏出便利店,便迎頭撞上了一個人。
“抱歉。”
裴寧有些自責地抬起頭,可下一秒,鼻尖鉆入絲絲縷縷的梔子香,她猛然地抬起頭,夢里糾纏了多年的那張臉赫然出現在她眼前。
她有些恍然,懷疑自己在做夢。
那人一身黑色的風衣,身材修長,下頜愈發地鋒利如刃,入目處,皆是干凈利落的氣質。
十年不見,他變得更成熟了。
那張棱角分明的臉皺了皺眉頭,伸手撫平衣服上的褶皺。
男人一言未發,甚至未曾抬眼看她一眼,往店里走去。
怎么可能是他呢,裴寧暗暗地罵了自己一句。
伴著五月天的歌聲,她的身影隱沒在夜色里。
“最怕此生已經決心自己過沒有你,卻又突然聽到你的消息”
羅森便利店里,那人撫著衣服上的褶皺,透過透明的玻璃門,怔怔地望著那個遠去的身影,沉默不語。
“你好,先生,請問需要什么?”便利店服務員的熱情將他的視線拉了回來。
“一包紅利群算了,不要了,給我和剛剛那個姑娘一樣的吧。”
“好的,一杯原味豆漿。”
顧懷均握著手里那一杯溫熱,自嘲地勾起嘴角,自己是怎么了,明明來買煙的。
他忽然想起十年前,有個女孩子,將他堵在體育器材室,扯下他嘴里的煙,將豆漿的吸管遞進他嘴里,“你的煙,哪有我這個甜。”
少女笑意溫柔,像一只小雀兒飛入他心里,駐足停留,一停就停了十年。
裴寧回到家的時候,已經將近12點了。
她累得癱坐在沙發里,昏黃的燈光掩映著她疲倦的臉龐,有些寂寞。
隔壁游戲的聲音時不時地傳過來,她有些煩躁,有些對自己無能為力的憤怒。
大學畢業以后,裴寧的人生沒有變好,甚至一直在走下坡路。
每天每夜,從早上6點睜眼時起,到晚上12點多躺到床上。
她掙錢的速度根本趕不上家里高筑的債臺。
二十七歲,住著隔斷間,忍受著素質低下的鄰居,沒房沒車,一事無成。
她時常覺得活不下去。可是十年前,有個人冷冷地威脅她不可以輕生,她答應了,她也不知道自己堅持的意義是什么。
裴寧打開了熱水器,浴室溫熱的氣息將她包裹。
她想起今天在便利店遇到的那個人,是顧懷均嗎?他似乎不記得她了,她應該開心的,可是好像隱隱有些失落占據了心房。
紛亂的思緒將她帶回好多年前,一個落滿銀杏的雨天。
對于誠譽中學的秋天,裴寧一直是矛盾的,既討厭又喜歡。
她討厭連綿不斷的秋雨,討厭被雨水沾濕的鞋子,腳下濕噠噠的感覺讓她煩躁。
她撐開那把廉價的透明傘,傘面的水珠四下流淌。
校門口的銀杏已經落了不少,那些金黃的葉子墜在她的腳邊,落在她的肩膀,停在她的傘面上。
她抬頭,見風起,簌簌的葉子一片片地撲向她的傘面,與潮濕擁抱,像是溺水瀕死的蝴蝶。
“真美。”她在心里感嘆,目光專注。
她喜歡這樣殘忍的季節,喜歡這樣無力掙扎又驚心動魄的美。
如同不知名的命運。
裴寧的傘上自成一個世界。
可下一秒,她的世界附上了陰影。一柄紅色的雨傘探頭敲了敲她的傘面。
“在想什么呢,早讀課快遲到了。”頭頂傳來傘主人清冽的聲音。
裴寧轉身,卻不小心濺了來人一身的水花。
“對不起。”她低頭,有些不好意思地抬頭,對上一張好看的臉。
少年的眉目如星似辰,鼻梁如峰起,下面一張薄唇,不點而朱。面部的線條,鋒凌之中帶著一絲柔和,與他的聲音不謀而合。
眼前這個人,是她高二文理分科的后桌。他們成為同學已經兩個月了,平時沒什么交集,最多就是偶爾傳作業或者借文具的時候,他會戳戳她的背,“喂,你有xx嗎?”
顧懷均皺了皺眉頭,看著衣服上的水漬,“喂,你有紙嗎?”
裴寧抱歉地拿出一包紙巾,遞給他。
“你是讓我自己拿嗎?”他一手撐著傘,一手提著黑色的書包。
你把包背上不就好了。
裴寧還是沒有把這句話說出口,訕訕地抽出紙遞給他。
顧懷均眉頭蹙得更深,“你是讓我自己擦?我要是有手還用你遞紙?”
裴寧心里的抱歉瞬間消失不見,她抿了抿唇,一把扯過他的衣服,胡亂抹了一通。
頭頂傳來一聲輕笑,“喂,你怎么這么不情不愿的。”
“喂喂喂,人家沒有名字的嘛,真沒禮貌。”裴寧別過臉去,小聲嘟囔著,動作越發地粗暴。
“你往哪兒擦呢。”
她不解地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心里一慌,再往下點可就說不清楚了。
裴寧嚇得倒退幾步,“那個,對不起那什么,我不是故意的,上課要遲到了。”她紅著一張臉,連紙巾都忘了丟,攥著濕透的紙團就跑了。
“喂,裴寧同學,看不出來,路子挺野啊。”身后傳來少年明朗的笑聲。
水漸漸變冷,浴室里的熱氣在發散。裴寧從回憶里抽身,算了,記得又怎么樣,不記得又怎么樣呢?
畢竟那一年,是她自己親手掐滅了夜空里唯一的星星。
花灑里的熱水從頭頂落下,水珠在她臉上流淌,沖散了她所有的胡思亂想。
(https://www.dzxsw.cc/book/83224753/30313564.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ww.dzxsw.cc。手機版閱讀網址:m.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