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顧懷均，我是一個一生下來就不被祝福不被喜歡的人。”

        所以，這樣的我，還值得你喜歡嗎？

        她沒有問出口。

        裴寧陷入在過去的夢魘里，有些走不出來。

        她覺得自己糟透了。

        顧懷均聽得心口酸澀，眼眶發熱，“裴寧，不要做過往的囚徒。”

        “我喜歡你，無關你的過去或者未來。”

        就是眼前的你，完完整整的活生生的裴寧。

        他伸手撫著少女的發絲，心緒沉重。

        裴寧埋在他的肩頭，繼續說了下去。

        醒來后的裴寧就跟著外婆了。外婆嗓門大，但是心地善良，為人熱情。外公寡言少語，但慈祥和藹，并且畫得一手好畫。

        裴寧很喜歡呆在外婆家，雖然這里也很窮，但外婆沒有讓她餓著，也沒有讓她凍著，甚至，還讓她有學可以上。

        她知道，那是外婆求了校長很久，才求得的一個減免學費的貧困生名額。

        她愛外婆，外婆家是她無盡灰暗的童年里最溫暖的一段時光。

        后來，姨母們一個個地嫁了出去，從前不學無術的舅舅也漸漸懂事，有了自己的事業，還蓋了一棟大房子。

        他們搬進了大房子，舅舅娶了老婆，生了孩子。

        裴寧再次變得謹小慎微。

        那天吃飯，桌上有一盤蝦仁炒蛋，色澤誘人，裴寧伸了一筷子，就被舅媽打掉了。

        舅媽沒有什么表情地說：“這是給我女兒吃的。”

        裴寧縮了筷子，沒敢再動，她扒完了一整碗的白米飯，沒吃桌上的一口菜。

        夜里，裴寧躲在房間里寫作業。外婆敲了敲她的門，端進來一碗蝦仁炒蛋。

        外婆摸摸裴寧的頭，有些歉疚，“快吃吧。委屈你了，你舅舅這個學歷，好不容易娶個高知媳婦兒。就是我也不敢多說幾句的，你是小輩，多理解知道嗎？”

        裴寧點點頭，其實她不覺得委屈，外婆已經盡力在愛她了。

        “寧寧，好好讀書，將來出人頭地了想吃啥吃啥。”

        “好。外婆，我以后也給你做蝦仁炒蛋吃。”

        那時候，裴寧覺得蝦仁炒蛋是世界上最好吃的菜了。

        那天以后，裴寧養成了不吃菜也能咽下米飯的習慣，有時候實在嘴里沒味，她就買一罐豆腐乳，或者夾幾口青菜。

        日子不咸不淡地過去，裴寧有了林黛玉步步小心的習慣，也有了薛寶釵看人說話的玲瓏。

        相處久了，她覺得舅媽也沒有那么壞。

        她只是比較自我，其他也沒什么，至少沒有壞到把自己趕出去。光是這一點，裴寧就已經感激不盡。

        所以，她常常幫舅媽看看孩子，倒倒垃圾，洗洗衣服，日子也就過得下去。

        她覺得自己能慢慢填補內心的空洞了。

        直到，初三畢業，沈雪霽的名字再次出現。

        她將裴寧帶來了海城。

        “然后呢？”顧懷均問道。

        “然后？沒有然后了。”裴寧停住了，她極力忍住因為李最良引起的不適。

        原諒她，這一段，她實在無法言說。

        “如你所見，我在這樣的地方住了很久。海城別墅和榴島巷48號，是云泥之別。”

        就像我們。

        裴寧嘆氣，“所以，顧懷均，不要喜歡我了，我這樣的，沒什么好的。”

        他氣極反笑，捧起她的臉道：“你哪樣的？裴寧，你怎么聽不懂呢，我喜歡你，和你住哪里或者從哪里來有關系？你這是什么垃圾邏輯，以后別說這樣的話氣我，小爺不愛聽。”

        “還有。”他拉過她的手，將她的掌心覆蓋在自己的心口，“你讓我不要喜歡你了，我做不了主，你得問問它。”

        說完，他又把少女的腦袋嵌入胸膛。

        “聽清楚了？它怎么說。”

        這樣近的距離，這樣曖昧的姿勢，這樣無法抗拒的他。

        顧懷均如擂鼓的心跳訴說著一個少年最真誠的喜歡。裴寧動容得幾乎落淚，她想認輸了，她是不是也可以試著去擁有一份喜歡呢。

        良久，她啟唇：“我聽清楚了，顧懷均。”

        “所以，答案是？”

        “我和你一樣。”

        顧懷均笑了，他刮了刮她的鼻子，“說明白。”

        裴寧臉上染上羞怯又為難的神色：“我喜歡你，但是我們不可以在一起。”

        “嗯？”他不理解，抓著她的手重了幾分。

        “你聽我說，我們現在都太小了。沒辦法給彼此承諾，等高考后好嗎？如果那時你還喜歡我，我們就正式在一起。”

        裴寧說得虔誠而認真，最后無奈撒了撒嬌，顧懷均才心軟了幾分。

        “算了，答應你了。不過，你讓我這個準男朋友這么憋屈，是不是該補償點什么給我？”

        他低下頭，蹭了蹭她的額頭，指腹摩挲著少女殷紅的唇瓣。

        裴寧垂眸，耳后根有陣陣熱意上涌。許久，她才抬起頭緊張地掃了一圈兒四周，災民已經被全部轉移，應該沒什么人。

        她踮起腳，才堪堪夠到他的下巴。

        “你太高了。”她急得跺腳，不滿地抱怨。

        顧懷均見狀，故意挺直腰板，逗著她。

        少女本就有種做賊虛心的緊張，這下更生氣了，轉過身子不理他。

        明明是他要補償的。

        顧懷均得逞地轉到她面前，捧著她的臉笑道，“以前怎么沒發現你這么矮，你多高啊。”

        “158，怎么，還沒轉正就開始嫌棄了嗎？”裴寧悶悶不樂，身高實在是自己的痛處，裴權也不高，有一半是基因問題，還有一半是小時候吃得太差，有些營養不良。

        他彎下身子，笑著說：“我185，我們，聽起來，還真是天造地設地合適。”

        他將臉湊到少女跟前，閉上眼睛，等待一個特別的“補償”。

        裴寧捧住他俊秀的臉龐，放慢了呼吸，她伸手，然后惡作劇般地用拇指輕輕地覆上他的唇，如蜻蜓點水，一瞬便離開了。

        霎時的溫軟相碰，讓少年足夠心動。

        但，這就完了？而且，怎么感覺觸感不對呢，好像是不是期待已久的那個，是手指嗎？

        顧懷均盯著她的手看了半天，有些委屈，有些無奈，但卻怕嚇著她，也沒再提出異議。

        他將她拉入懷里，用擁抱來消解自己無處存放的愛意。

        “還住我那兒嗎？寧寧。”他親昵叫著她，徹底改了稱呼。

        裴寧考慮兩秒，答應了下來。李最良，實在讓她對那個家望而卻步。

        沈雪霽多可憐啊，可是，誰來可憐自己呢。

        “但我還是要回去一趟，快開學了，我得把作業拿出來，而且要去拿幾件衣服”

        她似乎想到了什么，頭埋在他胸口，臉漲得通紅，聲音漸漸小了下去。

        總不能一直穿他的衣服吧，而且新買的內衣內褲也不夠換了，海邊的潮氣實在太重了。

        于是，裴寧帶著顧懷均偷偷溜回了鐵皮房，趁著沒人，拿走了書包和幾件換洗的衣物。

        只是，兩人剛走到門口，便撞見了瘟神。

        李最良回來了。

        裴寧有一瞬的失神。

        “喲，寧兒，這是帶小男朋友回來？嘖，難怪，被人包養了，就丟下爸爸媽媽不管了，你可真”

        李最良話沒說完，便被面前的少年一拳揮到了地上。

        “你他媽敢打我？懂不懂尊重長輩。”李最良捂住半邊臉，驚恐地后退。

        “爺是你祖宗。媽的，讓你亂吠，讓你亂咬！”顧懷均發了狠，一拳又一拳，拳拳到肉，幾乎快打死了李最良。

        裴寧看著少年滿手的血，忽然被一種無可名狀的害怕包裹。她沖上前，死死地抱住了顧懷均。

        “夠了，夠了，顧懷均，為了這種人坐牢不值得。”

        顧懷均停了手，眼底的暴戾未曾消散，“欺負你的是不是他，是不是！”

        裴寧肩膀微顫，使出全身力氣抓住他的手，“是。但他沒有得逞，你信我，阿懷。”

        顧懷均見不得她哀求的神情，眼底的戾氣漸漸消散，牽著自己的姑娘，柔柔地說了一句，“我們，回家。”

        少女跟在他身后，準備離開，卻突然聽見地上那個惡心的東西說要報警。

        她阻止顧懷均再次握緊的拳頭，朝著地上那人，揚起一絲冷笑，“李最良，你要報警也可以。那我們就把這些年，你如何騷擾我的事情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吧。還有今天打你這件事情，我們屬于正當防衛。所以，歡迎隨時報警。”

        少男少女緊緊相牽，大步地走出巷子，頭也沒回。

        兩人回了家，洗了手。

        裴寧細細地替少年消毒，擦藥。幸好，他沒有受什么大傷，手上的傷口都死因為揍那個畜生造成的。

        可她還是心疼，自己到底連累他了。

        她需要重新考慮他們的關系。

        “餓了嗎？我給你做蝦仁炒蛋吃。”裴寧收了藥箱，摸著少年分明的指節，似是撫慰。

        他的表情沒什么起伏，從少女掌心抽出手，將她按在了沙發上。

        “你坐著，我做給你吃。”

        裴寧有些意外，“你會嗎？”

        “會。”他系著圍裙，補充了一句，“看你做多了，就會了。”

        裴寧看他怎么也綁不緊后面的帶子，便過去幫他打了個蝴蝶結。

        她從身后圈住他，低低地問道，“你還在生我氣嗎？”

        怪我沒有告訴你這一段。

        “沒有。”少年掙開她的手，讓她乖乖回去等吃的。

        顧懷均思緒如云海翻騰。

        他生氣，怎么能不生氣呢。只是比起氣她，他更氣的是自己。

        他氣自己不能早點出現保護她，更氣自己沒有給到她足夠的安全感，讓她無條件地信任自己。

        他氣得快壓制不住，所以火開得大了點，差點把鍋燒焦。

        暑氣蒸騰，炙烤著大地。鐵皮屋堆疊的巷子里，李最良的血跡快黏在了地上，引來了小巷里的陣陣蒼蠅。它們瘋狂地被他吸引，就像撲向一堆臭氣熏天的腐肉。

        也是，李最良這個人，本就從里到外爛透了。

        鐵皮屋周遭的鄰居對他指指點點，沒有一個人愿意上前扶他一把，遑論送他去醫院。

        其實，他們早就厭極了他。

        吃喝嫖賭，就沒有李最良不會的。偏生他一張嘴巧言令色，男人被他騙走了錢，女人被她騙走了身。

        他們平日里敢怒不敢言。

        今天，這個好看的少年卻用實際行動告訴他們。這畜生，不過是個外強中干，欺軟怕硬的孬種。

        真是，大快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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