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人生的遺憾那么多，她還來不及細細整理，時光便一下子將它們堆到她面前，然后殘忍撕碎，四散風中。

        過往十年，她所有的遺憾，只有一個名字。

        一年一度的團建日，林校長和語文組組長蘇老師，約了裴寧等一眾老師聚餐。飯桌上，蘇老師有些醉了，聚著酒杯搖搖晃晃地走到裴寧身側。

        “小裴老師，你說說你，這兩年，我都給你介紹多少個男人了，你一個都不要，怎么，你這是打算禁欲修仙去。”

        裴寧無聲一笑，她不是沒有想過的，去試著走入俗世生活里，去試著敞開心門，迎接另一個人的入駐。

        只是，她，有什么好的。

        沒有深厚的家底背景，沒有頂尖的外貌才華。

        甚至，一個積極健康的心里狀態，她也沒有。

        她的生命平庸而乏味，談戀愛或者結婚，于她來說，總歸是誤人誤己。

        她早就做好了，一個人走完一生的準備。

        “小裴老師，你不會是喜歡女的吧？”林校長開玩笑道。

        裴寧錯愕，隨后笑道，“是啊，是啊，我喜歡你們，都是朕的后宮。”

        一群人跟著鬧，調侃道：“難怪你對我這么好，原來是意圖不軌”

        “寧寧，我可是已婚婦女，你別肖想我，我老公和兒子可不答應”

        南浦中學的幾個女老師笑作一團，裴寧晃了晃杯里的酒，一飲而盡。

        酒過三巡，大家各自散場。

        林校長問：“小裴，你回家方便嗎，我送你回去吧。”

        裴寧有些微醺，正擺了擺手，一輛黑色商務車便停在了眾人面前，車門打開，下來一個一身灰色西裝的男人，金色邊框的眼睛架在英挺的鼻梁上，整個人顯得儒雅而紳士。

        “寧寧。”

        裴寧定了半晌，才緩緩開口，“陸學長。”

        “小裴老師，這是？”林校長和蘇老師偏頭打量起男人來。

        不待裴寧介紹，陸淮檀先開口：“你們好，我是寧寧的”他看了一眼喝得小臉發紅的裴寧，吐出一句，“學長。”

        林校長和蘇老師別有深意地笑了笑，“難怪，我介紹這么多男人我們小裴老師都看不上，你是來接她的吧，那我們先走了。”

        裴寧有些發暈，干脆一屁股坐在了餐廳門口的臺階上，冬夜的冷風呼呼地刮著，她抬起燙得發紅的臉，呆呆地望著天空，“學長，怎么一顆星星也沒有呢，海城好多星星呢。”

        她忽然又想到什么似的，又搖搖頭說：“不對，海城也沒有星星了，星星被我打碎了，沒有了學長，沒有星星了”

        陸淮檀蹲下身子，面對著一雙濕潤的眼睛，心里無聲地嘆息，慢慢發酸，“走吧，送你回家。”

        男人背起她，輕輕地放進副駕駛，系好安全帶。

        裴寧上車便睡著了了，外面漸漸下起雨，雨聲噼里啪啦地將夢里的少女帶回一個臺風大作的夏天。

        陸淮檀開著車，駛過燈紅酒綠，車馬喧囂，終于在上林花似錦小區門口停下。

        身旁的女人睡意沉沉，卻眉頭緊皺，像是陷入可怕的夢魘。

        “寧寧，寧寧。”他試圖去喚醒她。

        “阿懷！”她像一只遺失海域，擱淺在岸的魚猛然驚醒。

        陸淮檀怔了兩秒，“阿淮？”

        “寧寧，你在叫我嗎？”

        裴寧眨了眨眼睛偏過頭，按下車窗，雨勢減小，冷風夾著雨絲帶來一絲清醒。

        “對不起，學長，我睡著了。”

        陸淮檀溫柔一笑，“沒事，頭還疼嗎？你先緩一會兒再下車。”

        裴寧嗯了一聲，“學長怎么知道我在薔薇莊園的。”

        薔薇莊園是南浦非常有名的網紅餐廳，林校長提前預約了好久才有機會輪到他們。

        “小米告訴我的，她說你今晚聚餐，我想你可能會喝酒，所以接你回家。”

        “學長是特意來接我的？”裴寧抿唇。

        陸淮檀沉默一下，笑道：“不是，我剛好在附近有工作，順便而已。”

        “寧寧，你是小米的朋友，也算是算是我的半個妹妹，不用和我這么見外，再說了，要是我沒照顧好你，小米可是要和我急的。”男人笑得坦誠。

        裴寧松了一口氣，感激道：“謝謝學長送我回來，我下車了。”

        “寧寧，我送你上去。”陸淮檀抓住了她的手。

        裴寧勉強撐著清醒拒絕道：“不用了，學長，我自己可以的，學長再見，路上小心。”

        裴寧認認真真地鞠了個躬，轉身開了車門，卻不知怎么回事死活打不開。

        陸淮檀忍俊不禁：“寧寧，你這樣子怎么回去。”

        他下車扶著她進門。

        兩人按下上升的電梯。

        電梯從負二層緩緩到了一樓，開門。

        裴寧暈暈乎乎地抬眸，卻對上了那張無論何時何地都攪得她心悸的臉。

        顧懷均，他為什么會在這里。

        “不進來嗎？”男人蹙眉，眸色沉沉，情緒冷淡。

        陸淮檀也不由地驚訝，晃過神來，進了電梯，按下29層。

        “你不按樓層嗎？”陸淮檀看他。

        “你不是按了嗎。”顧懷均斜了一眼男人懷里的裴寧，退到身后，似乎不愿意同他們站在一起。

        裴寧思緒如麻，自己一定是喝昏頭了。她捏了捏手指，卻發現沒有半點疼痛。

        “寧寧，你捏我手干嘛。”

        陸淮檀撫了撫她躁動不安的小手。

        裴寧一愣，卻下意識的看向身后，顧懷均垂著眸，看不切神情，只是一身冷峻的氣質令人不寒而栗。

        “對不起，學長。”摻雜酒意的語氣溫軟又綿長，聽起來像是撒嬌的意味。

        陸淮檀唇角揚起，拍了拍她的小腦袋，用近乎寵溺的語氣說：“小醉鬼。”

        空氣愈發地沉默，裴寧從未覺得自己住的樓層這樣地高，也從未覺得電梯上行得如此緩慢，慢到她有些窒息。

        “叮——”電梯門打開，陸淮檀扶著裴寧走了出去，顧懷均也跟著出了門。

        他這是要和他們回家？

        兩人不由驚訝，正想問，發現他走的是另一個方向，2902的門被瞬間打開，又被瞬間關上，一氣呵成。

        裴寧在原地愣了許久，陸淮檀也不由地蹙起眉，兩人才慢慢地走向2901室。

        陸淮檀給裴寧灌了兩杯蜂蜜水，裴寧的理智才真正的回歸。

        “學長，我到家了，你回去吧。”

        “寧寧，你可以照顧好自己嗎？”陸淮檀擔憂地看著她。

        “沒事啦，我等一下就休息，很晚了，學長再不走，我以后可就真的嫁不出去啦。”裴寧催促著他快走。

        “這么著急趕我？”陸淮檀笑道：“其實我，也不是不能負責。”

        男人見她似乎好多了，才關門離開。

        出了2901，陸淮檀的笑意收斂，若有所思地望了對門很久，才慢慢按下了下行的電梯。

        裴寧裹著毯子，躺在落地窗前的沙發上，思緒搖晃。

        上林花似錦小區是南浦的高檔小區之一，一梯兩戶，物業盡責，住在這里的人收入水平都是這座城市中上的人。

        裴寧的工資根本是住不起這樣的地方的，一周之前，她還在郊區和別人擠著隔斷間呢。因為，發生了一件事，才讓她不得不下定決心搬了家。

        那天，裴寧照常帶完夜自修，改了一疊試卷，回家的時候又已經是晚上十點多。

        她住在宜家附近，遠離市區，在勝在租金便宜，只是夜班公交難等，40分鐘一班，錯過一輛，便意味著她要在寒風中吹很久才難踏上回家的車。

        下了公交還要走七八百米的路，路途不遠，只是要經過一個隧道，隧道里的燈明明滅滅，年久失修，那條路上，時常又有晚歸醉酒的人，她雖獨立，但難免害怕。

        那天晚上，很不幸地，裴寧再次遭遇了自己一直期望不要發生的事情。

        真是怕什么，來什么。

        “喲，美女，去哪兒阿。”

        騎著電動車的醉漢，繞著她打圈。

        陰暗的隧道里，汽油和垃圾的味道在發酵，一起彌漫的，還有不曾言說的恐慌。

        裴寧緊閉著嘴巴，呼吸都開始急促，只是低著頭一直往前走。可是無論她往哪個方向走，那人像都弄玩物似的，擋在她前面，不肯放過她。

        “你到底想怎樣！”裴寧喊出聲，眼眶里有恨意。

        十年了，她以為自己會好起來，從李最良到那個人，再到如今，這些人都像泥沼之下的藤蔓，纏著她，絞著她，讓她每一次的辛苦攀爬都變成了徒勞。

        她一頭栽進命運的深淵里，沉浮多年，不得靠岸。

        醉漢的酒氣越發地濃重逼近，裴寧死死地抵著墻，手背在身后，摩挲著包里的□□。

        “喂，干什么呢！”長長的車燈打過來，砰的一聲關了車門，有人沖了過來，站到她面前。

        熟悉的聲音，熟悉的梔子香，她抬起頭怔在原地。

        昨天的羅森便利店里之后，她以為他們不會再見。

        停滯的呼吸之間，有人點亮了黑暗的隧道。男人漸近的身影和當年巷子里揮拳的少年漸漸重疊。

        胸腔處仿佛有琴弦拉扯，裴寧不由得收緊了衣角。

        醉漢正要發作，看著高大的男人，氣勢頓時漸了一大半。深知自己處于弱勢，那人便騎著電動車罵罵咧咧地走遠。

        “受傷沒？”顧懷均轉身，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像是看無關緊要的塵埃。

        恍若烏云隱退，星漢迢迢，裴寧的呼吸回歸。

        “沒事。”她斂去眼底的害怕和慌亂，仰頭與他對視。

        顧懷均嗯了一聲，漫不經心地說：“走吧，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

        “裴寧！我很忙，沒時間在這里和你糾結這些無意義的客套。”他的語氣里終于有了不耐。

        裴寧垂眸，沒再拒絕。

        “上車嗎？”

        “不用了，很近的，走出這個隧道，過個橋就好了。”實在太近，她也不好意思讓人家開車。

        顧懷均沒有說話，鎖了車門便示意她走。

        裴寧沒動，看著他道：“車停在這里，可能會被貼條。”

        顧懷均沒在意：“走吧。”

        他陪著她走出隧道，霧霾潑天的城市夜空難得有了漫天的星光，裴寧不禁訝然，轉身盯著身旁的男人，低下頭微微一笑，他在的地方，是不允許黯淡的。

        顧懷均燃起一根煙，云霧浮現間，模糊了他的表情。

        一路沉默，到了小區門口。

        男人看了一眼她住的地方，泛起不悅：“你沒想過搬家嗎。”

        想起她剛剛被人糾纏的樣子，他心底的躁意便不住地升騰。

        裴寧彎起唇角，語調輕松地反問：“我要是有錢能住在這里？”

        她向他揮揮手，像是從未有過隔閡的老朋友一般，跳著走遠，“謝謝你，顧懷均，拜拜啦。”

        只是拜拜，不是再見。

        是不想再見嗎？

        呵，顧懷均似是嘲諷般揚了揚下巴，唇齒間碾過冷漠：“裴寧，沒有我，你怎么混成這樣了。”

        裴寧腳步頓了一下，轉過身，目光溫柔，莞爾：“是啊，大概是我活該吧。”

        “所以，顧懷均你要好好的，比我好很多很多倍才行。”她語調慢慢地亮了起來。

        如果是懲罰，她甘之如飴，總歸是她虧欠他的。

        顧懷均冷哼一聲，掐了煙頭，頭也不回地離開。

        好？她要他怎么好。

        沒有你，我怎么會好呢，裴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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