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歲凜從昏睡中醒來時，已經是施刀的兩日后了。

        他躺著回了半天的神，終于想起來自己是怎么了。

        所以……

        他試著動了動下肢，很輕松的便把腿抬起老高，他立刻徹底清醒了，一骨碌爬起來，下床走了兩步，雖然臥床太久，動作有點兒不利索，可至少不像從前，一走路就覺得腳步虛浮，周身乏力，走不多遠就想坐下歇一歇。

        歲凜跌跌撞撞的走到桌邊，端起半杯殘茶一口喝干，越發覺得身上松快有勁兒，仿佛什么都可以做得到，一陣欣喜從心中升起，他連鞋都忘了穿，一掀帳簾便往外跑。

        粗糙的沙礫磕著他細嫩的腳底，這隱隱約約的痛楚令他有種莫名的安心，他幾乎想要大笑，卻只是張著嘴發不出聲音，他又很想大哭，眼中卻一滴淚水也無，冰涼的秋風穿過單薄的寢衣鉆進他的身體，他也絲毫不覺得冷，只是踉踉蹌蹌，一往無前的的迎著雪亮的天光而去。

        校場上，畜兵們在練武，風城墟一邊喝酒一邊從旁指點，赤霄坐在交椅上吃著點心圍觀，長星靜靜的侍立在她身側，他第一個看見歲凜過來，便俯身輕輕在赤霄耳邊提了一聲，赤霄嘴里包著桂子糕，抬頭看向歲凜，不禁哇了一聲，拍著手道：“這才是髣髴兮若輕云之蔽月，飄飖兮若流風之回雪啊。”

        不到一個月的時間，歲凜重新長出的頭發已經垂至腰際，遠遠看去，茶金色的光澤搖曳于風中，裹挾著他纖長的身段，真如窈窕仙靈飄逸而來。

        其他人隨即也發現了，嘯呁駐足呆看，地厭則興奮的拼命揮手，拖著□□沖過去就給了歲凜一個熊抱，差點沒把他撲倒，一向生人勿近的歲凜竟然沒有躲避，由著狗子在身上撒歡，簡直寬容的不像話，這也從側面反映了他的心情當真是非常好。

        “歲凜！你這才叫脫胎換骨嘞！”地厭拍著歲凜，笑得圓圓眼睛亮晶晶的，歲凜沒有說話，面色浮現出一絲詫異，因為感到有一截硬邦邦的東西杵了他小腹好幾下，他視線下移，原來是地厭手中緊握的□□槍柄。

        “你要試試嗎？”地厭注意到了他的目光，連忙把寶貝□□遞過去，歲凜雙手接了，初時覺得有些沉，但試著舞了一舞，竟然并不十分費力，他終于也笑了，蒼白的臉色浮上了些許紅暈，看著越發華如桃李。

        “如何！如何！我簡直神醫啊！”赤霄膨脹起來，在眾人面前叉腰挺胸，氣勢足的像只河豚。

        “不愧是掌軍大人。”風城墟敷衍的捧了一下臭腳，目光卻是凝望著歲凜，低聲問道：“他身上植的什么骨頭？”

        “不知道，沒見過。”赤霄收斂起表情，瞬間進入專業狀態：“質地輕而脆，淡金色，有咒文加持，不像是近些年淬煉的獸骨，倒像是上古流傳下來的，我施刀的時候根本不敢用力，生怕弄壞了，只能以后問問老師了。”

        嘯呁和質牥、吋息也走了過去，見歲凜正在興頭上，嘯呁便揚起手中的鑄鐵短刀，笑道：“要不要試試我的。”

        歲凜把□□扔回給地厭，爽快道：“來吧！”

        赤霄見狀，忙沖他們喊道：“等一下！”

        可惜已經遲了，短刀拋來，歲凜去接，嘎嘣一聲，刀刃直直插入沙土中，而歲凜的雙臂隨著刀柄垂下，關節已是脫臼了。

        “說你們什么好！心里有點數沒有？他才剛好一點兒！怎么能這么胡來呢！”赤霄一邊現場給歲凜接駁矯正，一邊數落旁邊垂頭喪氣的幾個人。

        “不關他們的事。”歲凜也沒了剛才的精神勁兒，低聲為同伴辯解。

        赤霄立刻放緩語氣安慰他：“你先別著急，每個人有每個人的特質，慢慢摸索出適合自己的路數才是最重要的，我看好你！”

        這待遇……簡直天差地別啊！那邊被訓斥的幾個人體會了一把世間的不公平，心內唏噓不已。

        見歲凜情緒依舊很低落，剛剛升起來的斗志也全泄了個干凈，赤霄輕輕嘆了口氣，正色道：“卻也不能瞞你。雖然施了刀，但即使你的身體狀況變好了，最終也不可能像嘯呁那樣孔武有力……”

        她語氣又一轉，提高嗓門道：“所以你需要一件量身打造的兵器，既輕巧又鋒銳又堅固又扛劈，既能全盤發揮你的優勢，又能消減你的劣勢，助你成為一等一的高手！”

        歲凜雖被她的話唬的一愣一愣的，卻也懂得兵器越是鋒利就越容易折斷的基本道理，便疑惑道：“真有這樣十全十美的東西？”

        “有的，有的。”赤霄自信滿滿道：“到手后你就知道了。”

        第二日，地厭便迫不及待的請赤霄為自己改良植骨，夜里，施完刀后，他惴惴不安的躺在掌軍帳中，對收拾著水盆，、藥瓶、刀具的赤霄道：“掌軍大人，我，我還是回軍帳里休息吧。”

        赤霄一瞪眼“廢話什么，還得觀察一晚上呢，難道要我去你那兒擠？”

        “但……但這是掌軍你的床榻。”

        赤霄撇撇嘴，不以為然道：“這個床榻啊，長星睡過，歲凜睡過，現在你也睡過了，只有你家掌軍沒踏實睡過。”

        地厭被她的話逗笑了，心里放松了不少，困意一下子就涌了上來。

        見他闔上眼休息了，赤霄便讓長星幫忙在這兒看著，自己則凈了手，從匣中取出兩個小瓷瓶溜出了大帳。

        此時已經夜深，外面亦無人走動，赤霄到營邊找了棵大樹，呼哧呼哧爬上去選了根結實的樹枝坐穩，掏出一個小瓷瓶便拔開了塞子。

        五六粒微小如螢火的白色光點從瓶中飄出，仿佛有生命般在赤霄眼前舞動，赤霄只留一粒在外面，把其他的都趕回了瓶子里，重新又堵上了塞子，然后將唯一的光點虛虛托在掌心，湊到嘴邊輕聲道：“兄長，是我，我想要點兒東西……”

        她絮絮叨叨說了半天，終于把不停在空中回旋，看起來已經很不耐煩的光點放走，那光點搖搖曳曳的往遠方飄去，很快融入了無邊的夜色里。

        然后她又如法炮制的從另一個小瓷瓶里放出一粒淡綠色的光點，這粒光點更沒耐心，一出來就想飛走，赤霄不得不用手把它攏住放到嘴邊，光點很不愉快的撞了撞她的鼻尖，赤霄不敢啰嗦，簡短道：“老師啊，盂蘭酒不多了，你得快點兒給我送些來，城墟他可是一天也離不得！”

        待放走了這一粒光點，她才微微舒了口氣，大大的伸了個懶腰，哧溜滑下去樹回帳睡覺了。

        地厭的恢復能力比歲凜還強，只昏睡了一天便和沒事人一的爬起來繼續練武了。

        他的改變也很明顯，最大的感覺就是，他對自己的身體操控越發自如了，便是如果他的□□看準了一處目標，即使對方防守再嚴密，他也能變換姿勢從最刁鉆的角度命中。風城墟與他對練了幾回，居然也被他得手了一次，只是刺過去的槍尖險險被匕首擋住而已。

        “小伙子不錯啊！”觀戰的赤霄忍不住拍起手來，雖然那個姿勢奇葩了點兒，但戰場上嘛是博生死，能捅穿你的□□便成，誰還管你的靈魂審美。

        地厭小臉興奮的紅撲撲的，聽著赤霄的贊許，迎著風城墟認同的目光，他腦子一熱，突然就地單膝一跪，向赤霄拱手道：“掌軍大人，請允許屬下前去巡山。”

        校場上頓時安靜了，眾人面面相覷，都沒想到他會說出這句話來。

        巡山是三大營的日常任務，因為現在三大營連橫駐扎的這條邊境線是經過與半人的數次交戰才畫下的，大營后方經過開墾屯田，已經有了些村落和城鎮，散布開了男耕女織的煙火氣，而前方則依舊是巍巍山嶺，層層密林，依舊有許多殘余的半人部族藏匿其中。為了防止他們伺機偷襲，所以三大營隔三差五都要派出人手去前沿山林中巡邏，以確保界線之內沒有半人的蹤跡。

        自旌旗大營幾乎全滅后，其所轄范圍的巡山也擱置了，屬于旌旗大營的職責現在主要是展幟的畜兵在承擔，而赤霄到任以來，連想都沒有想過要重新開啟這條任務線，橫豎巡山的事兒有人管就行了，反正也沒人來追究她的責任，誰知這個小小畜兵竟把麻煩事兒熱氣騰騰的直接端到她面前，這就令人很頭大了。

        她本想直接駁回去，但地厭眼中過度的熱切讓她察覺到了一絲不尋常，赤霄與風城墟對視一眼，帶著猶疑的口吻問道：“可是，巡山需要三人成行吧？還有誰想去嗎？”

        “我！”嘯呁干脆應道，他想的不多，只是覺得自己以前本來就巡過山，這次也應該參與。

        質牥也向前走了一步，面上有些感慨之色。他心思比較細，一下就猜到地厭是放不下軍長的事兒，可過去這么久了，赤那軍長如果還活著那早該回來了，地厭雖明白這個道理，卻終究無法面對這個事實，也罷，若是這次巡山無果，這忠心耿耿的小家伙也該徹底死心了。

        赤霄沉吟片刻，終于下定決心似的說道：“嘯呁不能去。”

        “為何！？”虎人立刻激動起來。

        “因為我決定了明天給你施刀啊。”赤霄找了個冠冕堂皇的理由：“東西都準備好了，你跑去巡山算怎么回事兒。”

        聽說輪到自己改良植骨了，嘯呁狂喜，但看著滿臉失落的地厭，他的笑意又僵持住了，是啊，如果他不去，巡山人數不夠怎么辦呢？

        “城墟和你們去。”赤霄補充道。

        地厭的表情先是吃驚，繼而又流露出幾分忐忑，他不是一個會掩藏心事的人，但赤霄卻只當沒發現，只是囑咐了他們幾句不關緊要的話便將此事定下了。

        盡管輾轉反側了一整夜，第二天大早，帶著黑眼圈的地厭依舊精神飽滿，看他這副熱血上頭的樣子，嘯呁忍不住提醒他這是巡山不是踏青，可不敢大意，行事務必要穩重。地厭猛點了幾下頭，隨即提著□□一溜煙跑到營門口，以熱切的眼神催促著慢悠悠的風城墟和質牥，顯然沒把嘯呁的話聽進去。

        歲凜站在軍帳前，陰郁的神色掩藏著他的羨慕，目送著一行人遠去，他修長的手指卷著披散的長發一下一下的用力扯動著，隨著他的動作，縷縷鎏金般的發絲硬生生的自發根扯斷落下，他卻眉頭都沒有皺一下，就仿佛一個毫無痛覺的活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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