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喜事

        夜越來越深了，篝火也將要熄滅。微弱的光舔舐著如玉的容顏，忽然他的眉頭皺了起來，從那薄唇里溢出破碎的不安。

        黑鴉立在枝頭，發出喑啞的叫聲，孟仙猛地睜眼，仿佛那些可怕的畫面還在眼瞳里流動，那些刺耳的聲音還縈繞在耳邊。

        他只是無神地看著前方，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

        雪白的披肩還好好地搭在身上，孟仙低頭看了一眼，伸手將披風扯了下來。他將披風掛在手臂上，眼睛四處找了找，最終在不遠處找到了李瑯的身影。

        他走了過去，踩著微潤的青草，還未靠近，李瑯便轉過身來了。

        “你是睡不著？”孟仙停住腳步，就站在不遠處看著他。

        “臣只是有些擔心，所以四處看看。”李瑯走了過來，盯著孟仙眉間的山巒，頓了頓，緩緩道，“殿下是從什么時候不開心的呢？”

        聽了這話，孟仙先是一愣，隨即自嘲地笑了笑。十九年，還是第一次有人問他從何時起不開心的。

        “或許殿下從前從未注意到臣，但臣自小便一直注視著殿下，那時殿下被所有人簇擁著，但如今，殿下卻成了孤舟。臣回京時，以為會見著意氣風發的殿下，可如今，臣見了殿下太多的愁容。”

        不知是否因為孟仙平日偽裝得太像，那些笑容總會給人以錯覺，讓人以為他是個無憂無慮的少年。

        孟仙驚訝地睜大了眼睛，那低沉的嗓音一下一下敲擊在他的心里，那撲通撲通的聲音仿佛急促的鼓聲，讓他在這坦蕩的眼神里感到心虛。

        “李瑯，你簡直……”

        “難道臣說得不對么？臣一直看著殿下呢。”李瑯輕輕一笑，打斷了孟仙要反駁的話語，“臣等殿下將這份憂愁告訴臣的時候。”

        “李瑯，你想知道，那你要能承擔知道秘密的代價。”

        說罷，孟仙拔出了李瑯腰間的長劍，一道寒光在黑夜里發出刺啦一聲，那劍落在李瑯的肩上，可李瑯巋然不動，堅定地凝視著孟仙。

        兩人僵持了一會兒，孟仙笑了一聲，扔掉了手中的劍。此時，月光穿透烏云，安撫著孟仙的愁容，一滴淚滑落，就如鮫人出海，對月落淚。

        那些壓抑許久的痛苦，在這樣的眼神下徹底決堤。

        回想無數個夜晚，他都不禁思索，他為何會變成這般模樣，努力揚起唇角卻還是覺得內心荒蕪。

        那實在隔得太久了，久到他已經忘了那日是晴是陰，只記得年少的他溜進了冷宮，四處張望時，目睹了他一生無法忘記的事情。

        他透過狹小的窗縫，看見冷冰冰的大殿上，躺著一個人，而孟淵一身艷色，手握匕首，臉上的紅比他的衣裳還要明艷動人。

        孟淵生得美，美中帶妖，此時他明明唇角帶著笑，可孟仙見了，卻嚇得忘了呼吸，指尖扣著墻壁，魂魄都已飛散。

        后來，孟淵走了，那地上的尸體也不見了，除了記憶，再也無人證明方才一幕的真假。

        從此以后，他眼前的美好便破碎了，之后發生的事也無非是加重了他的恐懼和痛苦，直到近來的屢次刺殺，他才感到了孤身的絕望。

        “殿下。”李瑯拾起地上的劍，收回劍鞘里。

        他能明白，這件事為孟仙帶來多大的傷害，讓孟仙看見了金碧輝煌皇宮中那陰暗的一面，丑陋、恐怖、扭曲，那是再美好的寶物也無法掩蓋的。

        他想說些什么，可聽了這件事，卻覺著一切的話語都是徒勞，唯有站在孟仙身邊，成為他手里的劍，才是當下他唯一能夠做的。

        “天快亮了，準備啟程吧。”

        孟仙望著東方的微曦，他要啟程了，回京繼續與那人對弈。

        剛回到京城，孟仙坐在換好的馬車里，透過不時飄起的車簾，看著馬車旁騎著駿馬的人。

        忽然，馬車停了下來，孟仙探出頭一看，便看見另一輛馬車迎面走來，正巧和要轉彎的孟仙撞上。那上面還掛著塊牌子，寫了個“柳”字，這是柳紓江的馬車。

        “是太子殿下。”馬車里傳來柳紓江的聲音，清潤溫和，他瞧見了孟仙，沖他點了點頭，又道，“正巧我與公主也要入宮，不如一道走吧，阿文，讓殿下先走。”

        “仙兒。”車簾內，孟玉秋的聲音傳了出來，“入宮后，姑姑有話要同你說。”

        “好。”孟仙應聲后，便放下了車簾，坐了回去。

        于是兩輛馬車一前一后，入了宮門。

        孟仙回到了云華宮，卸去一身疲倦，沐浴之后，換上了新衣。一身天青色長衫，腰間掛一冰紫環珮，一根云錦發帶束著青絲，那身姿站在那處，便是一落入凡間的仙子。

        縱使是常常掩飾內心的李瑯，也禁不住多看了幾眼。

        這世間再無男子比孟仙還要好看，正如他的名字一般，是個仙子，只可遠觀。

        還未等孟仙去找孟玉秋，孟玉秋便和柳紓江攜手同來，他們面上都有著笑意，在這晴日里，甚是美好。

        “仙兒，隨姑姑到里面去坐坐。”孟玉秋見著他，便松了柳紓江的手，去牽著孟仙往文和殿去了。

        孟仙被自家姑姑親密拉著，回頭看了一眼柳紓江，只見溫文爾雅的柳丞相委屈著個臉，又只得無奈地跟了上來，甚是好笑。

        “姑姑平日里可不見得會回宮里來，今日是怎的？”孟仙坐在孟玉秋對面，招了招手，讓小恒子過來伺候。

        “還記得前幾日晚宴，你問我為何穿得素？其實那日姑姑覺著身子不適，便請了府中御醫來瞧……”

        “姑姑病了？怎么好端端的覺著身子不適？”孟仙一下就打斷了孟玉秋的話，他緊張地問道，生怕孟玉秋有個什么好歹。

        他的反應有些激烈，但孟玉秋只是輕輕拉過他的手，拍了拍他的手背，叫他安心。“說是大事其實也沒那么嚴重，只是動了胎氣，折騰了半晌。”

        “胎，胎氣？”孟仙一愣，不由看了看孟玉秋的小腹，如今日子還小，還瞧不出什么。

        看著他傻愣愣的模樣，孟玉秋一笑，挽過柳紓江的手臂，笑道：“是啊，仙兒要做舅舅了。”

        此事來得突然，又在情理之中，孟玉秋與柳紓江情投意合，有子嗣是應當的。這便是孟玉秋出嫁以后，孟仙聽見的第二個喜事了。

        “哼，這孩子，才多大一點，便折騰姑姑了。”孟仙用教訓的語氣說道，像是為他授課的太傅，他轉頭看向柳紓江，道。

        孟玉秋聽了哈哈大笑，扯著柳紓江的衣袖，頭上唯一的金枝步搖晃得厲害，驚得柳紓江和孟仙都有些緊張。

        孟仙甚是開心，直到孟玉秋與柳紓江走后，那笑意仍舊洋溢在臉上。

        “李瑯，姑姑要有孩子了。”孟仙不由對身邊的李瑯道，他微微上揚的語氣向李瑯傳達著他的愉悅。

        李瑯看著孟仙的側臉，從他這個位置，恰好能瞧見那薄唇勾起的漂亮的弧度。

        “本宮應當送個什么樣的禮呢？這宮里的珍寶姑姑肯定都看膩了，且柳丞相府中也有不少，本宮要送，自然送個不一樣的。”孟仙撫摸著光潔的下巴，細細思索，總覺著這個不夠好，那個不夠妙，都不足以配得上這天大的喜事。

        “臣覺著，以長公主對殿下的疼愛，只要是殿下送的東西，長公主都會十分喜愛。”

        聽了此話，孟仙回頭瞥了他一眼，道：“此事畢竟特殊，本宮還是好好琢磨琢磨。對了，先前不是還捉了刺客，審問的結果如何了？”

        經昨日一事，倒是提醒了孟仙，先前還有刺客被關在大牢，要說審問也該有個結果了。

        “殿下，那些刺客……都已經死了。”李瑯擰著眉，對方的動作太快，他的人還來不及審問，那些刺客便已經一命嗚呼。

        孟仙似乎早就有所預料，閉上了眼睛。

        這些手段，都讓他在一瞬間想到了孟淵，可沒有證據，即便真的是孟淵，他又如何脫困呢？

        他才布下迷局，還未到收網的時候，他得好好想想，接下來該怎么做。

        “殿下，皇后娘娘的人來請殿下到鳳鸞宮一聚。”這時，小恒子走了進來，身后還跟著皇后身邊的人。

        孟仙平靜看了那人一眼，便知皇后喚他去做什么。平日里他們都不怎么見面，忽然想起他了，想必還是因為太子妃一事。

        皇后和謝婉清，都是過于執著的人，若不達目的，斷不會就此罷手。更何況，皇后如今還以為她有力量能操控自己。

        “李瑯，本宮正愁閑著，你隨我一同去吧，小恒子，你留在云華宮。”吩咐好后，孟仙抻了抻衣衫，大步往前去。

        這些事猶如蛛網，緊密相連，他要從蛛網上逃脫，還要一點一點，將蛛網撕碎。

        鳳鸞宮中，除了皇后和謝婉清，還有兩人對坐。一個是孟淵，一身紅衣，明艷張揚、另一個是孟笙，一身月白，手持佛珠，寧靜淡然。

        四人之間，暗流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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