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廳裝潢雅致大方，內設數層。大堂里有服務生招待他們上樓，顯然段家琛這張臉就是最好的會員卡。也有人打量著段南，大概是猜測為什么不是以前那位先生陪著來。

        包廂里很靜，鋪著一層厚厚的有著繁復花紋的地毯，段家琛的皮鞋踩在上面不發出任何聲響，就像很多年前她偶然瞥見段家琛側臉的那一天走廊里的。

        瞥見段家琛側臉時的那天，不能說是個平靜的日子。陳靈死在醫院里，死前還企圖握住她的手。那雙手昔日很嫩，比筒子樓里的其他人都要嫩，像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小姐。可走到了生命盡頭的那幾天，簡直干枯得不像話。

        陳靈死了，段南沒有足以支撐她讀完高中的錢，她不得不順著陳靈留下的電話簿找到段老爺。段老爺沒有太為難她，但古板的臉上透不出一絲見到孫女的喜悅，只讓她快點走。

        段南出了酒店的宴客廳，就在走廊上見到了被人群簇擁的段家琛。他是因揮斥方遒而意氣風發的成功商人，皮鞋踩在地毯上不發出聲響，記者們圍著他轉，話筒一個接一個遞上去，段家琛的回答游刃有余，面帶笑容。

        在話筒和記者們的遮擋下，段南看不出他的全貌，唯有那張春風得意馬蹄疾的側臉留在她的記憶里。她這才知道為什么段老爺那么急切得趕她走，因為不想讓記者和段家琛與她碰面。

        現在段家琛就在她的眼前，為她拉開一張椅子：“坐吧，你看看菜單。”

        以前的二十五年里，說段南沒有埋怨過這個父親是不可能的。段南自己也知道她的身份尷尬，可段家琛一次都沒有去找過她，未免讓人太寒心。

        陳靈私自生下了她，那本來應該是陳靈的錯。不知道為什么在往后的流言中，她這個受害者竟然也成了兇手。

        段家琛在交際場上流連，一眼就能看出段南是什么心思。他為段南斟了酒，然后自己坐下：“爸從沒和我說過你的存在，得知你的存在是在意外之下，他的秘書撥款的時候被我看見了，那時候我也逐漸掌權，爸才全和我說了。”

        段南本以為自己可以做到毫無波瀾，現在發現她錯了，她還是忍不住自嘲地想，不光得知是個意外，她的出生也是個意外，并且十分多余。

        眼光直入人心，段家琛略顯嚴肅道：“當然，你不要認為自己的出生是個意外，不論當時到底是什么情況，孩子是沒有錯的。”

        怔愣一瞬，段南又重歸于面無表情。

        “我和董明蓉其實是開放式婚姻，以前沒有機會去見你一面，所以沒來得及和你解釋，不要感到愧疚。”段家琛推了推菜單，“董明蓉自己在外面也沾花惹草，我們表面上會讓媒體認為我們是非常恩愛的一對夫妻。”

        董明蓉是段家琛的妻子，他們育有一個出色的兒子，他是個男性alpha，名叫段煦熙。這條消息再次讓段南怔住，開放式婚姻？不過再怎么驚訝，段南想，這也不關她的事。

        段家琛看得出段南性格沉郁，不愛同人交流。以往讓李秘書關注她的動態，得出的結論是不喜社交，經常一個人待在房子里。

        聯想她的成長經歷，段家琛也能夠理解。他還有時間，并且有自信可以再教導出一個繼承人。段南性格安靜，功課卻是一等一的好。

        看出她不愛聽這樣的話，段家琛換了個方向：“你先點菜吧，喜歡吃什么？”

        段南總算說了進酒店以來的第一句話：“甜的，喜歡吃甜食。”也不算是她喜歡吃，這是從裴潤那里學來的習慣。習慣成了自然，她總是下意識這樣說。

        段家琛推薦了幾道菜，段南對吃什么沒有太大的興趣，便順著他的話叫了服務生進來點了那些。

        段家琛歉意地笑了笑：“今天本來約了十點，是想讓司機開車帶著你在市里轉一轉，熟悉熟悉。”

        “我可以自己去熟悉。”段南道。

        來的時候還早，左不過十一點出頭。菜品上得卻慢，十二點才來了第一道菜。兩個人就這樣無言地吃著，長久沉溺在聲色中的段家琛并不適應，開始找話道：“口味怎么樣？”

        “還可以。”

        “那我就把我的會員卡給你。”他掏出一張卡，往前推了推。

        段南沒動，段家琛又伸著胳膊往她那端點了點，意思是讓她收下。

        段家琛看著她的雙眼：“你害怕。”

        段南垂下眼：“我沒有什么好怕的。”

        “你害怕我用一點小恩小惠，用一點利益就要把你綁住，讓你失去自由。”段家琛自動忽略了段南的那句話，“你看我說的對嗎？”

        又是沉默。

        “我知道我作為一個父親來說不夠合格，我承認我的錯誤。我會給你一年的時間，這一年的時間里隨便你想玩什么，隨便你想做什么。如果錢或者人脈上出現問題，隨時來找我。”段家琛抿了一口酒。

        段南仍是垂著眼：“那一年以后呢？我需要為這一年的快樂付出什么樣的代價？”

        段家琛笑了笑：“沒什么太可怕的代價，這點你可以放心。我只是需要一年后讓你作為段家的繼承人出現在公眾視野，跟著我學習如何管理公司。”

        他的刀叉一頓：“以后，段家會由你來繼續發揚光大。”

        窗外的光線打在段南臉上，一半明一半暗，顯得她的沉默是那么拘謹。段家琛其實說得沒錯，她害怕。在筒子樓里見識過太多悲歡離合與人情冷暖，她害怕形形色色的人，害怕會像陳靈一樣被羈絆，被迫俗世化。

        段家琛看了看她的臉色，又放緩了語氣：“小南，這一年里請給我一個補償的機會。”

        怎么補償？是能夠回溯時間陪她長大，還是能讓陳靈死而復生，三個人維持著表象去拍一張全家福？

        過于糾結這個問題沒有意義，段南問道：“段煦熙呢？為什么要找我而不是找他？”

        段家琛放下了刀叉，這次輪到他陷入良久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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