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燕鴻書院
與保守的平陽不同，尚州城風(fēng)氣開放。
城中、郊外都廣泛開設(shè)專供女子讀書的書塾、書院。甚至有不少富商專門捐給這些女學(xué)大筆金銀，以供那些貧寒人家的女兒們免費識文斷字。
因此尚州街市與其他各州風(fēng)俗不大一樣，當(dāng)壚沽酒的女店家隨口就能說出幾句應(yīng)景的酒詩，制香售香的女商販也常常能引用香經(jīng)典故。
但歷來南巡只看男子讀書的書院，從未看過女學(xué)。
“總要換個花樣不是，”長樂公主否了尚州刺史遞過來的單子，上面列出了第二日要看的青陽書院，“換個女學(xué)。聽聞燕鴻書院不錯，就看它吧。”
刺史一個頭頂兩個大。
往年都是尚州幾大知名書院輪流坐莊。
今年的巡視，青陽書院從去年就開始籌備，既為了讓太后喜悅，也為了慣例的特考。特考只限在書院就讀的學(xué)子中進行，歷年都會由太后從特考中選出十名學(xué)子給予恩貢，加恩的學(xué)子可以直入國學(xué)讀書，也可入朝為官。
要真是換個女學(xué)，難不成要加恩給那些女學(xué)生不成？大朔建國以來還從未有女子為官。
“公主不知，歷年巡視書院，還有恩貢一節(jié)�！贝淌返吐曊f，他也怕因此事傳出長樂公主無知的新故事來，“燕鴻書院畢竟是女學(xué)，如何進行特考？不如明日先去青陽書院，等到公主閑暇時再往燕鴻書院去�！�
長樂一笑，意味深長地看了刺史許久，直看得刺史有些毛骨悚然。
“刺史以為我是個傻子嗎？”長樂公主徐徐問。
“臣不敢。”刺史低頭。天氣不冷不熱，卻滿頭冷汗。
“既是恩貢，重在示恩，本就在科舉框架之外，為何要拘束于男女之別。難道這女子就不是生在大朔，長在大朔，不是大朔的子民嗎？”長樂公主說。
刺史咕咚咽下唾沫。長樂公主聲音清冽，一字一字仿佛冰刃劈風(fēng)破浪。這些話聽來有理有據(jù)，但就是沒有慣例，也怕是不合皇帝的心意。他應(yīng)當(dāng)阻止長樂公主，可實在不知如何阻止。
“你去辦吧。明日我只看燕鴻書院，特考、恩貢一項也不能少。將來皇帝怪罪下來，自然有我一力承擔(dān)。”長樂公主說。
刺史無奈，只能按照長樂公主所說一一安排下去。
燕鴻書院鬧中取靜，原是轉(zhuǎn)運使蘇知的一處舊宅子。多年前，蘇知到尚州上任，正值尚州女學(xué)蓬勃發(fā)展之際。蘇知大手一揮，就把自家五進的院落無償借出來，供興辦女學(xué)所用。
次日一早，長樂公主與靜安郡主來到燕鴻書院。到了門前，靜安郡主掀開簾子，看向書院門上高懸的牌匾。燕鴻書院四個字龍飛鳳舞，不是蘇知的手跡又是誰的？靜安心中一陣酸澀，不知長樂公主是明知燕鴻書院的來歷故意為之，還是誤打誤撞選了此處，也不知蘇知那人會不會來。
早早等候在書院的女學(xué)生們，等得望眼欲穿。遠遠看見一行貴人穿花拂柳而來，內(nèi)心雀躍，但手腳拘束，個個眼巴巴地望著。
長樂公主莞爾一笑。老一套的南巡早該見見這些新鮮面孔了。
山長帶著眾多女學(xué)生行過禮后，長樂公主說：“天下都道女子無才便是德。其實我想來，這話大約是個愚蠢男人說的，女子不該如此想。往年南巡都考較男子學(xué)問，今日，我們女子也不妨一比，怎么就不能出幾個貢生？”
“靜安郡主的學(xué)問在平陽久負盛名，就由郡主主持此次特考。各位學(xué)子還是要使出全身本領(lǐng)，不要藏拙，也讓我們平陽有名的女先生好吃一驚�！�
靜安聽了這一番話，心中暗暗吃驚。她以為到女學(xué)中來，大抵不過是平陽城花神生日那一套的過法，賞花賞景、賦詩作文，歡聲笑語中玩一會兒罷了。哪里想到長樂公主還要認真考較學(xué)問？
山長已經(jīng)讓人把紙筆端上來，等著靜安題寫考題。靜安郡主持筆四望，一張張嬌花般的面龐像追隨著日光的太陽花一般仰望著她，個個洋溢著躍躍欲試的興奮。
曾幾何時，她自己是不是也像這樣一般，偷偷讀著經(jīng)國濟世的文章，想象著自己哪一日也能舌戰(zhàn)群儒，哪一日也能寫出針砭時弊、拯救世道的驚天巨著？
燕鴻書院……
靜安郡主一面寫下題目，一面想，她倒是想見一見蘇知。問一問，當(dāng)年在平陽，蘇知是怎么看待她這個女先生的。
山長接過題目，看看靜安郡主的字，面露喜色，高聲說道：“靜安郡主所出題目為同舟，考試時間以一個時辰為限，各位學(xué)子開始作答吧�！�
學(xué)生們紛紛散去，到平日讀書的房間作文答題。長樂公主與靜安郡主在山長的引導(dǎo)下到書院后花園中游覽。
花園不大，四圍花團錦簇，一角擺著石桌石椅。幾位日常捐助燕鴻書院的富商家眷正候在這里，等著拜見長樂公主。長樂一掃，柳素素也在其中。
上一次靜安郡主對柳素素頗為親切，現(xiàn)在卻視若無睹，只和另外幾人交談。長樂公主心知有異，便出聲讓柳素素為她介紹園中花木。眾人都知道這幾天柳夫人一直在為長樂公主調(diào)理身體，見兩人漸漸走遠，也識趣地不上前打擾。
長樂公主問：“素素姐，上次你跟靜安過去，可是有事？”
柳素素低聲說：“我跟靜安郡主說，并沒有看出是何病來。”
長樂公主挑眉，柳素素家學(xué)淵源，可稱神醫(yī)，卻也看不出徐佑寧的毛病。
“公主，可是和徐侍郎聯(lián)手了？徐侍郎身體怕是不妙，”柳素素一邊分開面前的柳枝，一邊說，“我那日去看，徐侍郎應(yīng)該是中了南邊的一種奇毒，這毒一旦入體，無藥可解�！�
長樂公主回想，多年以前，徐相罷官回鄉(xiāng)，老家確實是南方?jīng)]錯。據(jù)說徐相夫人就因病死在老家。徐侍郎大約就是在那時染上這毒的吧。
“他還有多少時間？”長樂公主問，她估計工部一事不過剛在平陽發(fā)酵，要釀成刮骨療傷掃平一切的大風(fēng)暴，至少也要有幾個月的時間。徐相似乎頗為倚重這個長子，徐佑寧不應(yīng)當(dāng)在這個節(jié)骨眼出事。
“不足一個月�！绷厮卣f。
長樂公主一驚，腳下踩著濕滑的臺階，險些滑倒�！耙粋�月？徐佑寧他難道中了毒，卻不知情，不然如何跑到尚州來？”
“徐侍郎應(yīng)是知道的。”柳素素說，“這毒最為讓人痛恨的地方，是一旦毒發(fā)，無藥可救，經(jīng)過七次發(fā)病，就是大羅天仙也救不得�！敝卸镜娜酥荒芤淮未螖�(shù)著自己發(fā)病的次數(shù)，等著死期降臨。
“你是說，徐佑寧前幾日不是第一次發(fā)��？”長樂又問。
“是，我估算應(yīng)是第六次發(fā)病了。從第六次到第七次，長不過三個月，最短不過月余�！绷厮卣f。
“其他大夫知道這毒嗎？”長樂公主又問。
“應(yīng)是不知，這毒來自南邊一種植物，不僅數(shù)量稀少，而且難以提煉保存，離開土壤不過一日，毒性就大減。因此當(dāng)?shù)厝艘酝�，很少有人知曉�！绷厮卣f，“還是家父年輕時游歷各地，偶然知道的，他在當(dāng)?shù)匮芯苛撕芫�，也沒有發(fā)現(xiàn)有什么藥物能解的。”
長樂公主垂下眼睛，出神地望著面前一朵紅艷艷的花。自平陽時徐佑寧找上門來催繳金貢一事，她就隱隱有一種感覺，這侍郎天不怕地不怕的。
她長樂公主是平陽頭號刺頭，哪個官員不是繞著她走。只有徐佑寧硬生生地往上撞，也不怕被自己的渾身硬刺扎得頭破血流。
她一直以為徐佑寧這么急躁，是為了給趕緊自己掙出名聲，好一步一步往上爬。卻原來是天不假年，一次次發(fā)病在催促著他時日無多了嗎？
悲哀不知從何而來，包裹著前幾日徐佑寧來給自己設(shè)套時的模樣，久久停留在長樂的腦海里。
“上次徐侍郎發(fā)病的時候，劉大人的藥膏救了他，素素姐，可是那藥膏能治這毒嗎？”長樂公主說，聲音中帶了一絲沙啞。
柳素素搖頭，說：“劉大人的藥膏我也看了，并不能解。這毒發(fā)作起來，一兩天之后就會自然好轉(zhuǎn)。徐侍郎上次病好，恐怕和藥膏并沒有多大關(guān)系。”
長樂公主點點頭，沒再說話。她又想起了長姐華陽。
天地向來如此無情，人生總?cè)绱硕嗥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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