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界正元九十年，正是人皇破除人間屏障，人間被喚作平界的第九千九百九十九個年頭。

        巧的是，第一仙門明塵山舉辦的人間仙法大會，也剛好到了第九百九十九屆。

        有如此多吉數相疊已是萬分難得，誰知這一年還恰巧是四海八荒靈力循環的雙春之年。超脫九主神范疇的太古上神女妲，正要在此年作為靈錨更迭靈力。

        當真是喜上加喜，新一輪的萬物元年。

        人們對吉年的定義，各有不同，有人覺得是大富大貴，也有人覺得沒有事才是最好的事，日子本分過，年為落定年。

        總而言之，眾生靈翹首企足，望眼欲穿，不知該有怎樣的巨大驚喜在等待他們。

        結果，就是在這一年人間仙法大會開幕的當天：

        天上，女妲尊神對峙五主神，打散靈力，卸下重擔，直墜陰陽鏡，至此杳無音訊。徒留一句：

        “世人所謂小事，吾之大事也。世人認之大事者，吾之小事爾。”；

        地上，受天上靈力大亂殃及，風鐮席卷，山頭大的廢鐵、碎玉裹挾著手臂粗的紫色雷電砸碎大地，山勢傾倒，洪泄千里，是為人間慘劇。

        女妲的極純靈力被分為四股，就著天界坍塌的這個勁，爭相恐后地沖灌下來，氣吞山河，卻去向成謎，眾生靈知之者少，平界中，屈指可數。

        “只愿大亂得平，塵埃落定啊。”主命數的長生帝君在事發后感嘆。

        “落定？所謂塵埃滿天飛，總有幾粒該落下來的‘落定’么？”天庭第一登徒子，追著美男美女屁股后面跑的無作為上神腹誹道。

        有些稚氣的長生帝君聽此，不知他所言是否為玩笑，歪著腦袋打量一會兒，也沒探出個所以然。

        無作為上神，神如其名，為老不尊，沒個正形，毫無作為，卻擁有四海八荒獨一份的預言能力。

        因此，無論他說什么，眾神都須過過腦子，辨別一下他說的是嘴炮還是預言。

        “你之前的預言又應驗了，”

        這句話，語意該是恭喜，語境卻是節哀。

        無作為苦笑，長生帝君繼續道，“‘四海八荒，靈力俱散。六界之外，更生力量。’前半句，一直不懂，今天懂了……；后半句，明明是三族三界，該怎么算才是六界？而新生力量，陛下親查數月余，一無所獲。”

        “這些，誰能知道。”

        兩上神如今立于天庭一片廢墟中，蕭索荒唐之景色，毫無定數之未來。

        “話說你何必和西王母上神對著干？”

        “那那那誰讓她奪了我的‘知己真言’，還將小書丟到了無量塔？那破落石塔是什么脾氣，固執的很，又有道祖老君和佛祖的結界加持。窮盡我這一生，嘿，也萬萬拿不回來了啊，白瞎了我畫在上面的美人兒圖！”

        “是那些個畫像重要嗎？”長生無奈搖頭。

        須知知己真言為預言法術的頂峰，無作為上神的絕招。

        施展之后，他老神家相當于天意的代筆，雖然意識全無，卻可以寫下不同大事的結局，集合成冊，待到唯一有緣者將此冊從前翻到后，看到什么，什么就必定成真。

        可惜每本冊子的翻閱機會只有一次，而最新的這本，已經被用過了。如今，冊子淪為普通書冊，成為了無作為口中的小書。

        至于這個有緣者是誰？

        “啥？沒緣沒緣，隨便給人看了，那人拎著扉頁抖了下，算作看完，可見沒緣的很，即便從書頁縫里窺到幾個字，本人也記不得了。”

        “此事和天道掛鉤，咱們什么也探不了。不如等下次能發動絕招的時候再說吧，雖然這時間我也無法控制，保不準十萬年之后呢，撤了撤了。”

        之前在天帝御前被問時，吊兒郎當的無作為上神這樣回復道。可想而知，當時一同在座的西王母、太乙青玄帝君該氣成什么樣。

        之后，西王母將沒用了的小書塞到無量塔最隱秘的底層，指不定真是氣沒消。

        “說到無量塔，那里記載了天下所有書籍的名錄，還有許多珍貴原本，嗯……當然啦，哈，也包括我的小書，可千萬千萬別有事，別像這天庭，被砸的個稀巴爛！我剛才尋妖皇白澤，想給他畫像來著，途經南面，差點連南天門都沒認出來。”

        ……

        眾所周知，妖皇白澤，俊美異常，四海八荒里，沒幾個能比得上。

        “是啊，”長生帝君仿佛沒聽到后半句，憂心忡忡念著，“不知塔與明塵山，情況如何？”

        情況如何呢？

        時間回到大亂前一日的早些時候，無量塔所在的點云崖崖頂，辰時中期，準時準點地，一女修行者來此修煉，氣勢倒是不錯，只可惜招式卻是仙門最最一般的“九式”。何為九式？被仙界界首道沖子上仙評為“誤人子弟的伸胳膊伸腿”的，便是。

        能在無量塔上修煉，極品秘籍應當唾手可得，為何要練此法？

        此女穿著也很古怪，細看去，袖口的紫虛云氣紋代表仙界唯一仙門明塵山，衣服樣式卻是人間修士常穿的交領右衽外袍，而領口顏色又成了無量塔維護人員慣常使用的墨青。

        所以她到底是明塵山的弟子？

        人間的女道士？

        還是無量塔編制的人？

        非也非也，這些，她都不是。

        她是明塵山在無量塔執勤的“弟子”。

        對于無量塔的執事來說，她是明塵山拋棄不要，卻因與明塵山最杰出的大弟子啟明有些交情，從而留在無量塔蹭吃蹭喝，沒有什么了不起，得不到上品秘籍，也沒有什么可以得意的掃地丫頭。

        對于許多明塵山正經子弟來說，“額，曾經有過這號人嗎？這樣的被拋棄和無謂的堅持，令人唏噓啊……”

        而對于這個女修者自己來說，她本就是明塵山的一員，以后定能回去！

        她一身凡品，唯有腰間的玉牌，并非凡物，若是細看，其上歪歪扭扭刻著與玉牌極不相符的兩個小字——“啟靈”，應是她的名號。看這手法，保不準是女道士年幼時自己刻的。

        來訪者進塔素來走崖底陣法，斷沒有渡學識海，上萬里階，費盡千辛萬苦才到塔門口的先例，除了極少數有任務的生靈過來年檢，也就只有啟靈會八年如一日地到塔前打掃。

        她是個死心眼，明明此處不打掃也可纖塵不染，她卻堅持每日打掃好幾遍，待石坪锃光瓦亮后才作罷。之后，開始修煉。

        如今啟靈做完九式，尋了一處平坦山石，準備打坐。

        她默念心訣，自身靈力在體內加速循環流動，手掌微熱，呼吸放緩，似乎臻于另一世界，這是打坐精煉、提升靈力的第一步，叫作遁靈。這一步她一直做得很好。

        緊接著，她屏住呼吸，將體內靈力散開，試圖吸引周邊濃郁靈力入體，此為循靈，源自道法，萬物自然、合而歸一。

        她起初氣定神閑的很，挺有幾分仙人狀態，但過不了多久發現毫無成效后，就急躁起來，她使出吃奶的勁，試圖將近在咫尺的體外靈力扒拉進體內，努力有些效果，外部靈力漸漸旋入體內！

        然而，終是無事發生，只留丹田內一片空虛。

        果然，還是不行。

        這是她修行路上最大的阻礙，因為體質原因，她無法通過修煉凝練足量的靈力，自然也不能依此飛升境界。

        啟靈倏地立起，仔細整理了下衣裳，暗自嘆氣。她明知打坐行不通，卻總懷揣著希望。

        今日，又破滅了。

        出生時被明塵山看中，列為“啟”字輩的內門弟子，她在八歲之前，也算輝煌過，因此，即便如今再郁悶，她也不能將自己歸為天下極苦之人（殊不知被剝奪走了一部分顧影自憐的權利，也是一苦）。

        但啟靈志向高遠，牟足勁定要回明塵山！

        要想回去，擺在她面前的唯一選擇只剩通過內門考試，與八歲時落選的內推考試不同，如今她能參加的，是面對普羅大眾的成人組選拔，也是三種內門考試中最有難度的。

        心有余而力不足，明知不可為而為之，這很容易讓她產生一切負面情緒。所幸她樂觀又執著，估計明日又會信心滿滿地來塔前修煉。

        要問明塵山到底是何方神圣，那就得從仙界的勢力結構說起：

        仙人閑云野鶴，不參與任何紛爭，能將這些大能集結起來的，唯有號仙令。

        所以，仙界若定要推一個領率，當是號仙令的擁有者——每任昆侖山玉虛宮的宮主，如今正是道沖子上仙御下。

        玉虛宮里的多為得道仙人，若將他們比做盛開的繁花，那么，明塵山里的，都是寶貴的花骨朵。仙人重視傳承，作為仙界第一且唯一的仙門，自是備受重視，也是除了玉虛宮以外，最重要的仙界組織。

        可想而知，會有多少人想要參加考核，而啟靈想要回去的夢想，多有難度。

        不過，她畢竟處于四海八荒不高不低的位置，雖然沒有大仙緣，卻有兩個相識可以做她的推薦者，不至于連考核的門都摸不到。

        這兩個推薦者分別是，明塵山掌門的得意門生——啟明大師兄；和暫居寶榮閣的編外人員“大師尊”。

        萬事俱備，只欠實力提升的東風。

        而這個東風，她使勁搗鼓了八年也沒揚起來。

        普通修煉不行，那特殊秘籍呢？關于這點，她不是沒求過啟明師兄和大師尊，只可惜，脫離自然修煉的招數極難尋到，且多為邪門歪道，即便他二人真有，明塵山又禁止同門間私授功法，以防走火入魔。

        無法精煉靈力，光是年少時的一點老本，又能如何，不過另一個方仲永。

        打坐到正午，已不能再耽擱，她需趕在日落前向總管報到，而下崖的路，正如上山的路，又要夸張的整整兩個時辰。

        啟靈手掌集氣，運轉靈力經個四周天，一躍便下了遠沒有一萬里的萬里階，落腳地有水跡，是前方“瀑布”的水花所致。

        此瀑布非比尋常，沒有順勢往下，反而憑著一股不知哪來的無窮力量直直向上，從點云崖崖底直搗萬里階后，嘎然而止。

        但它內有乾坤，嘎然而止后，并未憑空消失，而是再落回崖底，只是上行水流完全覆蓋住下落水流，所以表面上看不出水又下落了。

        獨一無二的相逆模式使得兩流在交界處相撞摩擦，形成無數漩渦，有力到可以瞬間將人撕碎。這些水渦還影響到了學識海上空的靈力運轉，空氣稀薄，光是在岸邊休息，都會耗損心神。

        這是一道天險，形成時間不詳，可追溯到太古時期，據說天庭當年為無量塔選址于點云崖，就是因為它。

        它，就是學識海，因其逆勢往上且孜孜不倦的精神，被命名為此，在平界的聲勢甚至可與無量塔齊平。

        平界傳聞有言：凡人若飲學識海，一飲中舉，二飲及第，三飲成仙。

        這有什么邏輯嗎？誰知在平界流傳甚廣。

        啟靈揣著明塵山給執勤者的上品避水法器，戰戰兢兢又極其緩慢地渡過著。這樣的過程，她堅持了八年，日復一日，可以用極其重復而疲憊來形容。

        經過一路的疲乏，申時，啟靈終于下了點云崖，向無量塔執事的居所踱去。

        眾生靈皆道，踏入學識海后，才深覺無量塔境內別有洞天。

        卻不知，入口遠在四、五千里以外，四海八荒最負盛名的修仙市集，是個異空間，其真實位置就在無量塔旁邊。為達“大隱隱于市”的效果，執事居所正是坐落于此市集，窩在其中一個不起眼的位置上，對外，是一家經營慘淡的珠寶品鑒店。

        從無量塔到修仙市集，是一個肅穆一個熱鬧的對比。

        無量塔方圓一公里之地，天地于此無聲，把林子走穿，有個僅限無量塔執事的屏障通道。起先還是塞了耳塞后聽到的朦朧人聲嘈雜，拐進一個巷口，頃刻間人聲鼎沸起來。入眼之處，塞滿了各色商號和陰陽二極圖，人頭攢動，紅燈籠點遍天際，聲勢浩大如此。

        啟靈便是經此，到了表面珠寶鑒賞店，實則無量塔執勤者居所的寶榮閣，也就是她住了八年的地方。

        “唰——”一盆水到了腳跟前，啟靈有些心疼自己剛買的新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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