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暴雨飛行測試
羅德島燃料難得供給不足,壞家伙派出去做先鋒,勘察和采集附近的地表數據,人造湖在檢測屏中爆發出火花。我待在指揮室觀察上升下滑的曲線,記錄數據。博士盯著室內正中央的指南,兜帽縫得很嚴實。冷下來的季節里,這副裝扮更加順理成章。
廣播開始呼叫,傳出模模糊糊的雜音。我按下撥號鍵,低頭看向黑乎乎的話筒:“我在,殿下。”我按了按手指,問道,“有什么事?”
我記得特蕾西婭應該也在壞家伙號上,說不準趁機會下去逛逛。她一直都很想見識所謂異鄉的“都市風尚”,但研學的時候也應見慣了才對。不過,這也沒什么不好。
余光里博士如磁針動了動,我偏過頭去,她張開手,做手勢,示意幫我記錄數據的結尾,說著:“殿下想讓你也下去。”
面罩里的人只露出一雙眼睛,有時候眼睛也是看不見的。成千上百次我試圖從那雙眼睛里讀出來什么,每每無濟于事。但她總是說真話的那個,我是說,她在該保留的地步里也留下真誠。
“我?”
我有點驚訝,一時間沒有拒絕。控制面板變幻,羅德島系統的權限很快自動轉移,休眠指令到期,操縱只需要一個食指。從這頭到那頭。猶如一掌心就能合攏月亮,不能量刑。博士精于此道。她稍稍掀了掀兜帽,與工作人員對視,飛快填寫數據模型。
看她的醫藥筆記多了,我竟然有時候會忘記她也會這些。填寫的自然都是正確的。干員為數據的鋪開速度稍稍作出驚嘆,向我投來目光,我示意他們跟著對方的步驟走——事實上,她也留下了足夠供人參考的間隙。
這個人同樣是合格的導師。
我幾乎都要為這溫和而嘆息了。
特蕾西婭似乎預料到這兒的情況,笑著正式發出邀請:“一起下去吧?這里可是難得的度假城市……啊,而且還有很多購物街!我們可以先去大吃一頓噢。”
廣播里的人嘴里念著導購云云。我疑心一部分是可露希爾搞的陣仗,但我的疑惑還是沒有得到解決:為何博士會清楚這件事。而顯然不會有人再回答了。我稍稍轉動脖頸,沉默的同事已經將數據備案好。
她的風格傾向于布完局后引導,講求精確與速度。此刻無事可做,又專注地注視那只指南針:指南針的正中央,存放著一顆完整的、但已沒有活性的源石標本,呈現心臟無法跳動的暗褐色——礦石病爆發的一千年后,我們終于能說這是一份歷史,也能接受歷史仍然在我們之中。我為此感到如釋重負,和一份理所當然的惘然。
博士的眼睛也是暗褐色。我突然想到。
“你也來。”我于是說。
她帶上些驚訝,慢吞吞地從椅子上站起,姿態好似迫不得已去掛水的病患。我們很久都沒有處于這種關系了——醫生與患者——盡管她的身體仍舊很弱,卻能保持一種奇怪的均衡。“也許這就是博士才能做到的吧。”特蕾西婭這么說。我并不相信這個觀點。我更愿意認為,是古人類的免疫系統做出了貢獻,而非一個人——特蕾西婭總是相信——的靈魂。
信仰并不會決定更多。我們都逃不過。
我解釋道:“你也很久沒有下去了,不是嗎?適當的出行對身體有好處。你必須要開始鍛煉了。”
她蒼白地說:“……我一直在自我鍛煉。”
特蕾西婭也來勸阻:”來吧來吧,來吧來吧。”一貫興致很高的薩卡茲說,“我還準備好了跳傘喲。”
……其實不需要跳傘。
但我沒有出聲反駁,下意識環顧自周。其他在崗的一位干員笑著說:“放心吧,博士,凱爾希醫生。我們已經差不多可以結束工作了,羅德島其他方面運轉無誤。”
羅德島的干員們已經很熟悉這枚艦船。當年,我們將它從地下挖掘出來的時候,旁邊沒有三兩個人。廢墟之中的長骨卻仍然讓人震撼,畢竟化石不論是埋了多少層的灰,總有一天會落到表面,供人贊嘆……一切都在不斷更新。
博士的兜帽抖了抖,沒有思考多久便答應,笑了一下,溫順地說:“好。”防護服里伸出的手再次按下通話鍵,又將我沒有說出的話吐出,“特蕾西婭,我們不需要跳傘,用升降梯就可以了。”
特蕾西婭于是很遺憾地說:“啊,好吧,被拒絕了哇。”
果不其然,她身邊傳來可露希爾的聲音:“殿下,殿下,這個就拜托你啦!”大概又是什么代購之類。
“可露希爾。”我警告她,“你不要打更多的主意。”
特蕾西婭笑著附和我:“是哦。”
博士則說:“凱爾希,給可露希爾制定販賣稅吧。”
監控室里都笑了起來。我忍不住伸手扶了扶她的領子,然后說道:“走吧。”
天氣并不湊巧。當我們從艦船上下來時,城市的觸感幾乎潮濕到黏膩。特蕾西婭帶我們走去商場,撐著雨傘,讓我們兩個擠在中間,姿態頗似大水母套小水母。氣候并不適合生長菌類生物,但很多時候不可理喻的事就是會出現,無可奈何。
博士想看特蕾西婭手中的導航,伸過來的帽檐一直戳我的耳朵,我把她如蘑菇般撥到一邊。
“啊,”她抱怨般,“凱爾希。”
我裝作沒聽到,特蕾西婭察覺了三人行的窘狀,為此想把傘舉高容積大些,但一上仰小小的角度就有雨立刻拍到我的眼睛里,有些酸,我瞇了瞇眼。
博士又說:“特蕾西婭。”
特蕾西婭只好又捏了捏傘柄,降低了些恢復原狀,拉緊了我的手。她走在中間自顧不暇,博士便很配合地半握著,她們身高都差不齊,但走路時很快能看出不同。薩卡茲習慣了微微向前傾,而博士則是筆直的。
“導購上說這里有很好吃的店,我們先去吃吃看。”特蕾西婭說,“然后再去逛會街,博士你上次說的那家企業也在這里,要去拜訪一下嗎?”
博士說:“可以。”
我都行,所以沒有出聲。
“那就去下吧!”特蕾西婭很快作出決定,“反正也不會很長時間。”
我們吃了泡芙餅,一人一個,特蕾西婭很貼心地帶了紙巾,看來是吸取了吃奶油的教訓。博士脫下右手的黑手套,手腕微微沁在雨里,液體透明地劃過,解開兜帽的另一邊。手指捏住紙袋,發出細小的聲響。我走到她的右側,以防不時之需,只匆匆掃了一眼。特蕾西婭已經吃了一大個,把傘往我地方傾斜,含糊地問:“博士,你的手怎么回事?”
淺淺的疤痕已經覆蓋了一層痂,食指外側的一道缺口。我轉頭看去,推測是未痊愈就沾水導致其周圍發紅。像是劃痕,但又不能大確定。
我抿了抿唇。
她若無其事地咽下一口泡芙餅,奶油從縫隙里咽下去,咕嚕一聲。人流很緩慢地穿行,這是一條很悠閑的商業街,按當地日歷算是工作日,路過的基本都是游客。指著正南方高樓的廣告牌,她避而不談:“咦,你們看那。”
特蕾西婭抓了抓傘,走出商場內部。我半拉著博士,小聲囑咐她回去做全套檢查。她則抓緊時間吃完最后一口,奶油咀嚼融化,無所謂似地答應,笑著與我說:“凱爾希,你手里的要融了。”
“是壞家伙號誒。”特蕾西婭踮腳,薩卡茲的身高足以讓她很清晰地看清發生了什么,瞇了瞇眼,顯得游刃有余,并不擔心。我半口吃掉泡芙,泡沫卷在舌頭上,黏膩膩的,然后消失。很快我想到海。而外些雨飄進來,風送來煙——壞家伙號不知為何急停在了廣場,廣告牌上轉播著圍觀事態的中央。
“惹麻煩了?”博士說,重新整整齊齊穿戴好。
我說:“不像是。”
“是有人在歡迎我們噢。”特蕾西婭笑了一下,頭發卷在外套里,高跟鞋踩在水流處,躲在層云外的光照進來。我說:“要去看看嗎?”
傘再次撐起。
這次出來又要告吹。
不過特蕾西婭的心情還是很好。她哼著哥倫比亞的流行歌,我只從中聽出了很模糊的小調,博士按著通訊設備,壞家伙的干員這時候才與她發信息——沒有大事;但也不是小事。
我抬頭,隱隱約約地察覺雨似乎要下得更大……風不再出現。純粹的漩渦卷起云層,擰下一長串的液體。我只在純正的海邊看到過這樣的景象,它們并不陰沉,但絕不輕薄。又因為人工湖的關系,云朵的聚集不成問題,天空演為積壓的容器,不帶有刻量器,卻可觀地磅礴,猶如巨鯨甩尾,吞出了一望無際的平面。
傘很快不堪重負,像是不能承受,所以骨架跳脫,出了夢境。
——我又夢到,像是回到很久以前,薩爾貢也會下雨,我在城池的出口接來信,看刊登的最新一期的雜志。信里寫了遷移,寫了維多利亞,寫了戰爭。泰拉在我們的腳下,暴雨在我們頭上。那時候的我想,從來都沒有“是時候”這個詞,只有“這時候”。我只能重現這時候。要定格未來是獅子心,我沒有這個,但特蕾西婭可以幫我們實現,她跋涉了千里,而卡茲戴爾跟隨她,像是海浪追逐著海浪。可還不夠,巴別塔還不夠。我總是在思考,乃至無法入眠。
我不知道她們也是不是一樣。
特蕾西婭從包里掏出另一把傘。我的頭發濕漉漉,水汽彌漫,一部分塞住,使我說不出話來。成千上萬的雨水落下,傾瀉在可能的大地上。有兜帽的博士笑了一下,說:“怕是張開了又要壞。”
“那怎么辦呢?”特蕾西婭也淋得濕透了,裙擺黏在腳后跟,她有點懊惱,卻像是已經有了答案地抬起頭。
——壞家伙號重新啟動,來到我們面前,升降梯抓住我們的手。
巴別塔收容被排斥、被驅逐、被歧視的薩卡茲人的人心,或者說收容——但這不夠,我們翻越小丘領,黃沙灑成天空,幾乎遮蔽每一個角落。我們刨開泥土,想要尋找黃金,幸運地看見了礦石。
我們發現了羅德島,發現巨大的、成型的、脆弱的骨架。這是一個偉大的秘密。
它好像一條魚,卻能夠飛行。
好似那日特蕾西婭向我們伸出手;巴別塔也就此成立。
我們踏上階梯。
(https://www.dzxsw.cc/book/83099497/31807328.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ww.dzxsw.cc。手機版閱讀網址:m.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