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路口
第二節晚自習的上課鈴消散在窗外漸濃的夜色中,教室里燈火通明。
白析靠在椅背上,伸手在抽屜里翻找一通,目光徘徊在數學錯題集和“閑書”間,猶豫不決。
他嘆了口氣,認命地翻開錯題集,將“閑書”塞進書包深處,企圖把誘惑降至最低。
借著晚自習剛開始時班上的輕微躁動,白析在口罩的遮掩下低語了一句:“我會全力以赴。”
江弈明白此時宿主并不需要他的回答,他只需要收下這個承諾。
白析專注寫題,很快進入了狀態,周圍的聲音一概被他忽略。
然而單方面的感官通感是個很奇妙的東西。
教室里,同學們的舉動經過夜風的推波助瀾,被江弈借著白析的耳朵聽得一清二楚:書頁翻卷的聲音;按壓筆桿的聲音;練習本不慎掉落的聲音;打開文件夾、拉上書包拉鏈的聲音;低聲嘆氣的聲音;圓珠筆尖在紙面上速挪動的聲音……
這一切匯成了一支暗涌的樂章。如同仲夏的草木肆意生長時,汁液在它們莖桿中流動的聲響。他們拼命汲取,爭奪著陽光。
系統功能目前處于鎖定狀態,江弈無所事事。這些細微的動靜被放大,襯得時間如此漫長。
他甚至懷疑自己聽見了白析的心跳。
一旦靜下來,有很多感慨容易涌上心尖,所幸江弈性子冷慣了,情緒波動很克制。
其實吧,學習沒有那么難,卻也真的沒有那么容易。
比起成年人口中的苦惱,學習的苦都似乎太甜了。很多長輩念叨著他們身在福中不知福。
父母往往喜歡忽略時代的發展,用他們吃過的苦來跟孩子比較,將一切成績不好的原因歸咎為“態度問題”。
殊不顧隨著教育資源的發展,習題編纂的質量更高,考試的難度節節攀升。
而這一資源也是不平衡的,相當不平衡。
家長們總會看到一些很虛幻的困難,“總是能克服的”。而學生看到的卻是具體的困境,在寫不出來的每一題面前冥思苦想,有時潰不成軍。
電風扇吱吱作響,很賣力地搖頭晃腦,空調的冷風傾瀉,白析隔著外套也能感覺到涼意。
鄰近選科,這幫十六七歲的少年們徘徊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兜兜轉轉。有人早已篤定,有人修改,有人推敲。有人選分數,有人選愛好,有的人就此分道揚鑣。
這道多選題沒有標準答案,而且得分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不會公布。理論上可以回頭,實際上代價太大,幾乎無法承受。
“學習能夠讓人獲得更多的選擇權,不至于徹底被命運裹挾著往前走。”江弈想起了某天午后的水房里他跟白析的談話。他有些不記得自己問了什么,只記得宿主轉了轉筆,給了他這個答復。
“然而無論如何,每個人都會留下一些未選擇的路,也注定會錯過某些科目今后的風景……正是因為如此,我會把我自己選擇的路走好,走到底。”
白析瞥了一眼手表,無意中把江弈從回憶中喚醒。9:25,臨近晚自習下課。往日在這個時候,教室里該有燥動不安的跡象了,今天,眾人卻怡然不動。
“還剩五分鐘了,我再看一題。”白析埋頭,順手圈下一個關鍵詞。
教室屋頂的護目燈順著他的眼睫,打下了一圈小小的陰影。可惜此時江弈不坐在他旁邊,看不見。
每到此時,教室的上空好像會有一種看不見的信念。
每一道冥思苦想后豁然開朗的數學題;每一問撲朔迷離卻迎刃而解的動量、電場;每一個層層疊疊而變幻莫測的化學方程式,最終都會送我們離期冀中的那個未來近一點,再近一點。
每一個埋頭奮斗的晚自習,每一盞點至深夜的燈,每一個親手寫下的筆跡,都在尋找意義。也終究,都有意義。
……
江弈端坐在小轎車的后座靠窗處,兩條長腿占據了不少空間。他拿起手機,看了一眼屏保上的時間,9:45,然后鎖屏,閉目養神。
口罩遮去了他的大半張臉。本就沒有什么表情,現在更顯得不近人間煙火。
不知道為什么,最近他總是想戴口罩。江弈覺得奇怪。好像戴上口罩之后他會安心一點……于是今天他在校一直戴著,上車后也懶得拿下來。
邢麗借后視鏡盯著兒子:“怎么今天忽然帶上口罩了?不悶嗎?”
他也不知道為什么自己想戴口罩,所以沒有回答。他緩緩睜眼。
“在車上的時候別戴口罩,快摘下來。”碰巧是十字路口的紅燈,等待中,邢麗回頭,和江弈對上了目光。
江弈面無表情地將視線轉向窗外。他抬手摘下口罩,疊好,放入口袋。
綠燈了,邢麗發動汽車那一瞬,一個念頭忽然撞入江弈的思緒:他不想再與母親同乘一輛汽車上下學。即使母親就職的學校和他就讀的是同一所。即使從南山中學到他家要將近50分鐘——在乘坐轎車的情況下,這段路程也讓他從9:00晚自習下課耗到現在。
此時,他口袋內的手機屏保顯示,9:47。
……
9:30鈴聲準時響起。
白析收拾書包,磨蹭了將近十分鐘,才推著自行車走出校門。到了人群散開的地方,他單手掏出耳機,準備戴上順路聽點歌,放松放松。
然而,他的系統對此意見很大:
【不要戴耳機。】
【騎車時候要小心。注意交通規則。】
“嘖,我就猜到了你要被罰去當交通信號燈系統,你還不承認……”,不等系統反駁,白析話鋒一轉:“行行行,聽你的。”
他隨手把耳機揣入口袋,蹬上了腳踏。
一路沉默。既是因為江弈擔心交談會分散白析的注意力,也是因為……這算是他第一次有機會目睹白析從學校騎回家的全程:之前這個時間段,他往往在休眠。
他莫名有些緊張。
人來人往,車水馬龍。風聲掠過耳畔,自行車掠過整個城市的光影。霓虹燈交疊著信號燈,遠處大屏滾動播放著廣告。這個世界的浩大與繁華像是濃縮在白析的身旁。
琳瑯滿目間,江弈覺得自己很渺小,也渺小得很自由。他不知道白析會去往哪個方向,也不去揣測——反正是歸處。
白析去哪兒,他就去哪兒。沒得選,卻也還不錯。
前方是十字路口,他們碰巧是紅燈。白析按下剎車。
突如其來的停滯感擊中江弈。仿佛一段不斷向前奔跑涌動的生命,被白析按下了暫停鍵。
一只腳搭在地面上,另一只腳虛踩著自行車的腳踏,白析單手扶著車把,停泊在這樣的晚風中。
他看向遠方的那個信號牌,數字不斷跳動。運氣不好,這一輪很長的紅燈,足足有120秒。
白析倒是不急,他輕輕地哼著耳機里的歌——就是剛才系統不讓他聽的那首。
攥住車把手的觸感讓江弈產生了一種荒謬的錯覺:似乎未來已經都掌握在他手中。同時,他也一無所有。
這是真正的岔路口。人頭攢動。每個人都有不同的目的地,眼里映照著不同方向的燈火。
未來的確定性與不確定性,在此刻,被路口的信號燈勾勒得淋漓盡致。
江弈覺得,好像自己確實仍然活著。或者說——也許馬路上來往的車輛中就有一輛,高一下學期的那個他正在坐在那輛車的后座,閉目養神。
江弈后知后覺地發現,白析就讀的鐘陵中學坐落于市中心,而自己的家就在市中心附近。只要過一個馬路,一個路口,就是鐘陵中學。
原來他們離得那么近。
可是自己之前從來都不知道,就在這一座城市里,就在離他這么近的地方,有白析這個人。
可惜。也許哪一次等紅燈的時候,就在這個路口遇到過?當時坐車的時候,他沒有抬眼看看窗外。
白析盯著信號燈發呆。江弈暗想,如果此刻自己就站在白溪的身側,那么,他一定可以看見他眸中的斑駁光影,可以看見倒計時的數字在他眸中躍動。
不知道是不是吊橋效應做崇,此時,江弈的眼中其余所有人都是泡影,都是過客,唯獨白析真實存在著。
時空如海,而他是他的孤島。
江弈的最后一點猶豫彌散在夜色中,只是還有一絲淺淡的遺憾。
他想了想,如果需要用一個詞語來定義此刻的心情,應該是,眷戀。
如果此刻江弈對這副身體有控制權,那么他肯定氤氳著眼眶。不能怪是紅燈太晃眼。
然而,此刻這具身體的主人氣定神仙,手指在車把手上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打著節拍,享受著他愜意的放學時間。
如果江弈確實是要死去,那么他還是想記住此情此景。他面前就像是生與死的岔路口,他在這里停泊,也算停泊進了白析的人生。
江弈思緒恍惚時,白析眸光里燈牌還在不斷地跳動,倒計時越來越小。
3,2,1——
紅燈切換為綠燈,手表指針指向9:47,他前往燈火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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