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恬垂著頭從辦公室走出來時正好遇上了言溪，他抱著一沓卷子，看她魂不守舍的樣子便問：“被老師說了？”

        甘恬搖了搖頭，沒有回他的話就徑直離開了。

        她們班主任張老師問她需不需要提前回家復習，她可以批假，她怕最近學校的風言風語影響到甘恬的狀態。其實到現在，敢當著甘恬的面挑釁她的人幾乎沒有，這還要感謝柳穆清那天送她來學校，即使產生了更大謠言，但同時也解決了一些麻煩，那些人頂多在背后說說。

        張老師年齡不大，也就二十六七歲的樣子，戴著黑框眼鏡，不修邊幅，頭發總是亂糟糟的，聽說她在當年考進他們學校是筆試面試成績都是第一，甩開第二名一大截。

        最近關于甘恬的事她也是略有耳聞，她本來對甘恬已經采取了放養政策，但看到她最近學習態度和以前大不相同，有時也會幫她補補課，講一些題。

        被張老師這么關切，甘恬談不上高興或者難過，就是心里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酸澀感。

        前世張老師在中考前去過她家做家訪，高梅熱情款待，甘恬卻躲在自己的房間任憑高梅怎么叫也不肯出來。

        甘恬貼著臥室的門聽她們倆在客廳里說話，在高梅問道：“是不是恬恬最近在學校表現不好？”時，在自尊心和羞憤情緒的左右下，甘恬沖了出去，她把張老師從家門推了出去，惡狠狠的說：“你別自作多情！我的事不需要你管！”

        張老師悲痛且憐憫的眼神仿佛透過她看向另一個人，她緩緩的說：“那不是你的錯，你再堅持一下，考上個好高中就可以永遠的離開這里了，你可以有更好的未來，不要再這樣妄自菲薄了。”

        但那時的甘恬，因為被言溪拒絕，被同學欺凌，怎么可能聽得進去這些？

        后來，張老師不知從哪里問到了她的電話號碼，總是給她發短信問近況如何，起初她不屑回，后來明白張老師的良苦用心后不好意思回，就這樣，倆人就此斷了聯系。

        晨讀時，甘恬和同學們坐在教室背課文或者單詞，也有同學坐在一起聊天，整個教室嘈嘈雜雜，烏煙瘴氣。

        張老師抱著一沓書從門外走了進來，她把書放到課桌上，走下講臺，面無表情的說：“我出生在中國西北的一個農村，是家里的老大，底下有一個妹妹，一個弟弟。”

        班里的同學很疑惑，朗讀聲漸漸小了下來。

        張老師并不在乎，自顧自的說：“我的父親有精神病，常年在外打工，母親在家干農活，獨自撫育我們姐弟三個。”

        “我的性格并不討喜，偏執內向，孤僻極端。母親有時心情不好對我和妹妹非打即罵，同學們呢，都說我很怪，她們覺得和我在一起很掉價。”

        “初二那年，我的母親讓我輟學，指著我的鼻子罵，女孩子讀書有什么用？無所不用其極的貶低我，我和她大吵了一架。你們猜我怎么做的？”

        同學們都噓聲不語，安靜的聽她講。

        “我喝了農藥，大半夜的被救護車拉到醫院洗胃，真疼啊，那種感覺真的是，再也不想經歷第二次了。”

        “然后我就繼續去學校讀書了，不知怎的，這件事在她們之間傳開了，說我矯情的有，說神經質的也有，我的心理素質還不錯，并不在乎她們怎么說我。”

        “我想離開農村，不，確切的說應該是離開我土生土長也受盡屈辱的地方，我一直堅信這一點并為之努力。”

        “初三那年我沒有考好，我要復讀，母親怕再刺激到我就同意了，然后我們進了補習班，補習班可以不穿校服，穿便裝，我們都挺開心擺脫了冬冷夏熱的校服的。”

        “我們班的第一名，是一個臉圓圓的，笑起來有小虎牙的女生，冬天的時候，她穿著她媽媽的外套，就是那種農村婦女穿的衣服，和一雙粗工爛造的布鞋。”

        “我和她是前后排，她經常給我講題，我和她關系很好，可能是因為我和她都是被集體孤立出來的人，所以有很多共同語言。”

        “我經常能聽到有幾個女生說她的衣服又土又破，像老女人穿的。我聽著也難受，有一天帶她回我家，把我的一件白棉襖給她穿，她穿了大概一周，我就拿回家洗了洗自己穿上了，結果那天，有幾個男生嬉皮笑臉的當著我和她的面說，你們倆怎么一件衣服兩個人穿啊？”

        “后來，放寒假了，快過年的那段時間，我和弟弟去玩，碰到了她，她還是穿著那件她媽媽的衣服，我跟她要了電話，說回家打給她，我們笑著道別，說明年開學要做同桌。”

        “回到家，寫著她電話的紙條不見了，我也沒當回事，反正我們開學早，大年初八就上課了，我們就可以見面了，也不用急于一時。”

        “初五的那天，我家鄰居的女兒來我家玩，聊了會天，她突然神神秘秘的跟我說，你認識那個誰嗎？她死了，喝農藥自殺的。”

        “我們那里的人都說，是因為她想要一條新牛仔褲，但她媽媽不買給她，所以她才自殺的，說，這種人，就算書念出來也是廢物。”

        “只有我知道，不是這樣的。”

        “但如果分開算，學校只是規定不用穿校服，那幾個女生只是說她穿的寒酸，那幾個男生只是說我們倆穿一件衣服，她父母只是因為不給她買牛仔褲。”

        “但結果就是，她死了，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她這個人了。”

        “我有時候在想，她為什么不堅持一下呢，就半年啊，她會考上好的高中，好的大學。”

        “都怪我啊，我為什么要讓她穿我的衣服呢，為什么要告訴她我用喝農藥那么極端的方式自殺過呢，為什么要把她的號碼弄丟呢。”

        說到這里，張老師停了下來，她走上講臺，在黑板上寫下“十年樹木，百年樹人”這幾個字。

        “我們老師，可以教給你們勾股定理，中心思想，主謂賓，但是非對錯，需要你們走漫漫的人生路去自己認識，但希望你們能記住一點，你可以說別人不努力，自甘墮落，但絕對不可以嘲笑家境貧寒，身體殘疾，因為這不是他們可以選擇的。”

        “我希望我的學生，永遠善良，正直，光芒萬丈，而不是為了隨波逐流去霸凌別人。”

        平時沉默寡言的張老師破天荒的說了這么多，一時間教室里前所未有的安靜。

        張老師離開教室前，給大家深深的鞠了一躬，說：“中考加油啊。”

        起身的一霎那，一顆滾燙的淚珠終是落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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