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shí)，廟門突然“吱——”的一聲開了，只見兩個(gè)身材消瘦，腦袋扁小，眼眶極大但眼珠卻又極小的人進(jìn)了廟來。

        黃休二人一聽有人來，似乎看到了救星，待一看到是此二人，更是又驚又喜，貴寶驚奇的道：“彭賦兄弟，哎……哎……還……還有彭辭，你……你又活轉(zhuǎn)過來了，謝天謝地，老天爺保佑，咱們還道你被那惡馬給踏死了。”說著臉上堆滿了笑容，像是比自己撿到一條性命都?xì)g喜。

        其中一人笑嘻嘻的道：“沒被那惡馬踏死，卻也教你二人笑得半死。”

        另一人接口道：“還別說，那馬還真是匹好馬，像我這身板兒，胸口墊著塊鐵板都險(xiǎn)些抵受不住。喂，小賦，要是換作是你，你保準(zhǔn)受不了那苦。”

        這二人一說一唱的笑著，像是在說著一件極其有趣的事兒，兩只眼珠在偌大的眼眶中滴溜溜的亂轉(zhuǎn)，顯然不是昨日那呆若木雞的樣子。

        黃休二人如夢初醒，心里俱是大呼上當(dāng)，顯然昨日被這兩個(gè)雙胞兄弟騙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被騙了不說，卻還送給他二人大把銀子，心里既是惱怒，又是羞愧。

        黃休二人憤恨的盯著這彭氏兄弟，眼睛里直要噴出火來。

        剛才言辭之中，顯是彭辭的那人走向二人，面帶怒色，只見他眼珠滴溜溜的一轉(zhuǎn)，最后都擠到鼻梁邊上，樣子更顯滑稽。

        此時(shí)黃休二人可一點(diǎn)兒都不覺得滑稽有趣，因他二人愚昧被人欺騙，自己多么可笑，自己可笑又如何能覺得他人可笑？

        只聽的“啪，啪”兩聲，二人臉上登時(shí)覺得火辣辣的一陣疼痛，彭辭各抽了他二人一個(gè)耳光，又道：“喂馬，喂馬就不能少喂點(diǎn)草料么？馬蹄的力道那么大，老子的胸口到現(xiàn)在還痛哩。”說話間用手不住在胸口上揉啊揉。

        莊咬金朝彭氏兄弟道：“你這二人成天的裝神弄鬼，這回又是搞得什么詭計(jì)？哼哼，干買賣就不能干得堂堂正正么？”聽這語氣，莊咬金對彭氏二人那坑蒙拐騙的做法十分不屑。

        只聽彭賦嗆聲道：“哼，你的本事了不起么，你除了那一膀子力氣，兩板斧的架勢，還有什么？我兄弟二人是坑也好，是騙也罷，那……那都是實(shí)打?qū)嵉恼姹臼拢�而且其中諸般變化，楞你本事再大，也終究是防不勝防。”彭賦顯然為他二人欺騙本事引以為傲，卻又對莊咬金那兩板斧的功夫不屑一顧。

        莊咬金怒道：“什么兩板斧，？老子這功夫可是學(xué)全了，那是如假包換的‘三板斧’。”頓了頓又道：“你……你也別賣關(guān)子，快說這回究竟使得什么下三濫手法？”

        那彭賦得意的道：“手法么？哼哼，這兩混小子，昨日在那狀元酒樓里甚為囂張，咱們瞧這二人頗有油水，就到后院的馬棚里，和那酒樓管事兒的問明白他二人的馬，再給那馬吃點(diǎn)兒咱家的獨(dú)門秘方。”說話間眼睛一亮，和黃休俏皮得眨了眨眼。

        貴寶一時(shí)不明就里，好奇問道：“什……什么秘方，這秘方到底有什么古怪？”

        彭賦走了過去，滴溜溜的眼珠轉(zhuǎn)個(gè)不停，顯得精明異常，和昨日那呆呆傻傻的模樣自是不可同日而語，只見他伸腿朝貴寶屁股上踹了一腳，說道：“小兔崽子，想偷師學(xué)藝么？哼哼，告訴你也不怕，你爺爺我本事還多著呢。”

        彭賦頓了頓又道：“咱……咱那秘方的奧妙就在于，馬一旦吃了它，一里內(nèi)就能聞到咱身上藥味兒，聞到藥味兒就會發(fā)瘋似得奔去，而且亂踢亂撞，暴躁異常。”說完更是嘿嘿的笑出聲來。

        黃休聽完，鼻中哼了一聲，道：“早看你二人傻里傻氣又獐頭鼠目，便知不是好人。”

        彭辭過去，二話沒說便一腳踢在了黃休屁股上，說道：“你這小王八蛋，也以貌取人么？哼，孔夫子當(dāng)年有個(gè)學(xué)生宰予，倒是相貌堂堂。哼，他相貌堂堂又怎地？只知道躺在床上睡大覺，睡大覺還能有出息啦？”

        彭辭頓了頓又道：“而……而有一學(xué)生子羽，雖然貌不驚人，卻是虛心向?qū)W，終有所成。嘿嘿，到頭來宰予還得了那‘朽木不可雕也’的臭名不是？咱……咱兄弟二人相貌雖說不上英俊，本事嘛，卻也不小。”

        黃休雖被踢了一腳，心中怒氣更盛，明知反抗會再挨拳腳，卻也忍不住反駁道：“枉你也讀了孔圣人圣賢書，卻品德敗壞，干著萬惡的勾當(dāng)，每回你讀著《論語》，心中不覺得羞愧么？”

        彭辭見黃休義正言辭的數(shù)落自己，正待發(fā)作，只聽廟門又是“吱——”的一聲，走進(jìn)一個(gè)書生裝扮的人，人還未見便先聞其聲：“呦，莊老大，你約的不是子時(shí)嘛，怎地大伙兒這么早便到了？”

        黃休二人見此人進(jìn)來，無不驚喜萬分，只道遇到了救星，喊道：“程兄？是……是咱們，我……我和貴寶兄弟，你還記得罷？咱二人今天午后在那露天巷子那等了你一天，不料在這兒碰到了，真是巧，真是巧。”黃休興奮的手舞足蹈。

        但見程妙手笑著走到黃休身邊，二話沒說，“啪”的一聲又是一記耳光抽到黃休臉上，說道：“死到臨頭，還和我攀交情，你不嫌太晚了么？”說著又向貴寶屁股上狠踹了一腳。

        黃休從未想到，千盼萬盼的好朋友，最終盼來了，盼來了卻是這么個(gè)情景。

        黃休一下子茅塞頓開，恨恨的道：“我……我早該想到的，‘程妙手’明擺著就是個(gè)假名了，妙手，妙手，嗯，妙手空空，敢情那個(gè)偷咱銀子的就是你！枉我二人還把你當(dāng)兄弟看待，想不到……想不到，哼，知人知面不知心。”說著朝地上唾了一口唾沫，顯得甚是憤恨。

        莊咬金卻道：“‘妙手’自然是假名了，你二人也真傻，竟會上他的當(dāng)。哼，要是我，光聽他這個(gè)名而，便能識破他的陰謀詭計(jì)。”說著搖搖頭，好像銀子這般輕巧得教這“妙手”兄給騙了去，甚是可惜。

        程妙手道：“你怎知‘程妙手’這名兒是假的？為了改這名字，我可是齋戒沐浴三日，禱告了祖宗靈位，你當(dāng)我是隨隨便便改的么？”

        但見程妙手嘴角露出一絲不懷好意的笑容道：“不知你名字里‘咬金’二字，是否也和我這般鄭而重之？不……不過你要是愿意跟我姓，嘿嘿，瞧在咱們多年交情份兒上，我也可勉為其難的答應(yīng)下來是不是？”說著哈哈笑了起來。

        顯然這莊咬金是慕名那隋唐好漢“程咬金”，只是名字能改，難道祖宗的姓氏也能改？如此叫著“莊咬金”，名頭雖然響亮，卻不免有些不倫不類。

        莊咬金遭了程妙手調(diào)侃，一時(shí)面色鐵青，卻也無理辯駁，只氣憤的道：“你……你……”說了半天卻只說了一個(gè)字，到后來只得忍氣吞聲。

        彭辭巧笑道：“妙手，就叫你‘妙手’總行了罷？你快說說今日是如何的妙手空空？”

        程妙手收斂起臉上不忿，道：“這還差不多，我老早就盯上這兩個(gè)小王八蛋了，祭孔大典人山人海，我瞅準(zhǔn)機(jī)會，和他們挨在一塊兒。趁著各人都擁擠著倒在一起，再和這兩個(gè)小王八蛋虛情假意一番。三人擠在一塊兒，說天說地，他二人自是沒瞧見我趁那良機(jī)，把我包袱里的石頭和他包囊里的金銀來了個(gè)偷梁換柱。”

        程妙手一時(shí)說的得意，更是和貴寶笑道：“喂，貴寶兄，我這‘空手盜’的功夫如何？”

        貴寶聽了之后，“呸”的一聲，朝程妙手吐了口唾沫，眼睛中也是兇光爆射，牙齒咯咯打戰(zhàn)，顯然是對程妙手這一卑鄙無恥的勾當(dāng)恨得牙癢癢。

        彭辭卻搖了搖頭，說道：“明人不做暗事，這般偷偷摸摸的，不是大丈夫所為。咱哥倆掙的銀子，那可都是旁人恭恭敬敬雙手給奉上來的，咱們不要，又或者要的少了，旁人還不愿意呢，你們兩個(gè)小兔崽子快說，是也不是？”

        彭辭說著望向了黃休二人。不過這話里有話，彭氏兄弟似乎也對程妙手那“妙手空空”本事十分的不屑。

        原來，他四人倒不是臭味相投而聚在一起，他四人在孔圣人腳下這般的打家劫舍，坑蒙拐騙，都為眾人所不齒，沒有人愿意與他四人來往，他四人又不能離群索居，沒個(gè)伴兒，所以就常聚在一塊兒解解悶。

        整個(gè)曲阜城都對他四人白眼相看，棄如敝履，還給他四人一塊兒取了個(gè)綽號叫作“圣下四丑”，但他四人自然不能也這么叫，便自詡是“圣下四杰”。

        只是他四人均對其余人那些鬼蜮伎倆嗤之以鼻，認(rèn)為自己的本事最大，最值得別人崇拜，是以四人三派是誰也瞧不上誰。

        程妙手向門外望了望，說道：“大伙兒，時(shí)辰差不多了罷，該送他二人上路了，免得夜長夢多。”說著又向黃休二人瞧了一眼，目光冷峻，和今兒正午那般的和顏悅色，自是有云泥之別。

        彭辭道：“咬金，你來罷，我看他二人心腸不壞，見我‘死去’愣是給了咱一半的銀子。待會兒做的時(shí)候干凈利落一些，免得教他二人受些痛楚。”

        彭辭也向黃休二人瞧上一眼，像是領(lǐng)他二人的情，算是投桃報(bào)李，知恩圖報(bào)。

        莊咬金卻大呼道：“為什么是我來料理，殺了人可是要償命的？這個(gè)當(dāng)我可不上。”

        程妙手道：“什么你的我的？大伙兒都是一條繩上的螞蚱，這事兒，誰也脫不了干系。怎么，你信不過咱三？”

        程妙手頓了頓又道：“這樣罷，這個(gè)弱不禁風(fēng)的公子哥兒交給咱們?nèi)齻�(gè)，那……那白嫩胖子斤兩倒是不輕，看來還得有勞莊老大費(fèi)些手腳。這樣咱四人均沾沾血，那也算是同舟共濟(jì)了不是？”

        莊咬金聽后覺得有理，點(diǎn)頭道：“嗯，好罷，就這么著。”

        黃休二人登時(shí)嚇的六神無主，萬料不到，兩條性命就這么不明不白的送在了這夫子廟里。一想到他二人將看不到明日一早的日頭，背脊更是發(fā)涼。以后又有誰知道，這廟外的亂石崗里竟有他二人尸首？這么死，豈不太冤枉了？

        莊咬金雙手拾起了地上的兩柄板斧，朝貴寶走去，待走到貴寶跟前，只聽“呯”的一聲，左右雙斧一擊，接著道：“你個(gè)瓜娃子，不巧得很，落到了老子手里，聽話的就給你留個(gè)全尸。否則，哼，老子這一斧下去，保準(zhǔn)連你親娘也認(rèn)不出你來。”說著，雙斧又是一擊，精鋼相交的聲音，在這半夜三更的荒郊野嶺，聽來卻比喪鐘更令人膽寒。

        貴寶見莊咬金一步步的逼近，直嚇得簌簌發(fā)抖，身子也不住的倒退，直退到門口，倚著門道：“莊爺，你……你莫一時(shí)讓豬油蒙了心，干了這殺人放火的……的事，官……官府總有一天會追究到你身上，到……到時(shí)你豈不也賠上一條性命？我……我的性命比那豬啊狗啊的貴重不了多少，你……你這一命抵一命可賠本的緊。”

        話音剛落，只聽莊咬金道：“你個(gè)瓜娃子，老子理會的。殺人埋尸自會干的隱秘，保準(zhǔn)萬無一失。快，快開門！”說著雙斧又是一擊。

        貴寶眼睛直盯著莊咬金手里的一對斧頭，顫聲道：“去……去哪？”

        莊咬金道：“自是去那亂墳崗了！你個(gè)瓜娃子，難道要老子殺了人，再負(fù)到幾里外的地方埋？哼，你要是個(gè)小媳婦兒，老子費(fèi)些力氣倒也不覺得冤枉，可要負(fù)你這油膩肥豬，你當(dāng)老子是討這碗飯的屠戶么？”

        只聽程妙手笑道：“莊老大跟咱們混的久了，腦袋似乎也靈光了許多，這以逸待勞的法子竟也使得爐火純青，哈哈。趕明兒咱再教你背背詩文，保不齊日后你便能文武雙全了，彭家兄弟，你二位說是也不是？哈哈……”

        程妙手邊出言調(diào)侃著莊咬金邊向彭氏二兄弟瞧去，一臉的幸災(zāi)樂禍。

        彭氏兄弟齊聲道：“是這個(gè)理兒，是這個(gè)理兒。不過莊老大的詩詞文賦嘛，日后還得仰仗妙手兄你，咱二人尋章摘句的糊弄糊弄人還行，要真論起真才實(shí)學(xué)來，那……那可是非妙手兄你莫屬了，畢竟在孔夫子腳下高中會元，又豈是一般讀書人輕易取得的？”說著他二人向程妙手拜倒下去。

        不知是他二人對程妙手誠信拜服，還是有意要捉弄一番莊咬金，讓他當(dāng)真跟著程妙手讀詩背文。

        莊咬金要是真背起詩文來，這光景光想想都覺得有趣。

        夫子廟中雖一派插科打諢的歡聲笑語，但黃休聽來卻是說不出的驚悚，只是強(qiáng)弱立判，毫無還手之力，無奈之下只得紅著眼眶，朝貴寶道：“貴寶，事到如今，害怕也是無用，腦袋掉了不過呼吸之間，不疼……不疼的。”他說“不疼”二字時(shí)，聲音僵硬，腦袋掉了究竟疼不疼，他沒試過當(dāng)然不會知道。

        可即便沒試過，難道他就真的不知道？他要是不知道，又怎么會聲音發(fā)顫，一副大禍臨頭樣子？

        黃休頓了頓又道：“好……好在你我兄弟二人上路也有個(gè)伴兒，不至于孤零零的寂寞的很。這四個(gè)賊人嘛，哼，今日犯下這人神共憤的罪惡，日后老天爺必定輕饒不了他們，恐……恐怕他四人的下場……哼。”說著又向這“圣下四丑”挨個(gè)瞧了一遍。

        黃休自小養(yǎng)尊處優(yōu)，但在生死之際，卻也能臨危不懼，一副正氣凌然的樣子，不禁令在場諸人好生佩服。

        程妙手聞此，一臉冷笑著走將過去，只聽“啪”的一聲，又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的給了黃休一記耳光，說道：“好一個(gè)有氣節(jié)的讀書人，不……不過我就看不上你這種道貌岸然的偽君子，適才我還想給你個(gè)痛快，不讓你受更多苦楚。現(xiàn)下嘛，哼，你想呼吸之間便即見閻王，這回可……可不能隨你的意了。”

        程妙手說著目露兇光，然后又眉頭緊鎖，怔怔的站在那，像是在想一些酷刑，如何讓黃休生不如死。

        貴寶見黃休雖然身子弱不禁風(fēng)，但氣宇軒昂的站在當(dāng)?shù)兀�絲毫無所畏懼，心道：“他……他身份何等尊貴？少爺都能看開生死，我……我一個(gè)在宮里受人使喚的太監(jiān)，舉目無親，無依無靠，今兒少爺陪著我一塊兒去見閻羅王，難道還委屈了我不成？”

        心念及此，貴寶不覺挺了挺腰板，朝黃休道：“少爺，那……那就此別過，貴……貴寶下輩子一定還服侍少爺你。”說完跪下來，朝黃休磕了三個(gè)頭，然后站起身來，拉開廟門，乘著夜幕向那亂墳崗走去。

        只聽后面的莊咬金喊道：“你個(gè)瓜娃子，要投胎也不用這么急！喂，喂，等等我……”說完又聽到雙斧交擊的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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