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189近鄉情更怯
皇上走了,皇上走時還帶走了王繼恩,他一輩子在宮里做公公,出了宮,他反而不知該怎么活。
朱隱也走了,他走的時候放聲悲歌,他一輩子精于算計,豈不知精明如斯的他竟也是別人手里的棋子。
那些老者也走了,他們半輩子像“鬼”一樣的活著,大事一了,心無牽掛,從此五湖四海,大好河山,哪里不能去看看?只是他們已無心再過問江湖,他們倦了,也累了。
一場改弦更張的朝代更迭消弭于無形,而之所以功敗垂成倒也不是因為大事難成,木七止不愿當這皇上,又怎么能強人所難?
可這一切僅僅是因為木七止的不情愿?當然不是!他們每一個人都識大體,都知道孰輕孰重。漢人的江山大過一切,漢人的百姓重過一切。大宋朝堂上不是沒有忠臣名將,要是有人謀朝篡位,他們難道會束手就擒?說不得就要大打一場。一旦禍起蕭墻,還不給了虎視眈眈的契丹人以可乘之機?
從此山河破碎,十室九空……
他們都走了,唯獨石老人沒走,他沒走只因他沒地方可去。天下雖大,卻沒有他容身之地,一個心死的人又能去哪?
石老人心灰意冷,他不光心灰意冷他還悔恨不已,他錯了,他做的一切都錯了。他應該去死,死了才能贖罪。木七止沒教他死,木七止給他找了塊風水寶地。在那里,他成了真正的“活死人”。
方圓數里,四面絕壁,天上云霧不散,只一道瀑布傾瀉而下。
石老人坐在瀑布底下,慢慢的閉上了眼睛,再也沒睜開,他成了一個瞎子;轟隆隆的瀑布聲,石老人聽若不聞,他似乎也變成了聾子。從此,天下再無華天遜,也無青龍樓主,唯有石老人,一個又聾又瞎,終日動也不動一下,就如一塊石頭一樣的老人。
木七止就這么瞧著石老人,他有心酸也有欣慰。石老人活成一塊石頭他當然心酸。不過每一個人總有他活下去的法子,有的人樂于逍遙,有的人沉默寡言,他選擇的就是最好的,哪怕你覺得那么的不可理喻。石老人是不是也是如此?
木七止瞧著石老人的身影幽幽嘆了口氣,喃聲道:“但愿罷!
跟木七止一塊兒來的還有柳杏兒和三郎,神農架是柳杏兒的家,她當然要回來。神農架里景色瑰麗,鬼斧神工。哪怕如此,柳杏兒一來到這半月天井也不禁贊嘆道:“竟還有如此的人間仙境!”
三郎是個瘋子,一個瘋子在爾虞我詐的世界里難免會上當,比如有人騙他說吃魚的人聰明,三郎為了吃條魚而變得聰明些,他自己卻成了網中之魚。在這里,三郎和猴子比爬樹,和梅花鹿比賽跑,玩的不亦樂乎。
匆匆一年有余,這一年里石老人成了石頭似的老人。
三郎天真爛漫更似一個孩童,神農架人煙絕少,原說這樣一個地方三郎是呆不住的,不過這里有猴子、有鹿,有狐貍……它們都和三郎交好,三郎更是拿它們當心肝寶貝兒。
與三郎天天的笑逐顏開不同,這一年來絕少見柳杏兒笑,她不是上山采藥就是一天天的躲在藥房里,她也常常怔怔的發呆,她發呆之際偶爾還會幽幽的嘆息一聲。她是不是有難處?她的難處又是什么?
柳杏兒從來都不說,她不說木七止可也知道,木七止雖然知道卻也沒有法子,誰教他不懂岐黃之術?
柳杏兒在為一件事發愁,她爺爺彌留之際交代給她一件事,有一種毒能致人死命,它不但能致人死命它還能一傳十,十傳百的傳染下去,她爺爺要她務必化解此難,免得天下生靈涂炭。
這不是危言聳聽,這種毒柳杏兒手中便有,柳長風耗費十年心力,從老鼠、蝙蝠身上淬煉而成。眼下,這瘟疫的毒藥有了,柳杏兒卻找不到解毒之法。
對此,木七止毫無辦法,眼睜睜的瞧著柳杏兒憔悴下去,他唯有也跟著黯然神傷。可他會為柳杏兒準備一桌豐盛的飯菜,他說:“三哥你今兒和猴子翻了三座山,可累壞了罷,來來來,嘗嘗我給你做的魚!
三郎道:“魚?”
木七止哈哈一笑,道:“吃魚的人聰明,你忘啦。”
三郎臉色古怪,道:“是么,這些日子來三郎吃了那么多魚,難道果真變聰明啦?”
木七止瞧了一眼柳杏兒,微笑道:“怎么不是?小松鼠再從你身上騙堅果,是不是很難得逞了?”
三郎想了片刻,點頭道:“那倒是,不光是小松鼠,狐貍也別想再教三郎上當!
這一年來,三郎的瘋病大有好轉,不過他這瘋病漸好,可不是因為吃魚的緣故,而是因為柳杏兒,柳杏兒給三郎施針治病,三郎的瘋病這才好轉。
三郎只道木七止說的話極有道理,他更是大快朵頤的吃魚。
木七止卻一下子慌了神,道:“哎,三哥,你……你不給杏兒也吃一條魚?”
三郎道:“丫頭本來就聰明,不用吃魚!
柳杏兒嘴角一笑,道:“我今兒沒上山,也沒有累壞!
三郎嘟囔道:“是啊是啊,這魚今晚可只有三郎一人吃啦!
屋里紅燭高燒,陣陣暖意襲上各人心頭,這時門“吱呀——”一聲開了。三郎回首一瞧,禁不住啊呀一聲,道:“你這石頭活啦?”
來的是石老人,木七止與柳杏兒面面相覷,只覺此事大有蹊蹺,這一年來石老人從來沒說過話,更沒進過這間屋子,他在瀑布底下像入禪了一樣,動也不動,渴了喝些泉水,餓了自有魚蝦。
石老人依舊閉著眼睛,但見他鼻子嗅了嗅,跟著道:“我嗅到了!
三郎哈的一聲,道:“魚做的這么香,你又怎么會嗅不到?”
石老人淡淡的道:“我嗅到了兇險。”
木七止大驚,道:“嗅……嗅到了兇險?”
石老人一指木七止,冷然道:“兇險引你而起!
木七止詫異,道:“兇險因……因我而起?”
石老人鼻子哼的一聲,道:“你去!
木七止疑道:“我……我去哪?那兇險又在哪?”
石老人道:“村子里!
木七止疑道:“琴島村?”
石老人沒再說話,他轉身去往了瀑布底下,又像一塊石頭一樣坐著不動。
三郎嘿的一聲,道:“那石頭是不是瘋了?”
木七止凝神道:“他沒瘋。”
三郎道:“沒瘋?哼,三郎瞧他一定是瘋了,只有瘋子才說瘋話!
柳杏兒道:“他……他說的都是瘋話?”
三郎道:“怎么不是?哼,一個人的鼻子又怎么能嗅得到兇險?天底下誰有這樣的鼻子?”
木七止淡淡道:“別人的鼻子或許不能,不過他的鼻子卻有這樣的本事!
三郎一副不可理喻的神情,道:“你……你也瘋了!”
木七止自言自語的喃喃道:“兇險因我而起,兇險又在村子里……”他喃喃數語后,更是一臉篤定,道:“我……我要去瞧瞧。”
三郎一聽,啊呀一聲,拍手道:“去瞧瞧?三郎跟七弟你一塊兒去好不好?”
誰知柳杏兒神色凝重,道:“不行!”
三郎疑道:“不行?”頓了頓三郎又朝木七止悻悻,道:“對,不行,外面不見得就比這里更好玩,丫頭說不行就是不行,三郎不服誰也不能不服丫頭!
誰知柳杏兒瞧著三郎道:“我說他去行,你去不行!
三郎啊的一聲,吃驚道:“你……你狗咬呂洞賓!敝灰娙梢荒樑瓪猓谴岛拥裳。柳杏兒好賴不分,難道竟瞧不出三郎都在向著她?她為何不領情不說,還要找三郎麻煩?
三郎越想越氣,更是哼的一聲,道:“腿長在三郎身上,誰又管得了!”說話間站起身來,一副要走的樣子,憑三郎的武功,他要走,誰又能攔得了?
柳杏兒卻淡淡道:“你不聽我話,今后你那些小兔子、小狐貍……生了病,摔斷了腿,可別來求我幫你醫治。”
三郎啊的一聲,央求道:“別介啊丫頭,你……你不給它們治病,它們怎么活?”
柳杏兒理也不理他,道:“這我不管!
三郎雖然武功了得,不過在柳杏兒跟前凡事就只能束手束腳,但見他悻悻道:“不……不去就不去,外面可不如這里好玩兒。”
木七止瞟了一眼柳杏兒,但見她眉梢眼角間隱隱的像藏有心事,心想:“杏兒為何不讓三哥陪我去?那里既然有兇險,她不該擔心我么?”
天一亮,木七止拜別石老人,石老人依舊沒說話,該說的話他已經說了,又何須再說?柳杏兒沒來相送,三郎也是。最是離別苦,一定要離別,何須來送?
木七止來到桂花樹下,桂花樹下有一座墳,雖只一座墳,墳里卻埋著兩個人,他拜了拜,跟著轉首而去。
一路上木七止始終想不明白,石老人所說的兇險究竟是什么,木七止從小就知道石老人一個秘密,他的秘密就是他的鼻子,他的鼻子很靈,靈得都能“聽”見聲音,“看”見東西。這事兒是不是很古怪?這事兒雖然古怪,木七止卻深信不疑,否則一個又瞎又聾的人又怎么能“耳聰目明”?
現在的木七止都知道了,石老人的鼻子根本沒這么了不起,他的鼻子也和別人的鼻子沒什么兩樣,既聽不見聲音也看不見東西。
石老人說他嗅到了兇險,這兇險因木七止而起,這兇險還在村子里。這是不是也是假的?畢竟鼻子能嗅到飯是香的,藥是苦的,又怎么能嗅得到兇險?
三郎就說這是瘋話,他一個瘋子都說這是瘋話,那一定錯不了。
雖然如此,木七止心里還是篤定:石老人不會再說假話,他說假話又為了什么?他沒有說假話得理由。柳杏兒許木七止出來,她是不是也認定石老人說的都是真的?
一個人的鼻子能嗅得到兇險,誰說這一定就是假的?
木七止從小就長在村子里,村子里有山有海,山上有野味,海里有魚蝦,物華天寶。即便這些年來他走過了天南海北,也找不到有一個地方能勝過琴島村。其實別的地方不見得一定不如那琴島村,而木七止之所以這么認為,只因那里是他的故鄉。
是啊,故鄉,哪里比得了?
爬過了一座山,遠遠的望見一片茫茫大海,日落夕陽,晚霞的余暉映得海面通紅一片,海邊幾縷炊煙裊裊升起,木七止瞧來,心中怦怦一陣亂跳。
睽別十載的家鄉近在眼前,他反而不知所措。村子里的人所剩無幾,還在的只有幾個孩子,這幾個孩子應該已長大,就如他一樣。
瞧著眼前的炊煙,他眼睛紅腫,鼻子發酸,他念叨著:“他們果然還在!”
十年前這里是殘垣斷壁的一片廢墟,大火燒過,滿眼瘡痍。而如今,青磚綠瓦,幾縷炊煙,別有一番生機。
木七止像一個小賊,躡手躡腳的走著,他怕碰見來人,來人認出了他,他該怎么辦?他想起宋之問的一句詩,“近鄉情更怯,不敢見來人”。
他,可不是也如此?
木七止隱在一間屋檐下,湊眼而望,只見院子里有一個女人在織網。奇怪的是,這女人木七止不認識,她是誰?女人皮膚黝黑,海邊的人都這樣,他見怪不怪。女人粗手大腳,梭子在她手中飛也似的在網中穿插來去。
過了一會兒,屋里忽然傳出一陣嬰兒啼哭聲,女人放下手里的活兒,轉身進了屋,跟著抱出一個孩子,但見她嘴里哼著童謠,那孩子便不再哭鬧。
門“咔”的一聲被推開,跟著一個聲音道:“孩兒他娘,今日運氣不壞,你瞧這一網的漁獲多不多?”進來的人身子壯碩,黝黑的臉上如晚霞一般燦爛,他一手提著漁網,示給女人看,漁網里有魚,有蝦,有螃蟹……
來的人木七止似曾相識,可他即便似曾相識也一樣認準了他,他嘴里小聲念道:“小海!
小海是他兒時的伙伴,時隔多年,久歷風霜,小海已不是他少年時的模樣,他胳膊上肌肉虬結,青筋暴起,儼然是一股頂天立地的擔當。
小海接過女人懷里的孩子,逗笑取樂道:“爹給你抓了好些魚,你可開心罷?”
哪知女人苦笑著道:“他還沒長牙,又怎能吃魚?”
小海道:“咱這兒的人,不用長牙也能吃魚!闭f話間哈哈大笑。
女人道:“我來挑一些最大最肥的給他們幾家送去!
小海道:“還是你良心好。”
女人笑了笑不再說話,過了少許,小海忽然想到什么,凝神道:“陳家的快到娶媳婦的年紀了,得給他張羅一房媳婦。”
女人道:“這里依山靠海,哪有什么人家,又哪來的媳婦?”
小海哼的一聲,道:“你也說咱這里依山靠海了,海里那么多的魚,還怕找不到媳婦?”
女人呸的一聲,道:“當年我就聽了你這一番花言巧語,所以……”
小海嘿的一聲,道:“什么花言巧語?那年我說你要是嫁到這里來,頓頓有魚吃,難道不是?”頓了頓小海又道:“哼,咱這里魚蝦滿倉,不怕娶不上媳婦!
女人先是不說話,后又笑了笑,柔聲道:“話雖如此,你往后可也要當心些……”
話音未落,小海搶著道:“風浪無情,可別一個不小心給魚當了點心。你說的這些我聽得耳朵都長繭子啦。”
女人道:“你記著就好。”
小海哈的一聲,道:“不是我說大話,這搏浪大海,捕些魚蝦蟹子,天下間就數我最行。”
女人瞧著小海一副志得意滿的樣子,嘿的一聲,道:“是么?”
小海道:“怎么不是!你說說還有誰比我更行?”
女人笑了笑,道:“有一個人!
小海道:“誰?”
女人道:“那個人一天要干七件壞事兒……”
木七止啊的一聲輕呼,她說的難道是他?可這女人木七止不認識,她又怎么會認識自己?但見小海一臉漠然,神情失落道:“他……他……”
女人笑了笑,道:“你不是和我說,要說有一個人比你還行,一定就是他!迸祟D了頓又喃喃道:“他究竟是什么人,怎么竟一天要干七件壞事兒?他干壞事兒難道不是壞人?他是壞人你怎么還忘不了他?”
小海幽幽的嘆了口氣,道:“七止,你在哪里?你是死了還是活著?”
木七止一時淚眼婆娑,眼前的景象也變得模糊起來,他們沒有忘了他,即便他已離開這里十年,他們也沒有忘了他。而他呢?他有些慚愧,甚至有些悔恨,這么些年來,他怎么竟不知道回來看一看,看看他們是否過得都好。
木七止想要走過去,讓小海看看自己,看看這十年光陰在他身上留下了怎樣的痕跡。他沒有變,他還是他。其實他也是變了的,只不過他自己不知道罷了,現在的他難道還會做壞事兒?一天竟要做七件壞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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