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姜瓚帶著白菀匆匆進宮,整個楚宮死氣沉沉,內侍登著梯子將大紅的燈籠取下,掛上奠籠。
殯宮內,一身圓領麻衣的皇后,領著后妃跪在大行皇帝的梓宮前,面上清淚潺潺,衣襟已被哭濕了大半,嬪妃均在掩面哭泣。
白菀來得算早,其他幾位王妃還不見蹤跡,她在皇后下首空著的蒲團上跪下,抬手抹了抹眼,淚珠子便一連串的落下。
等她再抬起頭,外面晨曦漸起,天快亮了。
白菀覺得頭暈目眩,眼前一陣陣發黑,雙腿已然沒了知覺。
前面的皇后身形微晃,白菀還以為自己頭暈眼花,隨后便見皇后直愣愣的向后倒。
白菀連忙扶住她,擰眉望向四周:“快去請太醫!”
宮婢七手八腳的將皇后抬去偏殿,梓宮前離不得人,白菀和后妃以及守靈的命婦還得在兒守著。
“皇后娘娘悲痛交加,驚怒攻心,一時半會兒估計醒不過來。”
耳畔傳來含糊的說話聲。
白菀循聲看過去,說話的德妃正捏著帕子抹淚,看著悲痛欲絕,聲音卻極其冷淡。
“大行皇帝是被人刺殺而死。”
白菀垂眸,眼里蓄著的淚滴落在絨毯里。
慶和十五年秋,慶和帝遇刺而亡,同日夜,端王利用慶和帝之死,誘騙百官命婦連夜進宮哭靈,隨即伙同司禮監掌印霍硯起兵逼宮,血洗宮殿,嬪妃百官及命婦,無一幸免。
這是霍硯累累罪行里最濃墨重彩的一筆。
白菀站起身,望向大行皇帝的梓宮,兩個時辰前還渾身浴血的霍硯,像個沒事人一般坐在一旁。
只他臉色煞白,奠籠的燭火昏暗,更顯他面容陰翳。
像是察覺到白菀的視線,霍硯抬眸看過來。
白菀看見滿臉陰翳的霍硯,朝她勾唇一笑。
她覺得自己腰側發燙,霍硯用他的血在她腰窩處畫了一朵紅梅,事發突然,姜瓚急著進宮,她腰上的血跡沒來得及清洗。
那朵血梅,還在她的腰間盛放。
白菀眨眨眼,壓下過快的心跳,回首往丹墀望過去。
皇后昏過去沒多久,文武百官陸陸續續攜眷進宮,她目光所及之處,一片縞素。
沒有內侍引領,命婦們只混亂的跪在丹墀上,嚶嚶哭泣聲在四周回蕩。
除此之外,便是死一般的寂靜。
太安靜了,連每個時辰一響的鐘,都一直未有動靜。
帝王殯天,命婦進宮哭靈是慣例,卻是要等第二日,皇后著人安排的,細節繁瑣。
許是慶和帝去得突然,端王派去的人又帶著皇后玉印,因此大多數人雖有疑慮,卻還是聽命進了宮。
殊不知,這一踏入宮門,便再也出不去了。
“娘娘不覺得有些不對勁嗎?”白菀伸手將德妃攙起來。
德妃轉頭看她,眼前的太子妃,眉目如畫,一身縞素也難掩麗色天成,眸中卻一片澄澈,平靜如水。
白菀救了姜珩,她很感激她,否則方才也不會出聲與她說話。
“太子妃既然心里有數為何要進宮來?”德妃揉了揉酸痛的腿腳,她方才掃了一眼,沒見著寧國公夫人,想必寧國公也不在,倒是瞧見了白老太君的身影。
白菀攙著德妃在一旁的交椅上坐下,她帶進來的露薇仍杵在原地,不知在張望什么。
她親自給德妃斟了杯茶,唇邊笑意盈盈:“就是知道才要來。”
皇后突然昏厥,送去偏殿歇息,白菀讓露薇去看過,偏殿里并沒有皇后的身影。
白菀就知道,或許姜瓚在慶和帝死之后,便知曉端王謀圖篡位,他甚至抽空帶走了皇后,卻不曾對她這個嫡妻透露只言片語,此間的意味自然不言而喻。
他之所以縱容端王將百官命婦騙進宮,不過是想借端王的手,除掉對他有異心的朝臣,以及她這個多余的太子妃。
白菀捧著茶碗淺啜,汲取那一點稀薄的溫度暖和冰冷的手心,她望向臺下,在白老太君身側找到了怯生生的白蕊,斂眉輕笑。
姜瓚興許也給白蕊去了消息,可他這小情人并不與他心靈相通,甚至為了見他一面,攛掇白老太君進宮。
“娘娘快走吧,”白菀算了算時辰。
德妃看見宮門前,姜珩的內侍在朝這邊張望,她站起身,碧落跪下整理她的裙擺:“太子妃你當真不隨本宮離開嗎?”
白菀依舊笑意不減,緩緩搖搖頭:“娘娘放心吧。”
德妃見她執意如此,自己也算提醒過她了,便毫不猶豫的轉身步入皇后消失的偏殿。
放在圓桌上,白玉茶碗里的碧螺春,正升起裊裊白煙。
白菀有些意外的望向霍硯,她以為他會攔下德妃。
霍硯坐在大行皇帝梓宮旁的交椅上,狹長的鳳眸微闔,定定的望著虛空的某一處,白玉扳指被他捏在指尖,有一下沒一下的輕觸薄唇,好似并沒有注意到德妃的離去。
領頭的皇后和德妃接連離去,賢良淑三妃甚至連面都沒露,命婦難免有些躁動不安,一個個望著最前面的白菀猶豫著要不要上來試探幾句。
白老太君也覺出些不對,聯想起臨夜禁衛軍手持皇后玉印來請時,寧國公毫不猶豫的拒絕,她還斥寧國公目無王權,如今心下卻越發慌亂。
白蕊滿心都是她的情郎,一想起今夜他要與白菀圓房,她的心如遭蟻噬,偏偏姜瓚還傳消息來,讓她今夜無論如何都不要離開國公府。
她哪里坐得住,得知皇帝殯天,禁衛軍來請命婦進宮哭靈,白蕊便攛著白老太君,打著伺候她的名義隨她一道進宮。
可她跪了半夜,連姜瓚的影子都未能瞧見。
“祖母,不如咱們去問問太子妃吧?”白蕊壓著心底的焦慮,向霍硯覷了一眼。
白老太君正有此意,當即便拄著龍頭拐杖,顫顫巍巍的朝白菀走去:“老身見過太子妃。”
“老太君不必多禮,”白菀嘴上說著,身形卻不動,結結實實受了她一禮,隨即才站起朝她福身。
“三妹妹怎也來了?”白菀看著白蕊笑得溫柔。
白蕊的眼睛落在白菀搭在桌邊的素手上,十指芊芊,指尖流玉,皓腕上纏著她送的那串小葉紫檀數珠。
白菀確實如她所言,將這數珠隨身攜帶。
白蕊羞澀的往白老太君身后躲,用害羞掩蓋心虛:“祖母年紀大了,蕊兒不放心,便隨著一塊兒來了。”
白老太君問皇后和德妃去了何處。
白菀還未說話,外頭突起密密麻麻的腳步行進聲。
殿門被轟然推開,端王帶著叛軍,手持滴血鋼刀闖了進來,向一個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命婦逼近。
這下白老太君還有什么不明白,她們這是攪進天家爭權的漩渦里了,恐怕很快要碎成渣。
尖叫聲起伏,命婦們在丹墀上連滾帶爬的往殿內躲,有位夫人腳下不穩,竟直接滾了下去,落到端王的腳邊。
端王甚至沒注意她是誰,毫不留情的提起鋼刀,那位夫人只來得及發出一聲短促的慘叫,便身首異處,鮮血濺了端王滿身。
凜冽月光照在他身上,粘稠的鮮血從端王甲胄上滑落,他抬手抹去臉上的血跡,眼眸中滿是嗜血的殺意,活脫脫一個奪命厲鬼。
“太子妃也是知道的?”白老太君目睹端王的兇行,臉色陡然慘白,聲音都帶著顫,心中萬分懊悔沒聽寧國公的阻攔。
血腥味彌漫開來,白菀壓下心頭翻涌的惡心,回過頭看她,面色平淡,眸色冰冷:“想必父親也曾勸說過老太君。”
白老太君出身商賈,為人市儈,無膽無識,苛待長子偏疼幼子,甚至曾試圖越過長子讓白二爺襲爵,這超一品誥命,也全靠妻憑夫貴,這么些年在富貴窩里浸淫,倒還染上些高華,只是這一嚇,就原形畢露。
端王一步步走進來,滿面冷凝,周身肅殺,鷹隼般的目光一個個掃視著殿內的命婦。
瞧見霍硯時,躬身喚了一聲“掌印”。
霍硯沒有理他。
端王卻不以為意,直到他看到白菀。
咧嘴露出一抹血腥的笑,毫不猶豫的直奔她而來:“太子妃。”
霍硯睜開微闔的墨眸。
長刀橫在白菀面前,血珠滴在裙擺上落成一朵血花。
看上去她仍舊泰然自若,甚至向端王問了一聲安:“王爺萬安。”
端王掐起白菀的下巴,逼她抬起頭,眼珠子在她臉上一寸寸逡巡:“聽說,父皇曾派人按皇后儀態教養太子妃,可惜,恐怕太子妃這輩子都沒機會當皇后了。”
白菀拂開端王的手,杏眼澄澈,笑意盈盈:“王爺說得是。”
白老太君被叛軍推搡,已被駭得屁滾尿流,釵環散了一地,像個球在滿地打滾。
白蕊被她帶得跌在地上,匍匐著抱緊身子驚聲尖叫,花顏失色。
端王對白菀這般識時務十分滿意,另一只手揪起白蕊的衣襟,將她從地上提到自己眼前,眸中滿是因血氣而起的興奮:“你就是白蕊?”
白蕊不知道端王如何得知自己的閨名,她像只鵪鶉,被他提在手上,渾身抖若篩糠。
端王將白蕊扔回地上,臉上帶著明顯的蔑意:“皇兄的喜好果然令人欽佩,放著如花似玉的太子妃不要,瞧上你這渾身沒二兩肉的黃毛丫頭。”
姜瓚和白蕊的私情竟是被端王這般隨口公諸于眾。
轄制白菀的叛軍好似有些激動,以至于架在她脖子上的鋼刀也在顫栗。
脖頸處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白菀默不作聲,悄然往一旁挪了挪,手下的繡帕被她攥得濕漉漉。
白蕊揪著衣領蜷縮在地上,面上血色盡退。
端王大手一揮,冷聲道:“把咱們的太子妃和這丫頭看好了,其他的,通通殺光。”
他話音剛落,姜瓚帶著太子近衛匆匆趕來,他周身怒意翻騰,死死握著腰間的佩刀:“端王,你這是要謀反嗎!”
“父皇尸骨未寒,你卻在這里大起干戈,向他的朝臣刀兵相向,還不束手就擒,孤自會饒你一命!”姜瓚看見被叛軍架起來的白蕊,看著她滿臉淚痕,頓時心如刀絞。
他得知白蕊進宮的消息便直接帶兵趕來,誰知還是沒趕上。
“饒本王不死?”端王像是聽見什么笑話,仰天大笑道:“你且瞧瞧,闔宮上下你使喚得動誰?”
姜瓚環視宮外,除了端王帶來的叛軍,所有的禁軍,宮女,內侍,通通一動不動。
“來人!將逆王拿下!”姜瓚咬牙喊道。
眾人仍舊紋絲不動。
端王笑得越發張狂:“成王敗寇,我是王,你才是那個逆賊!”
他毫不猶豫的揮手:“殺了她們!”
叛軍才殺了不少朝臣,渾身沾著血,得令拔刀時更是毫不猶豫,此處均是女子,他們幾乎一刀一個。
鮮血濺在白色的綢帶上,整個殯宮內,被粘稠的血腥味充斥。
“住手,”一道細微的女聲傳來,端王以為自己聽錯了,循聲看過去,是姜瓚那倒霉太子妃。
“她們日后,亦會是王爺的臣子,王爺又何必再造殺孽呢,”白菀端坐在交椅上,手上還捧著茶碗,嫻靜淡然的看著端王,就好似她所處之地并非血腥的屠宰場,而是她母儀天下的祭天大典。
端王平白對她起了興趣,他在她眼里,沒瞧見一絲害怕,他揮手示停,饒有趣味道:“既然如此,咱們來玩個游戲。”
“三弟,”端王喊著姜瓚,眼睛卻盯著白菀:“本王給你兩個選擇,這兩個女人,只有一個能活下來,你選誰?”
他望著白菀的眼睛,想從里面捕捉到他想看見的驚懼:“如果他選擇你,那么她便會死,但你和底下那些女人,都能活,反之,則她活著,你們都得死。”
端王咧著白牙,笑得陰森:“三弟,你怎么選啊?”
白菀閉了閉眼,不過瞬息,姜瓚便作出了抉擇。
“我選她!”
白菀抬眼看過去,姜瓚指著白蕊,她真是一點也不意外,他甚至沒有絲毫猶豫,數百命婦的命,抵不上白蕊分毫。
端王也算言而有信,當即將白蕊推給姜瓚,白蕊落入他懷里,喜極而泣,情意繾綣的望著他。
自己的丈夫選擇了別的女人,他卻沒能從白菀眼里看到任何別的情緒,端王有些失望,有些惱羞成怒,提著刀憑空比劃:“好一個愛美人不愛江山,你們也看到了,不是本王不給你們活著的機會,是你們的太子殿下,不要你們活。”
他話音一落,叛軍們便毫不猶豫的揮起屠刀。
“來人啊!來人啊!”姜瓚徒勞的大喊,偏偏四周提刀護衛的禁軍紋絲不動,甚至他的太子近衛,面對他的命令也充耳不聞。
霍硯就是這般,伴著他絕望的呼喊,悠然的站起身。
他的身形被梓宮擋住,姜瓚一時竟未能發現他,這時再見,頓時喜出望外:“掌印,快命人將逆王拿下。”
連白菀都知道,如果沒有霍硯默許,端王的叛軍不可能如此輕而易舉的攻入禁宮。
姜瓚求錯人了。
果然,霍硯將扳指套回拇指上,面容冷淡:“與咱家何干?”
“掌印大人,”白蕊盈盈垂淚,哭得楚楚可憐:“求您救救她們吧……”
她剩下的話還未出口,便被霍硯不耐煩得打斷,眸中輕蔑:“你又是什么東西?”
他周身殺意明顯,姜瓚反射性將白蕊護在懷里。
白菀心下有些泄氣,垂下眼,攤開自己的手,掌心里滲血的月牙印記,昭示著她并不如面上那般冷靜。
她也很怕死。
白菀抬手,毫不猶豫的將杯子砸在地上,音色冷絕。
“楊將軍,不必再等了!”
她的聲音不大,卻穿過偌大的殯宮,傳進了不少人耳里。
這女人留了后手?她號得動楊家軍?
端王驟然心慌,側耳細聽,外頭果然傳來另一陣細密的腳步聲。
他敢如此囂張,自是在霍硯那里過了明路的,但除了霍硯,京城中他還怕鎮國將軍府楊家。
楊家是出了名的忠臣,這么多年大大小小替大楚賣了不少人命,如果這件事被楊家人知道……
端王心亂如麻,決定破罐子破摔,殺了這女人再說!
他毫不猶豫的搶過侍衛手里的刀,朝白菀脖子劈去。
與此同時,一群身穿銀白甲胄,胸前的護心鏡上貼著血色楊字的將士,在一位少年將軍的帶領下沖了進來。
白菀懸著的心驟然放下,強撐的氣力盡退,只能眼睜睜看著鋼刀兜頭劈過來,慌亂中,她的目光越過重重人影,與霍硯視線相撞。
霍硯驟然拔地而起,如同一支凌厲的箭矢,凌空躍進來一腳將端王踹翻,抬腳踩在他胸口。
陳福拔出佩刀,外頭遲遲不動的禁軍內侍宮女涌頭沖進來,與楊家軍一同合力將叛軍拿下。
“多謝掌印救命之恩,”白菀撐著椅背站起身,朝他一福,珍珠耳鐺在她頰上輕晃,露出脖子上的一線血紅:“救一人是救,救百人也是救,掌印高抬貴手,放她們一條生路吧。”
霍硯望著白菀那截玉似的脖頸上被利刃蹭出的血痕。
嘖。
真是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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