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上海的天氣完全不像北京那樣凜冽霸道，溫和的春風裹挾海腥氣味吹向我。

　　在機場大廳等待領取行李的時候，手機響起。

　　“安全抵達了嗎？”

　　是秦凱淳，我微微一笑，把手機裝進褲兜。想想又拿出來，“到了�！�

　　想起第一次來上海是跟秦凱淳參加，那時高空云海、豪華晚宴、晚禮服、大提琴、純正的法國波爾多香檳、秦凱淳穿一身筆直西裝邀請我跳舞，一切都像剛剛過去，可是已經是一年前的事了，一年之后我的處境如此不同，等待我的會是什么呢？會比之前更好還是更糟？

　　我住的快捷酒店在黃埔區，為了找房子和找工作方便，不得不忍痛承受高昂的住宿費。

　　每天早上六點起床，去各個人才市場跑招聘會，為了擠進擁擠錯亂潮涌的人群，我漸漸練就了集柔道、散打、平衡木在內的多種功夫，每天晚上揉著紅腫的腳丫，有時會稍稍顧影自憐，有時也為自己的勇敢和成長暗自開心。

　　而這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簡歷投出去了不少，依然沒等到任何消息。每天白天奔波之后，晚上回到酒店，開始上網搜索各類招聘信息，有時候累了趴在電腦前睡過去，醒來已經凌晨，迷迷糊糊鉆進洗手間，隨便洗一把臉，倒在床上。

　　有天晚上突然夢到我媽大聲喊我名字，我想答應她，但怎么都發不出聲，越著急越夠不著她，說不出話，用力一掙扎，從夢中驚醒，看到空蕩蕩的房間和陌生冰冷的黑白色冷色系家具，終于忍不住大哭起來。

　　第二天更早起床，拿熱毛巾一遍一遍敷眼睛，一邊敷著，一邊又哭了，一個人在空蕩蕩的房間里哭到抽搐梗咽。因為我想起陸青澤，是他教我用熱毛巾敷眼睛，我跟南喬分手的時候，是他抱著我，送我回他家，是他坐在旁邊安慰我不要哭，還有他在，是他等我哭累了睡著，用手一遍遍輕撫我額頭。

　　可是，陸青澤，你現在在哪里？我想你了你知不知道？

　　我一個人到上海來了，情況并沒有想象中那么好。你看我這么狼狽落魄，你忍心不問我嗎，你忍心像徹底失憶一樣把我忘了嗎，你忍心像個陌生人一樣突然消失再不出現嗎？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我又迷迷糊糊睡著，手機鈴聲響起，我一個驚醒，“糟糕，晚了！”

　　今天要去一家叫葭音的雜志社面試。趕緊換衣裳奔出門，帶著紅腫得睜不開的眼睛，一路瘋跑到地鐵口，再瘋跑到公司，時間已經超了九點。

　　報到處的人早已等不耐煩，“怎么這么不守時，不是通知過九點準時到嗎？”

　　“對不起，路上堵車了。”

　　“就你一人兒被堵了？感情你是一磁鐵啊�！�

　　“不好意思，我起晚了�！�

　　“你這也太不靠譜了，下回……”

　　我抬起頭，他看到我哭過浮腫的眼睛，硬生生把嘴里的話憋回去了。

　　面試的人已經排好隊坐在等候區的長椅，我也緊挨著坐下。

　　等到十一點半，終于叫到我的名字。

　　進面試廳，沒有人說話，都低頭盯著簡歷。

　　“各位領導好，我叫胡雨。08年畢業于……”

　　“簡歷上有的信息就不重復了，我們時間有限。從簡歷上看，你畢業以后在尚九工作過一段時間，尚九是我們業界領軍龍頭，我想知道你為什么辭職？”

　　真沒想到會問到這樣的問題，之前等候時設想的所有問題都白想了�？墒沁@個問題這么棘手，我該怎么回答呢？

　　“誠如您所說，尚九作為一直處于行業領先地位的金牌企業，擁有非常多可以學習的資源和條件，比如說前沿的視角、敏銳的捕捉、優質的執行力、豐富的客源等等，作為我個人來說，在尚九期間，我努力學習，積累了較多經驗，這對于以后工作都是一種非常有效的幫助，但是一年多的時間，讓我感到在尚九發展成熟的工作體系中，很少有能夠讓新人發揮潛力和創新的空間和平臺，換句話說，一個新人在尚九里會產生慣性的模仿，而不是自主的創新，這對于思想活躍、極富創造力的年輕人來說，是一種看不見的損失。所以，我更愿意選擇一個正處在發展中和上升期的潛力公司，將自身的能力、潛力、努力和創造力都融入到公司發展前景當中，與公司一同成長。我期待能夠更大程度激發潛力和實現價值，所以選擇到貴公司應聘�！�

　　這樣自欺欺人、裝模作樣的蹩腳回答，面試官用腳趾頭想都知道是騙人的。但當我回答完所有問題，卻突然有種解脫了般的輕松感，起身笑臉如花地對每位面試官說了聲謝謝，再見。然后靜靜地把拉開的椅子輕輕放回原位，鞠躬，轉身離開。

　　既然知道不會再有結果，既然知道最好的應對的結果也是沒有結果，那為何不饒恕自己，放輕松些呢。人生當中比找工作艱難的事多了去了，不要因為一城一池的得失而灰心喪氣。

　　可是為什么還是感到內心有個角落被風灌滿，空空蕩蕩。是尚九嗎？是為什么會從尚九離開這個傷疤被揭開了嗎？

　　我們不是說好要互相饒恕，要原諒自己，要放下過去嗎？

　　我們不是說好要重新開始，要振作起來，要努力往前嗎？

　　面試雖然失敗了，但也是我邁向新生的第一步。既然如此，應該慶祝才對啊。

　　我把CD聲音開到最大，在我租住的賓館里，一廳一廳喝光啤酒。

　　我有些醉了。

　　我聽到樓下涌動嘈雜的人群車流聲，突然感到房間里巨大的孤獨像洪水一樣淹沒我，我像生活在宇宙之外，比距離遙遠的行星還要孤獨。她的光照不到我，我的聲音無法被聽到。

　　我掏出手機，在我媽的號碼前停留。我不能這時候打給她，她一定會擔心。我想起我被同事出賣、被歹徒搶劫的時候，我跟南喬分手、我向公司辭職的時候，我都沒有給我媽打過電話。

　　我小時候，爸爸離開以后，有一次放學下大雨，我媽來接我，她為我換好雨鞋，而自己卻沒有。那時北京下水系統很糟糕，一下大雨路面積水成河，我媽蹚著漲到膝蓋的水把我背回家，當晚就病倒了，高燒不退，昏迷一夜，我怎么叫她，她都沒回應。那是第一次我覺得是我連累了她，是我的原因會導致失去她，而我在這個世界上，如果連她都失去了，我將多么孤獨害怕到活不下去。

　　所以從那以后，哪怕天晴絕好，我也會自帶雨傘，這樣下雨時候，我就可以自己回家。這個習慣保存至今。

　　像備好一把傘擋雨，在很多年里，我也學會自備一種堅強，過濾掉所有脆弱，決不把不好的消息告訴我媽。

　　可是，我真的心里好難受。我捂著臉哭，這次我聽不到我的聲音，我像失聲的啞巴，像沉到海里的CD機，一點聲音都發不出。

　　那么寂靜的屋子里，突然手機鈴聲響起。

　　我再聽一會兒，確定有人找我。

　　“喂？”

　　“胡雨，是我。”

　　“哦，Marc,這么晚打電話，有事兒嗎？”

　　“胡雨，你心情不好？”

　　“沒有，我有點感冒而已。”

　　“如果有不開心的事，可以告訴我�！�

　　“放心吧，有事兒一定會找你的。”

　　“你為什么沒去報到？”

　　我預感Marc一定會問我這件事的，但一直沒想好怎么回答。

　　“Marc，真的很感謝你對我的關心�！�

　　“可是我想知道為什么？”

　　“你幫過我太多，這次我想自己試一試。”

　　“你自己試的結果如何？”

　　“不太好，也可能是很不好。”

　　“那你為什么還要堅持？”

　　“因為我還沒有放棄努力。”

　　“胡雨，這個社會上僅憑自己的勇氣和努力能夠成功的人很少，你所看到的雞湯、雞血、奮斗史、正能量都是成功人士編的謊話，也可以看成人成功以后編給世界的故事，用那些故事為自己鍍一層華麗外衣，讓自己與大多數人隔絕開來，以此保護自己的成就感和優越感，而大多數不成功的都沉沒于無言。我的意思是成功的人往往都有所憑借，只是別人無從得知。所以你這樣赤手空拳，我真的很為你擔心。”

　　“Marc，我在北京辭職找不到事兒做的時候，你告訴我有一份很好的工作等著我，我真的特別開心，特別振奮，真的就像走遠路都累了終于看到一盞燈。那種感覺讓我在北京最后的日子非常安心，可是當我真的離開，來到上海，當我自己開始租房子跑工作，當我踏出那一步，開始獨自面對生活，我發現我的決定是對的，我不要外界的幫助，我要依靠自己一回。我一定要找一份跟我的能力、我的現在相匹配的事兒做，而不要超過自己所能夠著的，因為踮著腳尖會很累，還會摔倒，像我曾經遇到的。我想要平實地站立，雙腳緊貼地面，慢慢走，慢慢找�！�

　　“胡雨，其實人有時候遇到挫折以后，都會反思之前的生活，看到之前事物的另一面，這很正常。但我不想你因此而走極端。”

　　“Marc,請你相信我。我不是在賭氣，也不是非要證明什么給別人看，我只是問到我的內心，聽到她說，平凡一點，容易一點，要自己開心。我在尚九所犯過的錯誤，可能不能導致我更加強大，我天生不是知錯就改的人，更何況那并不全是我的錯，我只是一個會跟著感覺走的簡簡單單的人，哪怕跌倒劃傷，也比踮著腳尖還會摔下來好。”

　　“可是跌倒一樣很痛�！�

　　“那就讓她去痛，最好痛得猛烈、徹底些。如果真的能把我打敗，我也很喜歡這個難得的過程�！�

　　“胡雨，叫我我怎么說你呢。”

　　“放心吧，如果真的混不下去，會找你幫忙的�！�

　　“那好，早點休息，照顧好自己�！�

　　“我知道了，謝謝你�！�

　　掛掉電話，我突然感到清醒，我站起來，看到窗外比北京更豪華、更嶄新、更恢弘，充斥現代氣息和時尚色彩的上海，那些縱橫高低錯落的大街像一條條流光溢彩的河流，流動著人們對城市的向往、渴求、掙扎和欲望。霓虹閃耀，人聲沸騰，上海真是座不夜城。

　　我知道已經來到新的環境中，我即將開始新的生活。

　　是的，新的生活才開始，我有什么資格打退堂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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