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跟陸青澤道別
在家等過年的日子,像極了畢業那年我呆在家里那兩個月,緩慢悠閑,能觸摸到生活的真實質地。
我媽一邊拖地,一邊跟我貧。
在這個世界上,我真的得好好感謝我媽,她收留我,給我吃給我穿,不嫌棄我沒工作,也不嫌棄我好吃懶做,要是她再不嘮叨,那我真是愛死她,愛死這顆藍色的小星球啦!
“我說你最近也沒個情況?”
“啥啥情況?”我一邊把我媽做的八寶玫瑰糕往嘴里塞,一邊迷糊地問。
“男朋友啊。”
“媽,您別老哪壺不開提哪壺啊。”
“行啊,那你給我提一壺回來看看。”
“媽,您活這么較真兒累不累啊?”
哼,我媽拿一大拖把,以橫掃千軍之勢在我腳下揮舞。
“我說老太太,您嫌我懶直說嘛,這地板我來拖。”
“你趕緊哪邊兒涼快哪邊兒呆著去。”
“那敢情您是嫌我吃得多,這樣啊,以后我由每天的五餐改成四餐。”
“你咋不改成一餐呢?”
“唉,我說哪有您這樣的老太太,誠心把自己親閨女往死里餓。”
“你別給我岔開話題。”
“媽,男朋友也不是沒有,但是現在時機還不成熟嘛。”
“你可是開年就二十四歲的人。”
“現在不都提倡晚婚晚育嗎?”
“是優生優育,國家老齡化這么嚴重,你都不為社會做點貢獻?”
“我說您這覺悟也躥忒高,我都不習慣了。”
“別給我扣高帽子,你媽我立場很堅定。”
“那是,您路線一直都沒動搖過,比四個現代化還牢固。”
“你說你,跟南喬好好的,說分就分了。媽不怪你,你們年輕人想法多。小陸人也挺好的,你說請人家吃飯,又沒有下文了是不?”
我媽的話,給我一種瞬間從飄忽的云端墜入骨干的現實,對流層的氣流沖蕩得我有點喘不過氣來。
“請陸青澤來吃飯是哪年陳詞濫調的事,您還記得?”
“當然,你第一回出差是他幫了大忙,可不能忘恩負義。”
“那也不是我求他,是他自己樂意。”
“你這丫頭,人家愿意幫你是情分,你別當成應該的。”
“但是我也,我也幫了他不少忙啊。”
這句話說得我臉紅心虛。仔細想想,我跟陸青澤認識這么多年,我除了給他添麻煩,什么事兒也沒為他做過。在學校的時候吃飯忘帶錢,天涯海角都把他召回來付賬。天再冷再晚,要吃火鍋也一樣威逼他起駕。被人冤枉受了委屈,不管敵人多彪悍都慫恿他去報仇雪恨。我失戀了,蹭他一身鼻涕眼淚半個都沒有。我喝多了,硬把人雪白雪白的床單吐得五光十色。我要出差,他早晨四點多就在我家樓下候著。他說不喜歡我,我光腳在高速路上走,他也把鞋脫了跟著我,最后還光腳把我背回車上……
你看他對我多好,好得真像情侶一樣對不對。不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沒有人能讓他這樣對待,如果有,那個人一定是他喜歡的。可是,為什么不是我呢?
“媽,我幫你買菜去?”
“這冷的天兒別出門。”
“沒關系,我一會兒就回。”
等我溜出家門,一陣陣凜寒撲面裹身,才意識到北京進五九寒天的厲害,也才意識到自己只穿了一件開領鉤花漏針毛衣!
可我并不想再回去,使勁兒跳跳腿跺跺腳,也沒有那么冷了。
到哪里去呢,我并不是真的為了買菜出來。
掏出電話,給陸青澤打電話,很久都沒人接聽。
算了,打通了又說什么好呢。
摸到褲兜里還有十五塊錢,我神鬼不曉得攔下出租,說出目的地“文津街御都華府”。
是的,我去找陸青澤了。北京大冷的滴水成冰的冬天,我打不通他電話,我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在哪里,我甚至不知道他想不想見我。我只穿一件難抵風雪的薄衣裳,蹴在他樓下冬青樹一角,抱著胳膊望著他的窗,像一只流落街頭盼人召回的貓。
陸青澤。
你知道我在等你嗎。
你知道我離你這么近嗎。
你知道我想你了嗎。
你什么都不知道!
你個白癡,傻瓜,無賴,棒槌,臭蟲!
你明知道我喜歡你,你還敢拒絕我。
你拒絕我就不要再去找我,就不要告訴我你一個人又去了清鑒,就不要大半夜站在我家樓下給我打電話,就不要半夜醒了為我掖好被角!
陸青澤!
你個大傻瓜,大白癡,大神經病,大膽小鬼!
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肯定也喜歡我。
可你連喜歡我都不敢說,我真是瞧不起!
可是我瞧不起又有什么用,我放下所有的尊嚴和傲嬌,問你,你卻說回答不了。
陸青澤,我們之間到底哪里不對了?
手機震響。
“胡雨,不好意思,我在洗手間沒聽到電話。”陸青澤匆忙地說。
“哦,我沒,沒事兒,就隨便打打。”凍太久,舌頭有點打不過轉兒來。
“你在哪兒,有事兒嗎?”
“沒,沒事兒。”
“胡雨,你在哪兒,在公司嗎?”
“我在,嗯,不在。”
“到底在還是不在,外面這么冷,你在哪?”
“我,我在家。”我打著寒顫說。
“你肯定不在家,別騙我,你在哪?”他有些著急,有些嚴厲。
“我在西單十字路口。”
“你等著,我來接你。”
“我在后海公園南門。”
“你等著,我來接你。”
“我在東堂子胡同西口。”
“你等著,我來接你。”
“我在新城廣場露天咖啡館。”
“你等著,我來接你。”
“我在清鑒木閣樓陽臺。”
“你等著,我馬上來。”
“我在……”我說不出來,什么時候眼淚淌了一臉。
“胡雨,你到底在哪?”
“我在……我在你家樓下。”
我聽到開門的聲音,我聽到他樓道里咚咚飛跑的聲音,我聽到他噗噗喘氣的聲音,我聽到他離我近了更近了的聲音,我聽到他站在風中大聲喊我的名字。
“青澤,我在這里。”
“你怎么在這,穿這么少,快披上。”他跑下來時也沒穿外套,把開衫毛衣脫給我,自己穿一件薄襯衣在寒風中替我擦眼淚鼻涕,又是他手帕熟悉的氣息,又是暖和的毛衣,我哭得更猛了。
雙腳一步都挪不動,凍久都麻了。
陸青澤小心翼翼把我抱起來。
“你怎么不上來?凍感冒了怎么辦?”
“我剛好經過,本來就要走的。”
“說你笨還真笨,都快凍成冰棍兒了。”
到了他家里,撲面而來的暖氣流嗆得我大大打了一個噴嚏。
“趕緊暖暖,我給你倒熱水去。”
“嘭”杯子打碎的聲音。
我跑到廚房,一片狼藉,瓶子東倒西歪,地上滿是玻璃渣、瓷碗碎片,完全不像從前那個有潔癖的陸青澤。
“你怎么弄得?”一邊問,一邊幫他收拾地面殘渣。
“我喝醉了,不小心打碎的,你不用擔心。”
“你少喝點兒酒,弄這么亂你怎么過。”
“嗯,以后不會了。”陸青澤看我的目光有些飄游,我沒在意,繼續幫他收拾。
一切恢復井然有序。
“為什么不開電視?”
空蕩蕩的房間,讓我突然感到心里有一陣大風呼嘯過。
“胡雨,我有點累,我想躺著,你陪我說說話。”
“青澤,我剛才騙你,你為什么都相信,還說來接我。”
“無論你在哪兒,我都會去接你。”
“可是你記得我說過那些地方嗎?”
“有些不記得了。”
“你說你怎么那么笨。”我順勢推了推他,他笑,眼睛彎彎,露出白牙齒,眼角眉梢都有笑的漫溢。
“那我就再說一遍,你要再敢忘了,小心我彈腦門。”
我找個舒適的姿勢趴在床沿“在西單廣場聽流浪歌手唱情歌,你借過吉他唱得比他們還動情;在后海看垂柳倒影,燈光碎成琉璃沙畫,你說迷亂得多像我們即將逝去的年華;在東堂子胡同找不到沈從文故居,你陪我穿過一整條胡同的光影深淺;在新城廣場暖和的春日里喝咖啡,彼此安靜不言也十分心安;在清鑒……”
“你怎么都能記那么清楚?”
“因為我覺得那些都是我最好的時光,青澤,你有沒有懷念過從前?”
“有,可是過去就是過去。”
“為什么你會把過去跟現在分那么清楚,而我不能?”
“因為我比你更能體會到現在每分每秒……是多么珍貴。”
“青澤,你是不是有事瞞著我?”
“哪有那么多事兒。”他接著問“你呢,最近怎么樣?”
“我辭職了。”我把丟視頻的事兒講給他聽。
“胡雨,我覺得你像個孩子。”
“為什么?”
“小孩子受了委屈都不會聲張,只會找個地方躲起來。”
“那你是說我不夠勇敢?”
“跟勇敢沒關系,是心態。”
“你是說我心里面還是小孩。”
他笑笑,笑得很慢,眼睛彎成一條縫,我看不見他看見了什么,但是也被感染到。
“你一直都是個小孩子。”
“你從什么時候這樣覺得。”
“從我第一次見到你,你扎著馬尾,穿白襯衫,站在梧桐樹底下,拿手擋著,瞇著眼睛望太陽。”
“你怎么還記得,你不是已經忘了我們去過的地方嗎?”
“我也不知道,有一天晚上那個畫面突然出現在我夢里。”
“嗯……青澤,謝謝你,作為朋友你還能記得這些,真叫我高興。”在我心里一遍遍沖蕩的是,既然你還記得這些只屬于你的記憶,既然你還這么清楚得記得,你為什么不肯再往前走一步,為什么不肯再多說三個字。
“胡雨,其實我……”
“青澤,不用說了,我知道。”我轉過身,雙臂抱著膝蓋,背靠著床沿。“我知道你不喜歡我,我也不問你為什么,一定是我從第一時間就沒被你喜歡上。薇薇告訴我,男人喜不喜歡一個人,第一時間就決定了。我當然不可能讓時光倒回去,不可能讓我們重新相遇,讓你在那一刻對我有感覺,所以我承認現在,接受現在,我也會試著慢慢、慢慢忘了你。”
“雖然這種感覺很難受,就像好不容易把一顆真心捧到手中,遞到你面前,你卻說不要,我要用更大的努力和更大的說服才能把這顆心放回原處,而且再放回去已經不是從前那樣子。你可能不知道,那種艱難和疼痛,讓人真是再沒有一點力氣,但是我還得把它放回去……”
“青澤,我一定要對你說完這些,因為只有說完,我才能放下你。我感謝你,為我做過那么多,帶給我那么多從別的人、別的地方得不到感情。這個世界上,除了我爸爸,你是對我最好、最溫暖我的男人。但我也罵過你,我罵你傻,你做過那么多事,我不相信都是隨便做的,都沒有用心,你都不在意。如果你都沒有用心過,為什么到今天你還擔心我冷,為我暖手,用你的衣裳包裹我,記得第一次見我的樣子。可是如果你用心了,你在意我,為什么不是喜歡?是你笨還是我笨?是你沒當真還是我太認真?”
“青澤,這一年多我想過很多,我可能想得太多,我竟然會特別懷念,我喝醉了躺在你的床上,你為我擦臉喂我喝水的樣子。你肯定會說,你一直都是這個樣子,但那晚真的好好看,你的頭發的淡淡清香飄進我的腦海,你的眼睛像深海鉆石一樣明亮,你扶我躺下,你的呼吸撲到我的臉上,我從未那么強烈地渴望過一個吻。”
“還有畢業一周年聚會的時候,我們在第八俱樂部K歌,那晚你唱陳升的歌,‘然而你永遠不會知道,我有多么的喜歡,有個早晨我發現你在我身旁……因為我知道你是個容易擔心的小孩子,所以我將線交你手中卻也不敢飛得太遠……’你唱了一晚上陳升的歌。有那么一刻,我恍惚覺得你是為我而唱,我多想聽到你說你是為我而唱。可是我喝醉了,我反復哼著那句歌詞’ttrue,I’,so’t……卻始終沒能好好唱給你聽。”
“我被公司的人誣陷,但我并沒有追究,你肯定覺得這也是一個小孩子的做法,肯定會覺得你認識的胡雨不是這么一個懦懦弱弱的人,你肯定會覺得挺沒出息,對不對?但是我想過了,再給我一次機會我還是會這么做。你記得我在清鑒時跟你說的話嗎,小時候我爸爸為了給我買一條我非要的裙子,在他已經重病的時候,用掉回家的車票錢,他只能背著我走回家去。你記得我說我有多后悔嗎?我承認我從來走出過這件事的陰影,它像一個烙印封在心底。就像現在,我遇到傷害,我會想如果我非要告發他、指認他、讓他顏面掃地,有一天當我知道他這么做的原因,我會不會跟后悔把兩張回家的車票錢換成一條漂亮裙子一樣慚愧不已,道理是一樣的,我把別人在這個地方繼續做事、繼續生活的權利換成我的一點自尊、一個交代、一些臉上的光彩,這個代價對他來說是不是太大。所以我選擇不追究。”
“青澤,其實我不害怕現在我放過他,讓自己離開。我擔心以后,如果我遇到欺騙、背叛、傷害、殘酷,我還會選擇逃避,不索要任何一個答案或原因。如果真是這樣,我怎么面對這個世界的槍林彈雨,我怎么追求自己愿意的、過自己在乎的生活?”
“但是你放心,我一定會好好的。從今以后你不用擔心我了,我們相互纏繞一年,我心思濃重地在乎你、等待你一年,始終沒有答案。馬上就是新的一年,我希望對我來說也是全新的一年,是快樂的一年,是能夠追求我的幸福的一年。所以,是時候該放手了。我唯一請求你的是千萬不要擔心我,因為無論任何時候你的關心都會擊破我最后防線,都會讓我忍不住來找你,但我一輩子都找不到答案,對嗎?跟現在一樣。我要離開你了,青澤。我真的要放下你了,青澤,你會有哪怕一丁點的心痛嗎?”
我回頭看,他閉著雙眼像是睡著的模樣,眼角卻流下兩行淚。我等待他開口,但隨之而來的只是沉默,沉默,從風雪中飄來的、從地底下升起的、從滴答時針從傳來的、從他翕合不言的雙唇中散發出的沉默,像一場轟隆大霧,瞬間模糊了我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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