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說人在睡醒的時候，總是要比昏沉狀態想出的辦法多。

　　我決定起床洗個澡，收拾收拾，到單位去。

　　這一去可能答案就揭曉了，心里很緊張。

　　穿過一樓大廳，搭電梯到六樓，拐角619是公司的監控室。敲門進去，管理監控室的老周我認識。說明來意，他非常配合地調出事發前一天的視頻，攝像頭安裝在走廊里，所以只能看到進出的人。

　　早晨八點，秦凱淳進辦公室，不一會兒后勤部的小邵經過，小邵二十分鐘回來手里捧著一盆開得紅艷的玫瑰色杜鵑花。

　　我這才想到，那天清早我的桌上換了一盆花，原來是他。當我想到他微笑著將一盆鮮花放到我桌上，內心突然泛起感動。

　　看了那么久，果然一上午來我辦公室的只有董姐、安棟和>到此視頻顯示的當天時間，已經將近中午十二點。

　　我站起來，到窗前做幾個深呼吸。

　　我看到我從辦公室出來。

　　“停下”我突然喊出來，老周按了暫停鍵。我突然心生害怕，有種不敢再看下去了的感覺，我知道再看就會看到結果。

　　如果接下來出現的人真的是他，如果我真的沒記錯，那么我就不用再懷疑任何了。

　　老周安靜地等我說繼續。

　　果然當我走到樓道，出現在鏡頭，黑白格子衫、姜黃色風衣、闊肩、平頭。我的眼睛被那畫面刺痛，拿手背揉撮，往下看，我們站在攝像頭下聊了幾句，我感覺的到我很開心，因為我在說話的時候打著手勢，愉快地跟他拜拜。

　　五分鐘后他出來，臉色凝重，懷里揣著報表，那紙張的白刺痛我眼睛，我看著他消失在鏡頭里。而我呆在電腦前，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是一個勁兒地流淚。

　　老周輕聲問我“小胡，還看嗎？”

　　我搖搖頭。

　　踉踉蹌蹌走出去，正是中午下班時間。

　　真是不是冤家不聚頭，電梯里碰到還有Miya。“喲，有些人就是沒臉沒皮，人家還像沒事兒人一樣來公司？”我知道是說我，但我沒有力氣跟她爭論。

　　“我說啊，有些人就是賤，為了一己私利，把我們辛辛苦苦忙了兩個月的成果白白葬送！”

　　“我早說她不是什么好角兒，讓我們秦總離她遠點兒，要是早劃清界限，不至于給她這樣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毛丫頭的這么重要的活兒。”

　　“什么毛丫頭，人家明明是，綠茶婊、心機婊!”

　　“胡雨，你說你不害公司會死啊，你離開秦凱淳會死啊？”

　　“呸！賤！”

　　我聽到Miya低聲勸說，聽到有人捂嘴笑，有人竊竊私語，聽到電梯下降的速度和電梯下降攪動空氣的風吹向我，吹亂我。

　　我覺得我的世界在下石頭。

　　我不知道怎么出的電梯，眼睛里有一湖水要決堤。要忍住，忍住，越是委屈越是難過，越是被人冤枉，越不能流淚，不能虛弱給別人看。終于回家，我捂著被子哭得自己都不知道哪來那么多淚，哪來那么痛的領悟。

　　這個世界從來沒我以為的簡單，從收到紙條，到樹林里被劫，再到視頻被偷，這一切怎么看都像是一個陰謀，是誰在背后操控，誰是那個玩家和贏家。

　　我輸了。

　　我從前多認真多驕傲，,我絲毫不懼，我全力以赴對待工作，經常加班，對人和善，也經常幫助別人，管好自己，跟秦凱淳保持距離。我以為這就是工作所需的全部，我以為這就是做個好職員能夠做到的所有，沒想到最后還是在人事斗爭中慘烈敗退。

　　你看世界真的不像我們想象中的簡單。

　　我有些嘲笑從前的我。

　　我決定開始新的生活，我要離開尚九。想到這里，內心一陣輕松，就像一個走遠路的人放下擔子，打開一扇門，終于可以舒口氣，看看風景，哼哼小調。

　　我開始想接下來要干什么。

　　明天把辭職信發到秦凱淳郵箱，同時發給人力資源部。

　　后天趁著大家下班以后，回單位收拾東西。

　　大后天開始新的生活。

　　新的生活是先在家陪媽媽一禮拜，然后重新找工作。或者等到年后。

　　我想著，翻身裹緊被子。不開燈的房間光線慢慢變暗。

　　手機響起，是秦凱淳。

　　“胡雨，我們能不能見見？”

　　“明天公司見吧。”

　　“胡雨，我知道你心情不好，我只想見見你。”

　　“謝謝你一直以來對我的關照，我很累，今天不想出去。”

　　“那我在茗典屋等你，不管你來不來，我都會等。”

　　掛掉電話，仰躺在床上渾身沒有一點力氣，我不喜歡沒力氣的時候見人，好像把自己虛弱的一面拿給別人看，真是一件羞恥的事。想起小時候，院子里所有的小女孩都有好看背帶花邊長裙，只有我沒有，我因此從不出門跟院子里的小孩子玩，我媽以前說我從小就懂事，總在家陪著她。我想她永遠不會知道我不出去玩的原因，那原因又那么羞于啟齒，又那么具有殺傷力，我永遠不可能說出口。我也永遠不可能說服自己，在那個時候勇敢走出去。

　　沒想到時間過去這么多年，我依然還是小時候那樣的我，一點兒也沒變。

　　天一點一點黑下來，冬天的夜幕總是匆促固執就拉下，白天的舞臺上還有多少故事正在上演，有多少故事還未來得及上演，突然燈暗人散，莫名其妙得落了幕，讓人心里倉惶失落。

　　我還是打算去見秦凱淳，畢竟這已經是我們能夠倒數過來的見面次數。既然我已經做好決定辭職，決定離開尚九，也離開他，我還害怕什么。況且我也真的很想弄清楚一些事情。

　　秦凱淳在上次我們坐的那個靠窗座位等著。

　　我在他對面坐下，看著他，面無表情。

　　“為什么沒告訴我你要離開北京？”

　　“胡雨，我本來想找個機會告訴你，但那段時間實在太忙了。”

　　“從你辦公室走到我辦公桌，只有三十七步，用二十八秒。你每天路過我至少十次，我每天給你泡咖啡至少三次，送文件十幾次，接電話、匯報工作、商量事情無數次！”

　　“胡雨，你聽我說……”

　　“聽你說什么，整個公司只有我不知道你要走！”

　　“我知道上午有人說了不好的話，但丟視頻根本跟你沒有任何關系，我相信你。”

　　“不管有沒有關系，你怎么能不告訴我，我離你那么近，你但凡要說也只是一開口就可以。”

　　“胡雨，其實我沒告訴你最重要的原因是，我自己也沒想好要不要去。”

　　“但是你也可以先告訴我目前的情況啊。”

　　“好吧，我向你道歉，這件事不該瞞著你。”

　　“用不著道歉，你走不走是你的事，你想告訴誰不告訴誰，也是你的事。”

　　“我已經道歉了，你還這樣子要我怎樣？”

　　“秦總，你是我的上司，我有什么權力管你的私事。今天問這些，也不過只是想給自己一個交代。”

　　“交代，你要……”

　　“我要辭職了。”

　　“辭職？”秦凱淳顯然驚訝極了，不過以他的修養，仍然把驚訝化成淺淺一笑，節制平穩，不露聲色。

　　“嗯。”

　　“你想好了？”

　　“想好了。”

　　“其實這件事可以查清楚，你完全沒必要因為別人影響自己生活。”

　　我搖搖頭。玻璃墻外，路燈都亮了起來，香樟樹在燈光中翻飛白色背面。突然覺得那些樹好堅強，能這么久地站在一個地方，無論如何都需要足夠勇氣。它們應該也對時光、周邊、天氣或者聲音失望過，也會想過逃避和離開，但最終卻留了下來。

　　“倒不只是因為丟了視頻這件事。”

　　“那是因為我沒告訴你。”

　　“也不是，我說不清楚。但是必須謝謝你，這一年多時間里對我的照顧，非常美好，我會懷念的。”

　　“胡雨，你還有時間做決定，不用這么倉促。”

　　“之前看過一句話覺得特別對，從做決定起48小時內趕緊實施，如果過了這個時限，去不去做對于自己都沒有當初那么重要了。”

　　“你的意思是，你明天就辭職？”

　　我點點頭。

　　“胡雨，你再考慮考慮好嗎？”

　　“我已經考慮得很足夠了。”

　　“你一定要這么做？”

　　“是。”

　　“那你想好辭職后怎么辦嗎？”

　　“先歇歇，再找工作。”

　　“我給你放假，等你心情好了再回來上班。”

　　“你還是不了解我。”

　　“胡雨……”

　　“我已經決定。”

　　“我不會給你批辭職信的。”

　　“你批了我們還是朋友。”

　　“胡雨，你為什么這么固執。”

　　“從小就是這個性格。”

　　“辭職對你并不好。”

　　“留下就會好嗎？”

　　“我保證以后再不會發生這樣的事了。”

　　“我相信你，但我不相信我自己。”

　　“胡雨……”

　　“放心吧，我會好好的。”

　　“等我查清楚這件事再走。”

　　秦凱淳說出這句話，我突然鼻子好酸。

　　我說不出話，只是一個勁兒搖頭。

　　等我開口說“不查了，我不想知道結果”，兩行眼淚嘩嘩淌落。

　　“我要走了，明天遞交辭職信。”

　　我起身大步離開。

　　最好不要讓任何人看到我的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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