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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清鑒之行


  北京九月底,窗外還暗著,我悄悄起床,拎著箱子出門。不想叫醒我媽,讓她多睡會兒了。正要關(guān)門,聽見我媽喊“雨兒,這么早你就要走了?”我媽已經(jīng)走出房間。

  “媽,你多睡一會兒。”

  “雨兒,這么早趕車嗎?”

  “嗯,早走早到。”

  “自己照顧好自己,到了記得給我報平安。”

  “媽,你在家一定要注意身體,有事兒給我電話。”

  關(guān)上門那一刻,突然有種想哭的感覺,好久沒有離開過我媽,才發(fā)現(xiàn)自己是這么戀家的人。

  北京到清鑒附近的一個小鎮(zhèn)每天唯獨(dú)一趟車,至于從那個小鎮(zhèn)怎么到清鑒,我也不知道,而且到了清鑒住在哪里也是未知,只能去了再看。也不知道這趟出行能不能順利,會不會遇到糟糕的事情,心里滿是忐忑。

  下樓正打出租,一輛熟悉的車停在眼前,陸青澤下車向我走來。

  “你,你這么早干嘛?”

  “我要去清鑒,順道兒問問你去不去?”

  “大笨蛋。”我開心得想擁抱他,終于不用擔(dān)心怎么倒車到清鑒了。

  “你說什么?”

  “沒說啥,你怎么知道我這么早?”

  “有句話不是叫做‘出門要趁早’。”

  “笨啊,是出名要趁早。”我跳起來敲了敲他腦袋。

  “無所謂啦,反正你一向這樣,晴帶雨傘,飽帶干糧,出門肯定會趁早啊。”

  我笑“還挺了解我。”

  “那可不,這么多年了。”

  “別給我煽情啊。”

  “恐怕某人心里已經(jīng)感動得翻江倒海,不可自拔。”

  “你在說誰?”

  “我說我,有幸得你陪同。”

  “喲嗬,挺有眼光。”

  出了市區(qū),一輪金紅的太陽才慢慢升起,白云浪卷滾翻,路邊景色越來越綠、越深、越靜,風(fēng)撫摸著車身,我打開窗戶,閉眼享受大自然的一切饋贈。

  “你要是喜歡,我們可以經(jīng)常出來?”

  我沒有理他,自顧自問起,“你記不記得上學(xué)那時的事兒?”

  “記得啊,你和于躍躍像兩個小傻瓜老跟著我。”

  “那你記不記得你從背后叫住我,問我們是不是見過。”

  “當(dāng)然記得。”

  “現(xiàn)在想來好爛的梗啊。”

  “可我真覺得你挺特別。”

  “為什么?”

  “你穿T恤牛仔褲,走在長裙飄飄的同學(xué)中間,你不管不顧,盯著前方,好像世界只有你一個人一樣,姿態(tài)驕傲而孤獨(dú)。”他停了停,“有種潛在的抗拒,很奇怪。”

  “我怎么沒發(fā)現(xiàn),我一直就是這樣。”

  “你像個孤獨(dú)的夢游娃娃。”

  “故意這樣說是不是?”

  “我認(rèn)真的。”

  “那就更好笑啦,哈哈,哈哈。”

  陸青澤從后視鏡看著我,嘴角向上,隱秘微笑的樣子。

  “一點(diǎn)都不好笑。”我想了想問他。

  “你還記得那回在看過的那條裙子嗎?”

  “記得……”

  “我昨晚夢到了。一模一樣的。白色,長擺,泡泡袖,領(lǐng)口鑲鉆。”

  “路過櫥窗看到,我讓服務(wù)員拿給你試。”

  “太美了,我當(dāng)時都有點(diǎn)不敢,怕試壞了。”

  “后來你真差點(diǎn)試出麻煩。”

  “我鞋沒穿穩(wěn),摔在地上。”

  “沒看到你轉(zhuǎn)過來。”

  “好可惜的。”

  “如果你喜歡,我們?nèi)ベI回來。”

  “我隨口說說而已。”

  陸青澤要說什么,忍住了。

  “忘了跟你說,住的地方已經(jīng)找好了。”

  我想問他怎么這么厲害,但是想想他一向這樣,笑笑,只是輕輕說了聲“謝謝。”

  人在旅途總會感到無比輕松和愿意交托。我應(yīng)該是睡著了,誰替我關(guān)掉窗戶。我可不可以貪戀,時光永遠(yuǎn)這樣靜美。

  清鑒離北京兩百多公里,進(jìn)山只有一條村級公路,三面環(huán)山,一面環(huán)湖的地勢,像個小小的玉盆,十幾戶人家零星散落在山腳下,好像一幅世外桃源的水墨畫。

  租的房子在半山腰上,大落地窗,木質(zhì)地板,臥室珠簾壁合,光線柔暖,書房碩大明亮,滿墻的書輝映著榻榻米上的一瓶百合和一支茉莉,陽臺上一池的清水隨風(fēng)波動,金魚兒緩緩游弋。晚風(fēng)撩動著白紗簾翻飛。我喜歡這樣的地方,真的好喜歡,好喜歡。我好想緊緊相擁身邊那個人,但我不能。

  “陸青澤,我們又不是來度假的,你租這么好的房子干嘛?!”

  “嗯?”

  “我是來工作的。你——”

  “你什么,別忘了是你跟著我來的,當(dāng)然我說了算。”

  “好吧,但是,這好貴的——”

  陸青澤拍拍我腦袋“沒關(guān)系啊,我知道你付不起房租,陪住就行了。”

  “什么叫陪住?!”我正忿忿不平,要施加暴力的時候,轉(zhuǎn)眼間陸青澤已經(jīng)不見了。

  靠著欄桿吹晚風(fēng)。晚風(fēng)從云上吹來,撲面而來的清新寧靜。如果能一直這么簡單美好,該有多好。

  傍晚下山,沿著石頭階梯,一步一步,聽見山風(fēng)拂過耳邊,晚歸的鳥兒從頭頂掠過。陸青澤和我在山腳下的農(nóng)貿(mào)市場挑了新鮮的魚和蔬菜。

  晚飯就有了新鮮的豆腐魚湯、杏仁青菜、涼拌藕片。

  “嗯,不錯不錯,真沒想到你手藝可以。”陸青澤看我的眼神都泛光了。

  “你是在表揚(yáng)我嗎”我斜了他一眼。心里非常得意,我媽做的魚子醬,發(fā)揮了重要作用。

  他顧不上跟我說話,貪吃得像個孩子。

  “我說這位哥,敢不敢吃相再難看一點(diǎn)。”

  “吃飯的時候,不要講話,乖。”陸青澤拍著我腦袋說“乖”那一刻,我心里某個角落被觸動,我說不清那種感覺,只轉(zhuǎn)過頭望了望窗外。

  陸青澤真是太給面子了,殘羹剩菜一掃而光。

  吃飽了,我們窩在陽臺的大藤椅,把腳搭在圍欄上,看著天邊的晚霞和飛鳥。真想一輩子都這樣了。

  “胡雨。”

  “嗯?”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時光如果能靜止在這一刻多好。你沒有從前,我也沒有過往,我們就這樣相守過一輩子吧。可是現(xiàn)實(shí)哪有這么容易放松對人的磨礪。

  “沒想什么。”

  山下人家的炊煙這才裊裊升起,孩子玩耍的笑聲,母親喚他們回家的聲音隱隱傳來,山鳥也都?xì)w巢了,太陽落山。這種情景,很容易讓人想家。

  “你在想什么?”我問。

  “小時候,爸媽去上海做生意,我和阿母住在北京,我們房子很大,很空,阿母住樓下,我一個人住樓上。寧愿在院子里呆很久,不愿回所謂的家。”他停了一會兒,“那時候的月亮真的很好看,又大又圓,清光耀眼。”

  我轉(zhuǎn)過頭,看到他眼里的落寞,是那種深到骨子里的落寞,難以消除,也不會輕易展出。

  “那時候,在學(xué)校不跟小朋友講話,也不跟小朋友玩。”

  “因?yàn)榧拍妥员埃俊?br />
  “嗯。所有小朋友放學(xué)都有爸爸媽媽來接,我只有阿母。阿母年紀(jì)大了,走路搖搖晃晃,小朋友在她背后學(xué)。我好想沖上去跟他們打一架,但是阿母總是笑著說‘小仔,小仔,阿母很喜歡娃娃跟在阿母后面,他們可能很喜歡阿母哦’”。

  “阿母很愛你。”

  “我也很愛阿母。”

  “阿母現(xiàn)在在哪兒?”

  “回蘇州了,我上初中以后,阿母就回去了,我很想她。”

  “那你為什么不去看她?”

  “我也不知道,你有過那種感覺嗎,太想見一個人,反倒成了不敢。”

  “這樣吧,我陪你去。”

  “真的嗎?”

  “那還有假。”

  “說到做到。”

  “我答應(yīng)你。”

  我看見陸青澤笑了,眼睛彎彎,嘴角揚(yáng)起的弧度像一艘帆船,滿臉都是好像就要出發(fā)的喜悅感。

  “你小時候呢?”

  我換了個舒服的姿勢,開始慢慢說起。

  “我小時候,我爸特愛我,那時候我們沒有錢。我記得有一回我陪他去看病,回來的時候,我在汽車站門口的小賣鋪看見一條裙子,你見過沒有,是那種粉紅色、帶蕾絲花邊的蓬蓬裙,好看極了,我非要買。我爸把身上最后的錢給我買了裙子,我們沒錢坐車,他背著我往回走,走到月亮升得老高。”

  “這些年,每次想到那回,我都覺得我特不懂事,如果我不要那條裙子,就不會讓他那么累。”我突然有點(diǎn)想哭。

  “可是他愛你,他愿意這么做。”

  “我寧愿他不要給我。”

  “為什么?”

  “會后悔,后悔一輩子,后悔得心疼。”我已經(jīng)流淚。

  “胡雨,生活沒你想象得那么嚴(yán)重,放輕松些。”

  “可是他真的離開我們了。”

  “那不是你的錯。”

  “我們怎么努力,都沒有能留下他。我們真的很努力很努力了。”

  “我知道,我知道。”

  陸青澤抱著我,輕輕拍我背。

  “我好想他,好想他,每天都好想他。”

  “我知道,我知道。”

  “我好想聽到他對我講話,看到他的樣子。”

  “不哭了,乖。”

  “如果他可以看到我長大,我可以守著他老去,不知道我們會多開心。”

  “我懂,我都懂,不哭了啊。”

  “他有一雙笑起來很好看的眼睛,我有時候還會夢到……”

  我說了多久,說了什么,我記不清了,只記得陸青澤一直抱著我,哄著我,直到我哭累了,也說累了,迷迷糊糊睡著。

  現(xiàn)在,我還會懷念那個夜色深沉的夜晚,天空中一輪明凈的大月亮,一顆星星像一滴眼淚,安靜地守在月亮旁邊。山風(fēng)呼呼地吹著,天地都沒有聲音。我把悶在心里的話都說出來了,心里輕松了好多,我想我可以開始慢慢調(diào)整、原諒和安慰自己。

  第二天早早醒來。又是一個明媚的好天氣,我喜歡好天氣。

  伸著懶腰,去洗漱。

  陸青澤穿一件白色棉布襯衣,燈芯絨長褲,光腳。“早”他說。

  我只顧欣賞他生得好看的腳趾頭。

  等他反應(yīng)過來,大叫一聲“女流氓”,跳著跑開了。

  你看,這真是多么歡樂、多么有趣的早晨。

  等我洗漱完,早飯已在桌上。

  我真恨不得親陸青澤一口。沒想到公子哥,原來也有這么賢惠一面。

  “以后就叫你賢哥吧”,我滿口大嚼,含糊不清地說“表現(xiàn)不錯,繼續(xù)加油。”

  陸青澤謙虛地笑笑。

  “就裝吧你。”我心里想。

  吃過早飯是該工作的時候了。

  我和陸青澤背了相機(jī)往山下走,他拍碧藍(lán)的天空、湖水、露珠和花草。我繞進(jìn)農(nóng)家院子,蹲在院角看孩子們玩老鷹抓小雞,跟洗衣裳的大嬸聊天。晾在竹竿上的花被單隨風(fēng)翻飛,一條大狗,抱著腦袋懶洋洋地曬太陽。他們臉上的表情,滿足而平靜。看著這一切,我突然很羨慕,幸福是件多么平常的事。

  孩子們拉我一起玩游戲,一回頭,看到陸青澤在身后,咔擦咔擦按響快門。

  玩累了,該回家了。

  上臺階的時候,我突然“啊——”一聲慘叫。

  “怎么了,怎么了?”

  “腿抽筋!”

  “肯定好久沒運(yùn)動,剛才抻到了,說你笨還不信。”陸青澤扶我坐在臺階上,他蹲下,幫我脫掉鞋,輕輕揉。陽光從他頭發(fā)留下來,到鼻尖,到唇邊,唇線性感好看。

  “好了。”

  “再揉幾下。”

  “真的好了。”我剛起來走了一步,就打了閃,腿還是有點(diǎn)麻。

  “我背你。”

  每一步上臺階,我的胸緊貼在他背上,我的呼吸吹過他耳邊,我的頭發(fā)拂到他頸上,我想我的“咚咚咚咚”緊張的心跳也被他聽到了吧。聽到也不要緊了,我喜歡這么安心溫暖的感覺,好像又回到小時候,躺在我爸寬闊有力的背上,踏實(shí)安穩(wěn)得可以隨時睡著,可是當(dāng)我從他背上離開,當(dāng)我以為還有足夠時間他可以陪我一起走的時候,他離開了我。真想這臺階永遠(yuǎn)不要走完,我更緊地?fù)ё£懬酀伞?br />
  “到了。”陸青澤聲音那么溫柔。

  我猛得清醒,趕緊跳下來,腳一歪,差點(diǎn)摔倒。

  “老是這么笨。”陸青澤一把抱住我,我的手緊緊環(huán)著他,他的呼吸撲到我臉上,癢癢的,暖暖的,不敢抬頭,仿佛一抬頭自己就會被融掉。

  “你坐著休息,我去做飯。”他把我放在沙發(fā),遞給我一杯水,自己去廚房。

  窗外。大團(tuán)的白云隨風(fēng)向西流去,樹葉浪卷而來,白紗窗簾翻飛如蝶,天地間沒有一點(diǎn)聲音了,一只鳥飛過去,另一只鳥也緊緊跟著,他們并肩向遠(yuǎn)方去了。我回神,心有觸動。

  是什么打動了我。

  是這無聲的美嗎。

  還是無聲的溫情。

  一下午,我和陸青澤窩在沙發(fā)上選照片,他一張張認(rèn)真地幫我挑。我靜靜看著他,他的側(cè)臉、睫毛、鼻翼和耳朵上茸茸的淺毛。

  “你媽怎么把你生得這么好看。”

  “好看就多看咯,反正不收錢。”

  “一點(diǎn)兒都不謙虛。”

  “這么熟了,有什么好裝的。”

  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天,不知不覺又到了晚上。

  那個晚上有種很奇妙的感覺,總感覺有什么事要發(fā)生。

  果然事情發(fā)生了。

  有人匆匆上樓,腳步越來越近,越來越沉。

  開門,原來是山下住的李嬸兒。

  李嬸兒一把握住我的手,“姑娘,姑娘,救救我們家豆豆。”豆豆是李嬸兒家六歲的小孫女。

  “李嬸,有話慢慢說,豆豆怎么了?”

  “豆豆上午還好好的,下午猛得發(fā)了燒,剛才燒得說胡話了。”李嬸兒又急又怕,一行眼淚淌出來。“娃爸媽在外地打工,一時半會兒也趕不回來。你們有車,我想請你們送豆豆去趟鎮(zhèn)上的醫(yī)院。”

  “您別著急,先回去收拾東西,我們換了衣服馬上就來。”陸青澤說完,趕緊回房間穿衣服,我也拿了外套胡亂披上。

  李嬸又叮囑了幾句,匆匆回去了。外面已經(jīng)黑盡,除了下山的路燈還亮著,其他都陷入無邊黑暗。

  “我也要去。”我不放心他,因?yàn)樽罱尼t(yī)院離這里也有五十多公里。

  “你在家好好休息,明天還要工作,豆豆的病情可能要住院。”

  看我還拉著他的衣裳不松手,又說“乖,進(jìn)去睡吧,記得鎖好門,有事兒給我電話。”

  “快進(jìn)去,我要看到你進(jìn)去才走。”

  “我想跟你一起。”我依然不放手。

  他用力抱了抱我,在我鼻子上刮了一下。“乖乖回家,我很快回來。”

  我看著他沿著下山的路,一步一步走遠(yuǎn),走到我就要看不見的地方,他還回頭使勁揮手。一滴淚突然落下來。心突然就空了,像個泄了氣的氣球,無著落得飄蕩著。那一刻才發(fā)現(xiàn)自己對他有多依賴,有多不舍,有多不想離開他,有多喜歡和習(xí)慣他在身邊的感覺。

  我想燒開水,把壺打翻了。想拿書,腿撞到書架,削蘋果皮,又差點(diǎn)把手削了。把一個沒削好的蘋果塞在嘴里,竟然一個人嗚嗚抽搐著哭了。房間好空,好靜。只有我一個人,我討厭一個人,討厭無聲安靜,討厭天還不亮,討厭沒人在身邊。

  我曾以為自己足夠堅(jiān)強(qiáng),可以一個人面對再遙遠(yuǎn)、再偏僻的路,可以不告訴任何人我的恐慌。陸青澤走了,我才明白,原來自己一直都怕孤獨(dú),因?yàn)楦鹿陋?dú)無人幫,只好假裝,假裝自己什么都不害怕。如果不是陸青澤陪我來,我所有的時間都得這樣獨(dú)自度過,還好他知道我真的不能一個人,把這些我原先以為的無所謂有的幸福,都給了我。

  想想都覺得好感激他。

  窩在沙發(fā)翻看陸青澤拍的照片。微鏡頭下細(xì)長的葉片脈絡(luò),一滴露水嘩然咋開,蝴蝶扇動透明的翅膀,一團(tuán)團(tuán)飛流向西的流云……每一張都那么微妙、清晰、完美,我驚訝極了。好像觸到了他心里的那些隱秘的角落。

  還有他鏡頭下的我,我一個人走在草地上,我趴在欄桿上仰頭看天,我回頭望著他笑,背后是翻涌不息的流云。我跟小孩子一起玩,風(fēng)吹散頭發(fā),眼睛笑成月牙彎,鼻翼弧線優(yōu)美而自然,酒窩深深。她那么美,她是我嗎,真的是我嗎。我已經(jīng)有多久沒見過自己這么好看的樣子。

  陸青澤出現(xiàn)在我的慢慢沉睡的夢里。

  第二天早晨,我被他的短信吵醒“自己好好吃早飯,下午我就回來了。”

  吃過早飯之后,我窩在陽臺的大藤椅上開始寫稿。心里洶涌著那么多的文字,一路很順暢地寫著。

  等到下午,拎著小籃下山買了新鮮的魚和時蔬,做了滿滿一桌子菜,等陸青澤回來。四點(diǎn),五點(diǎn),六點(diǎn)的山里,光線已經(jīng)慢慢變暗。

  七點(diǎn)多,窗外全黑了。

  陸青澤還沒有回來。

  給他電話。沒人接聽。再給他電話,“您撥打的電話已關(guān)機(jī)”。心里很慌,是不是路上出什么事兒了。我一遍一遍撥號,聽到電話那頭“嘟,嘟,嘟”自動掛斷的聲音。

  陸青澤千萬不能出事兒。

  我匆匆換好鞋下山,一路狂奔下山,站在路邊張望。

  天色深沉黝黑,清鑒像一座孤山,山風(fēng)凜凜地吹來,好像要下雨了。我裹緊衣裳。

  陸青澤,你怎么還不出現(xiàn)。你跑到哪里去了。你怎么不接電話。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擔(dān)心。陸青澤,你個笨蛋,你跑到哪里去了,怎么還不回來,你再不出現(xiàn)我一輩子都不會理你了。陸青澤。陸青澤。陸青澤。

  黑夜越壓越低,山風(fēng)吹得更緊了。我剛一抬頭,一滴冷雨打在臉上,一瞬間,大雨傾盆來澆。我站在漆黑的夜里,一個人,沒有一點(diǎn)人聲,沒有一點(diǎn)光亮,只有大雨從頭到腳將我渾身澆透。

  記憶浮現(xiàn)出全是他的畫面,他抱我從人群中離開,他喂我喝水,他看著我睡著為我披上外套,他彈著我腦門兒喊我傻瓜,他知道我要遠(yuǎn)行早早等我,他為我做好飯菜,他在我傷心的時候、哭的時候靜靜陪著我,在我害怕的時候緊緊抱我,說有他在,有他在,什么都不要擔(dān)心……可是這個人到哪兒去了,到哪兒去了。我不要他消失,不要他出事,我還有好多話沒有告訴他……

  雨還在下,我蜷縮在路邊,瑟瑟發(fā)抖,背靠著冰冷的水泥路墩。

  朦朧中看到遠(yuǎn)處有光,我以為是幻覺,拿手揉了揉眼睛。是光,是車燈。

  ——是陸青澤嗎?陸青澤回來了嗎?

  車停了,有人沖過來,一把摟我入懷,緊緊久久地抱住我,那么用力,不松手,

  那樣猛烈的心跳,滾燙的呼吸,我知道一定是他。

  “傻瓜,傻瓜,你怎么在這?”

  “為什么電話關(guān)機(jī),為什么找不到你!”我在他懷里,眼淚順著雨水滾落。還有一句我沒說出口“你不知道我有多擔(dān)心你。”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他抱緊我,拂去我滿臉雨水,為我暖手。

  “我以為你出事了……”

  “沒事兒,我沒事兒,不哭了啊。”

  “為什么關(guān)機(jī)?”

  “我著急往回趕,沒發(fā)現(xiàn)手機(jī)沒電了。”

  “為什么著急回來?”

  “你在家等我啊,笨蛋。”

  “那以后不許手機(jī)再沒電了。”其實(shí)我更想說的是“以后再不要找不到你了。”

  “不會了,以后一定把手機(jī)掛在脖上,時刻關(guān)注它有電沒電。”

  “笨蛋。”我破涕為笑。

  陸青澤脫下外套裹住凍得冰冷的我,摟著我肩膀往回走。山下,他蹲下來背我。滂沱大雨中,天地間再沒有其他人,沒有其他聲囂。只有我們,一步步往回走,他喘息的聲音和我心跳的聲音。那種靜讓我有些慌,有些像做夢,如果是夢,要不要醒來呢。雨水從我發(fā)梢流到他背心。他一遍遍問我“冷不冷,馬上就到了。”

  我真希望路不要盡頭。

  回到房子,他輕輕放下我,我看著他的眼睛,清澈深邃充滿話語,好像在對我說著什么。那一刻,心里竟升起一種好想愛他的感受。好想什么都不想要了,不想管了,那個我曾愛過的、那個你曾相擁的,那個我以為我們會最后在一起的人,那個你曾傷害了的人,我們都不要管了,都不要管了。

  我正要開口,突然一個巨大的噴嚏。

  抬頭,我們都笑了。

  “笨蛋,快去沖個熱水澡,小心感冒。”

  我依依不舍,好像一轉(zhuǎn)身他就會消失。

  等我洗好裹著浴巾出來,陸青澤拿干凈的毛毯給我披上,用吹風(fēng)機(jī)一點(diǎn)點(diǎn)幫我吹干頭發(fā)。

  如果這就是永遠(yuǎn),如果永遠(yuǎn)沒有別人,永遠(yuǎn)沒有分離,該有多好。

  “傻瓜,以后不管我在不在,都要照顧好自己。”

  “嗯。”我看著陸青澤,很認(rèn)真地點(diǎn)頭。

  窗外依然大雨滂沱,但是我可以很安心地睡著了。

  之后的幾天,沒有刻意工作,一邊慢悠悠地享受時光,一邊記錄下從心底流淌出來的句子:

  “所有的旅行,遠(yuǎn)途或者近路,平和或者危險,都是一段自我觀照、自我尋索和獲取的道路。”

  “在時光中,不要耽溺從前,不要幻想以后,就在此時,伸開雙臂,與我流轉(zhuǎn)、相擁、猛烈愛。”

  每天上午寫字。寫著寫著回過頭來,看到陸青澤望著我笑,都恍然以為我們已經(jīng)一起生活了很多年,好像五年,十年,或者更久了。他有時為我遞一杯水,有時把削好的水果輕輕放我旁邊。

  中午以后,我們?nèi)ド较碌暮吷⒉剑f話,看到晚霞升起,并肩回家。

  進(jìn)度很快,一篇二萬字的配圖文章已經(jīng)完稿。

  晚飯的時候,開一瓶香檳慶祝,明天就要回城了。

  “舍得走嗎?”陸青澤問我。

  “舍不得。”我還是沒有說“好想一輩子都這樣。”

  他卻問起“如果一輩子都這樣,你會不會厭倦?”

  “不會,會珍惜每一天。”

  “那是誰最初不想讓我來的。”

  “原來你早有預(yù)謀。”

  “我本來只想當(dāng)個免費(fèi),結(jié)果當(dāng)了免費(fèi)司機(jī)、廚師、服務(wù)生、清潔員。”

  “這么小氣,你都賺了還說。”

  “我賺什么了?”

  你賺了我對你的感情,那種感情說不出口,好像飄在頭頂?shù)囊欢湓苹ǎゲ坏剑芸吹靡姡膊皇悄芸吹煤芮澹[隱約約,似是而非。

  “青澤……”

  “嗯?”

  “你為什么……”

  他手機(jī)鈴聲突然響起,嚇我一跳。他低頭看了看名字,輕輕蹙眉,想了想,然后掛斷。

  抬頭又望著我“你說什么?”

  “我說菜都快涼了,快吃吧。”臨走,夢也該醒了,先不要問。

  “你也多吃菜。”他夾菜給我。

  沉默之后。

  “胡雨?”

  “嗯?”

  “如果有一天你累了,找不到我了,就來這里。”

  “開玩笑,這又不是你家菜園子,想來就來?”

  陸青澤笑笑,沒有說話。直到兩年后,我才明白了他說這句話的意思,那時候我確實(shí)已經(jīng)找不到他了。可是時光多么殘忍,直到真的找不到他了,我才明白他在我生命里有多不能失去,而我還傻傻以為可以像清鑒那個雨夜,一直等到他再回來抱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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