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睡得正香，夢里正穿好一條雪白及地的長裙，珠圓玉潤的冰絲領在熾光燈下散發耀眼的光，褶邊連綴俏皮的蕾絲花邊，荷葉裙擺如波紋翻卷如云回環，我一點點轉過身，還差一秒，一毫秒，就可以看到身后那個等我的男人是誰了。

　　手機嘟嘟嘟地震響了。

　　我猛然驚醒，誰這么討厭，我咕嘟著，伸出一條蔥白胳膊在床頭柜胡亂尋摸。

　　“喂，誰啊。”

　　“胡雨，胡雨，下午陪我去趟醫院”。是畢周周。

　　“醫院？！好好得，去醫院做什么？”我一幅沒睡醒的樣子。“割雙眼皮？話說你那晶瑩剔透、炯炯有神的小眼睛不挺好看的嗎。”我翻個身，正要掛掉電話繼續睡。

　　“胡雨，我，我，我出事了，你下午陪我去趟醫院吧。”周周帶著哭腔的聲音，突然讓我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我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

　　“出什么事了，周周？”

　　“我跟你一時半會兒說不清楚，你先過來啊，就這樣。”周周含糊其辭，匆匆掛了電話。

　　我還沒緩過神來，以為又是做夢呢。一低頭，猛然看見自己晾在蓋被之外的裸胸，敞著縫的窗簾被晨風輕輕吹動，我一溜兒鉆進被子，又一場虛驚。

　　窗外又是一個艷陽高照的晴天。我喜歡晴天，想想這么好的時光應該不會發生什么大不了的事，溜進暖和柔軟的大被窩，準備再睡個回籠覺。這時南喬的聲音從樓下傳來，“胡雨，胡雨，早飯時間咯——”，聲音拉得老長，像極了街上賣豆湯的大娘。

　　我沒有理他，真是煩死了，好不容易睡個懶覺。正翻過身來，看見一只粉紅色大耳朵米妮氣球緩緩升上窗臺，我趕緊跑去推開窗，窗下南喬拽著線，他仰著頭，頭發蓋住眼睛，鼻梁挺直，牙齒白凈，嘴角上揚，一臉孩子般的笑顏。

　　我把線剪斷，將氣球拉進窗來，讓它靜靜停在天花板角落。

　　“早飯放在你門口啦，好好吃飯，吃完再睡會兒，我先走啦——”南喬大聲地喊，騎著自行車，遠遠回頭給我揮手。

　　“你慢慢騎，注意安全——”我趴在窗口用力地招手，看著他消失在一汪青草坪那頭。

　　下樓取回帶著溫熱的飯盒，里面是我最愛的豆汁兒和玫瑰糕，還有一張粉紅色的小紙條，“我最最親愛的小寶貝，好好吃飯，天天開心！”紙條背面畫著兩個牽手向前走的小人兒。

　　沒來得及吃早飯，直接打車去畢周周家。

　　進大院的時候被保安攔住。問我找誰。我說找畢周周。他問畢周周是誰，我想了想怎么說好呢，“就是那個整天背一大書包，掛耳機，短頭發，見誰誰都不理，像個男孩的女孩。”

　　保安理直氣壯地說，“沒見過，壓根兒沒見過你說這人。你該去哪兒找，去哪兒找，我這正忙著胡牌呢。”我突然想起來，問他是不是新來的。他說剛來兩個月。我說剛來兩個月，在這橫什么橫，你以為你電子識別器啊，誰誰你都知道似的。保安看我怒了，趕緊把門打開。

　　一口氣奔上五樓，狂按門鈴，沒人開門。我給周周電話，“喂，好歹開個門啊，今兒一路門難進，真是撞著鬼了。”

　　“我兩個月沒回家了，你到茗典屋來吧”。周周有氣無力，不等我說話就掛掉電話。

　　兩個月不出現，難怪保安說沒見過你。

　　茗典屋是我們經常去的咖啡廳，離我家挺近。干嘛不一次說清楚，害我跑來跑去，你說我容易嘛我。一邊抱怨，一邊總覺得出了什么事兒，有種不好的預感。下樓的時候，右眼跳得格外厲害。我安慰自己說，沒事兒，沒事兒，畢周周能搗騰出多大個事兒。

　　我跟周周是在大一開學報到那天認識的，八月的北京，熱得流火，我拖著大箱子幾經周折終于到校門口，傻不啦嘰地望著偌大校園，不知道往哪個方向走。傳聞大學新生特別是女生從來不差學長接，我好不容易望見兩個，一個偽媚的笑容腆在臉色，招呼他們過來幫忙，可那兩兒哥直接把我當成空氣，眼神兒直勾勾地朝后面那長裙姐姐去了。那個諂媚的嘴臉，殷勤的勁兒，我真看不慣。

　　哼，靠自己有飯吃有衣穿。不就問個路，多大點兒事。

　　一眼掃到前面那個短發、黑體恤、掉襠褲、背大書包、雙手插在褲兜聽歌的同學，我趕緊跑上去，“這位哥，麻煩問下新生在哪兒報到？”

　　他不理，只顧自己往前走，我有點生氣“哥們兒，麻煩問下新生報名在哪兒？”

　　還是沒反應，不待這么沒禮貌。徑直拔掉他的耳機“聽得到嗎？！”

　　他回過神來，眉頭都快豎起來了，細小的眼睛充滿不解，嘴角向下，不像憤怒，好像剛從另一個世界穿越回來，那張囧字臉和無辜的表情，逗得我抱著肚子笑岔氣。

　　他站在一邊等我笑完了，轉身又走。

　　這回，我趕緊正兒八經問路。

　　他拿小細眼兒橫了我一眼，挑起一邊眉毛說，那邊。

　　上第一節課的時候，我發現他竟然坐在我前排！而且穿著一件修身的迷彩短袖，腰身凸顯，胸部凸起！她竟然是個女的！我心里那個尷尬，那個五味雜全，恨不得馬上從教室后門溜出去。

　　正要開溜，輔導員說，按學號開始自我介紹。畢周周上講臺介紹的時候，我把臉埋在一本大書底下，壓根兒沒敢看她。她回到座位上給我扔來一個紙條，“我叫畢周周，是個女的”。

　　雖說她自己也確定自己是個女的，但是直到畢業，她都是那種假小子打扮。別的女生頭發越長越長，裙子越穿越短，花枝招展，嬌俏性感。畢周周還是那個一沉不變的老樣子，她根本不理會時間。在她眼里，好像時光都是靜止的一樣。

　　快畢業的時候，大家都在外面混得火樹銀花，她還自顧自地背著書包上自習看小說。我問過她，有沒有比上自習看小說更重要的事，她說目前還沒有。畢業以后，我們都四海為家工作去了。畢周周考上研究生繼續留在學校，學的是她喜歡的西方文學專業。沒有男朋友，沒有不良嗜好。不做面膜，不涂口紅，不穿高跟鞋，愛剪頭發……

　　我正想得入迷，一輛反方向駛來黑色輝騰急剎車，的哥也一腳剎車，兩車險些撞了個下懷，我腦袋重重地頂在前排椅背。

　　不等的哥反應過來，我先打開側窗，對著車主大罵，“怎么開車的！你丫眼睛長頭頂去啦，把個小汽車開得跟坦克一樣，橫沖直撞，敢情這北京大街是你家跑馬場啊！”

　　車主也搖下玻璃，探出頭來，摘下墨鏡四目相對，我頓時石化。“陸青澤——”我喊出聲，擠出半個身子又是揮手，又是笑臉，就差從車窗翻下去了。他看到我了微微皺了皺眉，臉上像聚了團烏云。

　　“你怎么在這兒？去哪兒了？真巧啊，真是太巧啦，哈哈——”我語無倫次地大聲喊。

　　他輕輕擺了擺手，把頭轉回去，關掉車窗。我看得出他眼神里有種不易覺察的凝重，也沒想太多。

　　陸青澤在我們中間，一直是不茍言笑的主兒。我等破牛仔褲、帆布鞋、大書包走哪哪都顯眼，他卻總是的襯衣西褲人模狗樣地混在我們中間，我老問他，“老打扮成保安那樣兒，有意思嗎”。他也不示弱，“就你這樣，不給個幫主當當，簡直是丐幫失誤”，我有時真想過去踹他兩腳。

　　今天我是怎么了？怎么這么多回憶。

　　手機響，陸青澤的短信，我正要查看，南喬的電話就打了過來，“小寶貝，你在哪兒呢？”

　　“我在家。”有時候，我會跟南喬撒謊，因為跟他解釋周周出事兒了我要去醫院，我也說不清周周到底出什么事兒，而他一定會刨根問底，這樣對我來說真的是一件無比麻煩和費勁的事兒。

　　“在家干什么？出來玩吧？”

　　“肚子痛，不想去。”

　　“要不我陪你逛街？”

　　“我不舒服，哪兒都不想去。”

　　“那我們去圖書大廈？”

　　“我說了我哪兒都不想去。”

　　“那我來看你吧。”

　　“不用了，我想自己躺會兒。”

　　“那你歇著，我去體育場打球了。”

　　“好啊，拜拜。”

　　我剛掛掉電話，手機又響了，我沒好氣地說，“不去，不去，哪兒都不想去！”

　　那頭卻傳來周周的聲音，“胡雨，你直接過來吧，我已經在醫院了”。周周的聲音已經低沉到聽不見，我突然心慌極了。

　　周周坐在醫院走廊的椅子上，蜷縮一團，把頭深深埋進臂膀。我跑過去，抱著她“發生什么事了？”她只是抱住我，什么也不說。

　　“好歹跟我說句話啊，周周，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我著急地問。

　　她一聲也不吭。

　　“到底怎么了？”

　　“我懷孕了”。

　　“你開什么玩笑？這種話可不要亂說。”

　　“我真的懷孕了”。她抬起頭來望著我，眼神里的無助像水一樣突然漫過我，雖然她把她的無助用慣有的漠然和無所謂緊緊包裹著，可是我怎么會看不出。

　　“不可能！怎么會？”我根本不相信。“誰的，你跟我說，是不是誰欺負你了？”我搖著她的肩膀，要把她搖垮了一樣。

　　“不是的，不是的，你不要問了。”她的眼淚一下子就流出來了。

　　我抱著她，任憑她的眼淚像小溪一樣竄進我脖頸。

　　“胡雨，你不要跟任何人說。”

　　“嗯。”

　　“你要是說了，我就活不下去了。”

　　“你放心，周周，我決不會說的。”

　　記得上大學的時候，周周在衣柜藏了一條裙子，有天晚上宿舍只有我們兩人，她悄悄拿出來穿給我看，看了又讓我不要告訴任何人。一次宿舍幾個姐妹閑聊，問起周周為什么不穿裙子，周周怪難為情，我順口一說“她穿過啊，只是你們不知道罷了。”本想替周周解圍，沒想到她臉色一變，摔門而出，一晚上都沒有回來。后來她把那條裙子扔了，還好扔的不是我們之間的感情。不過從那以后，我就知道周周說的“不要跟任何人說”意味著什么了。

　　“你發誓。”

　　“好，我要是說了，此生得不到最愛的人。”

　　她放心而安穩地靠在我右肩膀，整個人塌陷在椅子上，疲憊地閉上眼睛。臉瘦了一大圈，凌亂的頭發，寬松的衛衣，一雙球鞋臟到看不出顏色。這根本不是我認識的周周，我認識那個威武神氣，灑脫不羈的周周到哪里去了。

　　我還想問周周，孩子是誰的。但是看到周周躲閃的、求饒的眼睛，我什么也問不出口了。

　　周周做完手術，扶著墻一步一步挪出來，好像整個人被抽剝了筋骨。她癱倒在我懷里，像個嬰兒一樣虛弱。我的眼淚淌進她的頭發，她卻安慰起我，“胡雨，別哭了，你看我不是好好得”，還朝我擠出一個艱難的笑。

　　我能想到她此刻的心痛，無論如何不能再加重她的難過。“那肯定啊，誰叫你是金剛不壞身、鐵打火鍛、所向披靡的畢周周。”我笑著笑著，一滴眼淚又滾落。

　　我要送她回去，她不肯，說她已經回不去了。我問她現在住哪里，她沒有說。我不放心，但是拗不過她，我一直都拗不過畢周周，她想做的事誰也攔不住，一直都是這樣。

　　所以我只能站在原地，看著她寬大的衛衣空空蕩蕩，被風鼓滿，越來越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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