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生生不息 10
我的孩子已經長大了,他長到了12歲,又長到了21歲,他眉毛濃黑,膚色白皙,神情嚴肅。-他沒有上幼兒園也沒有上小學,然后他直接讀了中學,然后是大學。他越來越讓我感到既熟悉又陌生。他愛上了一個同齡的女孩子,從大學回來,只是在自己房間待了片刻,他便無聲地離開,我知道,他是去那個女孩子的學校,在學校的草地上等她下課……
我們經歷了年,2o25年……我的孩子英俊、嚴肅、寡言。他那么堅定,好像他已經找到了自己認為是最重要的東西。他找到了什么?愛情?
我的漂泊感卻比任何時候都更加強烈。比如1971年,穆姝老師死去的那個年頭,1997年在南方與穆姝老師的魂靈相遇,2oo3年在成都、重慶和貴陽三個城市的游蕩……那些歲月我是漂泊的,總是迷路,搞不清楚方向,一旦行走就迷途難返。而今,我是安靜的,哪里也不去,從夢鄉醒來,又回到夢鄉。我的現實由幻覺構成,每一天都是巨大的環境,我進進出出,樂此不疲。
2o19年的某天,我在地鐵站,準備回一個微信后再進閘。我感覺到有人在注視我。有人即使是注視你的后腦勺,你也一定會知道。目光來自我的身后,像兩束淺淺的光,有些瑟縮,又有些惡毒;既不想讓我現,又克服不了偷窺的**。
我迅轉身。
是一個瘦弱的老人,與我相向而行后回身看我,光亮的小腦袋上只有幾根白,一雙小眼睛眼球洼陷,眼球上似有白翳。與我目光對視,他似乎搖晃了一下,又立刻站穩了步子,身體有些扭曲,但毫不回避,也毫不示弱,他臉很小,褐色,緊抿的雙唇薄薄的,全是皺褶,包住牙床。我不客氣地瞥他一眼,繼續微信。
他繼續注視我。
我心跳加快,胸中涌出輕微的憤怒。我抬起頭來,直視他。他干癟緊閉的嘴,他眼睛里的不友好,就在一瞬間,讓我感到寒冷。他仍然不回避我的目光,一雙渾濁的小眼睛和緊閉的全是皺褶的嘴,顯示出他強硬的態度。在目光的交鋒中,他的強硬和不友好又慢慢滲出一些邪惡。我猶豫了一下,輕點手機相機按鈕,對準他拍。
我拍了一張,看他一眼,讓他知道我在拍他。他知道的,但不回避,依然陰狠地望著我。我想退縮了。我很納悶,一個看起來如此猥瑣虛弱的老頭,他眼睛里的這種邪惡的力量,來自何處?
我又繼續拍了幾張,把相機放進手袋,瞪他一眼,進了閘門。
在地鐵車廂里,我仔細看他的照片,漸漸疑惑起來。
我完全能夠確認,照片上的這個人,就是上個世紀從五十年代末到七十年代初風谷中學的黨委書記黃書記,黃麻風!對,就是他!盡管他瘦得皮包骨,干縮的面皮包裹住他的顴骨和牙床,我放大照片,在這皺縮的肉皮中,看到一個一個的白點——他當年犯天花病留下的痕跡。
我渾身難受,大腦空間充滿了地鐵行駛的低沉的轟鳴。
車門打開,我被噴涌而出的人群擠出了車廂。我的步伐變得沉重,一時感到茫然,不知道該去哪里,也忘了此次出行的目的。
然而,當我在人來人往的地鐵通道里姍姍獨行時,感覺有人緊緊跟隨。
我懷疑是不是自己過于緊張了。
我又堅持走了一段,并且故意走錯,轉向另外一個通道,是一個一號線接駁二號線的通道,螺旋線往下,更深更遠。每次我走進這條通道的時候,都感覺是在走向地獄,我前前后后的人們,我身邊的人們,都在走向地獄……
我選擇“地獄”通道,是因為在這個換乘的間隙,這個時刻這條通道里幾乎沒人。我想驗證某人對我的跟蹤,是不是只是我的錯覺。
通道里只有我一人,我還是聽見了背后的腳步聲,有些細碎,也隨著我的步伐加快而急促。我再加快步伐,便聽見了身后緊跟而來的微微的喘息。在空氣流動緩慢的漫長的通道里,我甚至都聞到了跟蹤者呼出的腐爛的氣息。
我突然轉身。
是他!
我簡直毛骨悚然了!
他的身體因為突然停止前進而搖晃了一下,與我距離不到1米。8 w`w``
“黃麻風!你,你要干什么?”叫出這個名字,我聲音抖。
“我老了。”他說,聲音中氣十足。他的風鎮口音讓我背脊寒。這聲音,這腔調,太熟悉了,仍然是當年教訓我父親他們時的那種高高在上的、因為有巨大的優越感所以十分冷酷無情的腔調。
“黃麻風,你老了,但您仍然是黃麻風!”
“我也認識你,我也知道你是誰。”他冷冷地說。
“你當然認識我,否則你跟蹤我干什么!”
“我認識你,認識你父親和母親,認識……”
“對!”我稍稍平靜一些,“我是周鳳書的姑娘,我家就住在你家隔壁。你在六七年打過學校的每一個老師,尤其是歐陽南山老師,幾乎被你打死。你六八年或者六九年的時候打死了郭醫倌,還用剪刀剪破了他的臉。你在七零年學校建雙層教學樓時貪污公款,教學樓建成了豆腐渣,那個長得很像陳少倫老師的年輕老師去教育局舉報你,你說要讓他人間蒸,我們后來真的就沒有看到過他……我是我父親的女兒,我父親走了,但他記得的,我也記得!”
他褐色的皺巴巴的小臉抽搐了一下。他想笑,但臉腮卻因為緊張而輕輕抖動。不過,他很快控制了自己。
“你記得又有什么用呢?”他嘲諷道,“你記得又有什么用呢?”
他故意將話說了兩編,加強他嘲諷的效果。
“你記得又有什么用呢?”他說第三遍。“一切都過去了,大家都離開了那個地方。我曾經想去整容,后來現根本不需要。”
“是,你可以隱姓埋名,可以整容,但你為什么就改變不了你的口音?你的風鎮口音?你能像藏匿自己一樣,把那段歷史藏起來嗎?”
“歷史這個東西……紫音姑娘……”
“閉嘴,不許你叫我的名字!”
“我記得你的名字。我在地鐵口進站時就認出你來了。你畢竟是我認識的人,是熟人。我在這個城市里沒有一個熟人。但是這里多好啊,我每個月有福利補貼,每個周末可以去社區免費理。除了飛機,公交地鐵我都可以免費坐,在醫院,在政府的各個辦事窗口我都有優先……”
“當然,你也可以優先去死!”
“紫音姑娘,你罵我有什么用呢?我已經老了,我活得很好,他們都死了,我還好好地活著。”
我再也控制不住,沖上去,抓住他胸前的衣服:“你老了,他們都死了,你還活著!你年輕過,是不是?你究竟殺了多少人?”
“我老了,我已經84歲了!說起來,我還比你父親年輕一歲呢。”他毫不示弱。
我將他拖到通道邊上。
“黃麻風,你躲到南方來了!難道,你真的可以,像狗吃屎一樣,把你的那些惡行吃掉嗎?”
他使勁掙脫我的手。我感覺到他雖然瘦小并且年邁,但他的力氣其實大過我。
“我兒子是大領導,我女兒是老總。”他硬著脖子說,小眼睛傲慢地睜大了許多。“所以,我可以在這里生活,生活得比你們任何人都好!”
我很想給他一耳光,又擔心會打死他。他看起來不像是活人,而是充入了黃麻風的靈魂的紙糊人,就像當年風鎮街頭人們懷著最大的惡意做出來并高掛在旗桿上的紙糊人。
“我問你,郭醫倌是你害死的吧?歐陽老師是你害死的吧?”
他比我想象的還要清醒:“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們都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殺死的人至少在5o個以上!”
我憤怒地把他推到通道壁上,捏住他的脖子:“你雙手沾滿了血,很得意是不是?你還讓小白坐了2o多年牢!你害死了他的父親,又毀了他的一生!”
他脖子上的青筋突出出來。我擔心他會突然死去,放了手。他一下子跌坐在地上。其實,他如果和我廝打,我肯定不是他的對手。
他沒有動手,他在笑。他的笑似乎快要控制不住,變成狂笑。
我沖他大叫:“為什么沒有人審判你!你才應該去坐牢,去死!”
“我老了,我已經84歲了!”他“嘿嘿”地笑出聲來:“我兒子是大領導,我女兒是老總。”
“你敢說出他們的名字嗎?那個大領導和那個老總,你說出來!”
“你知道又有什么用呢?”他繼續笑。
我舉起手袋向他砸過去……警察抓住了我。
另一個警察伸手去扶他,他輕輕地在年輕警察的幫助下站起來了。
“她打我!”他對兩個警察說,“她瘋了!我不認識她,她卻要打我!”
“我們都看見了!”年輕警察安慰他,“跟我們去做個筆錄,我們會處理她。”
“我不去,”他說,“我老了,身體不好。”
“那我送您回家吧?”扶著他的年輕警察說。
“不要你送!”他不客氣地呵斥警察,“送什么送!她打我,既然你們都看見了,就馬上把她抓起來,拘留她!逮捕她!判她的刑!槍斃她!”
“還沒到您老說的那步。”年輕警察說。
他又笑了。
警察拉著我的胳膊,要帶我走。我對他說:“你是變老了,道歉你會吧?你要道歉!”
警察推著我走。我回過身,滿眼淚水地對他喊:“你要道歉!”
這次,他抿著嘴,就像準備拍照一樣,一只剪刀手舉到臉的旁邊,給了我一個更開心的勝利者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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