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一九七二年秋至一九七六年夏 7
農忙假結束的第二天,學校里開總結大會,表揚那些表現突出的同學,批評那些吃不了苦,甚至偷跑回家的同學。
大操場上站滿了人,主席臺有一米多高,以雙層教學樓為背景。學校的校長、書記和老師們,坐在主席臺一側。
校長就是我父親。他神情冷峻,胡子拉碴,剛剛從成都坐拉煤的汽車晝夜不停地趕回來。他的重慶、成都之行不但一無所獲,在成都他還被公安扣押了。老王及時趕到,到軍區門口攔了秦司令員的吉普車,才救出了他。
秦司令員也無法打聽到我母親的消息,關于我母親的一切情況都是絕密的,這令我父親產生窒息感。老首長要留下他和老王,他拒絕了。天氣漸冷,他在拉煤汽車上過夜就已經著了涼,連日來很少進食,胃部也一直隱隱作痛。
我哥哥代表后一類同學上臺做檢討。他臉色蒼白,瘦削得像一塊穿了衣服的木材。他站在擴音器前,許久沒說話。
我父親在旁邊,厲聲說:“周清明同學,趕緊檢討!”
喇叭里傳來我哥哥呼吸的咝咝聲。大家都認為他哽住了,接下來,他該要放聲大哭了。他動了一下,挺了一下脖子,鼻孔微張,咬著后牙床說:“我沒有逃跑。我回學校,是因為唱京劇的老男人亂發情,你們曉得的!”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他說什么?什么亂發情?”
接著,高年級的同學率先哄笑起來,他們不但明白了他的意思,還有人唱了起來。
朝霞,映在,陽澄湖上,昂昂昂昂昂昂昂昂昂……
那是方書記最近一次表演時的唱段。
方書記是第一個站起來的。他先是氣咻咻地站著,雙腿張開,急速地吐了幾口氣以后,雙手叉在腰間,就像偉人要發表演講一樣。他真的很適合站在舞臺上。
他挺立著。高一(一)班女生隊列里,王雪梅抱著頭蹲了下去。她身穿玫紅色印了白梅花的外衣,在人叢中顯得鮮艷奪目。她旁邊的人稍微挪開一些,好讓其他班的同學也可以看見她,他們或踮腳,或半蹲,從各個縫隙看她,看不見,再將目光轉移到臺上。
臺上的時間可怕地凝固了兩分鐘。
方書記依然雙手叉腰,擺出他在樣板戲里的亮相造型,咬著下唇。他沒有演講,沒有側身揮臂,臉色可怕地發青。剛才唱的同學稍停一下,又非常默契地開始挑釁,繼續唱——
蘆花放,稻谷香,岸柳成行,昂昂昂昂昂昂昂昂昂……
他們的嘴唇似動非動,聲音不高不低,吐字也不太清晰。總之,大家都唱了,但臺上的老師就是看不出也聽不出是誰在唱。
這時,我父親站起來了。他大步上前,拉過我哥哥,狠狠給他一耳光。哥哥單薄的身體被抽得旋轉了360度,沒法站穩。他太單薄太虛弱了,就像運動即將結束的陀螺,軌道由點變為螺旋線,渙散著,終于倒在地上,鮮血從他鼻孔流出來,一直流到地上。
“起來!”我父親厲聲呵斥,并伸手去抓他。
“老周,別打了!”
鐘松森邁開長腿,大步上前,抱走我哥哥。
那是死一般寂靜的片刻,天空陰沉下來,久旱之后的暴雨即將撒落到蠻荒大地上。我父親站在臺子上,某個瞬間,他可能感覺那只打人的手已經不屬于他,它不受控制地懸垂在他身體的右邊,手指張著,許久無法收攏。他沒有看旁邊的方書記,沒看任何人,對臺下的學生們喊了一聲:“解散!”
笑面狐和麻雀她們常常從自家門口探出頭來,往方書記家和我家張望,等待我父親帶著我哥哥去向方書記道歉。她們很清楚方書記的地位,代表了什么,所以,道歉是必須的,否則,就要處分甚至開除我哥哥。當然,一切全看方書記的態度。
我父親根本沒有這樣的意思。他不理方書記,同去教研室的路上不理他,開會時也不理他,方書記依然扮演著他的書記角色,但說話就沒有以前那么慷慨激昂了。
我父親是比方書記更有尊嚴的。
但他大概沒意識到,就是這一掌,將我哥哥打入了黑暗一般的沉寂。
我哥哥不再說話,不笑不語,不唱歌,不拉提琴和二胡,不吹口琴。他的目光不接觸任何人,不參與日常生活的、學校里的任何事情,將自己和我們的世界就此隔絕。我有時候看見他流鼻血,遞手帕給他,他不接,也不抹唇上的血,起身離開,去到水井邊,用手掬水慢慢洗唇上的血痂。夜里,他一直睜著眼,看黑暗的屋頂,看瓦片縫隙透進來的一點光亮。
我睡了一覺醒來,夜色變得湛藍,窗外似有月亮,而他依然睜著眼,他眼睛里的一點亮光,仿佛就是外面照徹四野的星光月光的源泉。聽不到他的呼吸。我滑下床沿,伏到他的床邊。
“哥哥?”
他不語,不看我。離得近了,我才聽到了他輕微的鼻息。
“哥哥,我剛才做夢,夢見媽媽了。”
他閉上眼睛,眼角慢慢滾出一顆水珠,閃爍幽微的夜光。
后半夜,我聽見窸窸窣窣的聲音,勉強睜開眼,看見是哥哥起來了。他梭下床,靸著鞋,輕輕開了門出去,小白的狗兒迎著他汪汪地叫了兩聲。他一直去到方書記家后門下面的松樹林里,鞋底在林間松軟的泥土里陷落,他在干枯的樹枝和松針上滑倒,最后坐下來,將枯樹枝壓出輕微的碎裂聲。
每夜,他在那里坐到天亮。
有時候,方書記乘夜深人靜悄悄送王雪梅回宿舍,摟抱著她走進松樹林,我哥哥在他們身后,將準備好的一堆松果,對著那兩條不分晝夜風流快活的長腿一一砸過去。王雪梅捂著嘴發出含糊的尖叫。
有時候,方書記要方便,又不想去茅司,去茅司總會遇見宿舍里的大人小孩,想就近在松樹林里解決,手電一照,卻發現我哥哥大睜著雙眼,瞪視著他。方書記當然知道不是鬼,而是那個介乎于少年和青年之間的孩子,曾經將他的秘密像扔手雷一樣,拋向人群密集的地方,之后,不分白天黑夜,無處不在地,瞪視著他。
方書記不知道接下來將發生什么。他向我父親提要求,要將蓋琉璃瓦的工字房的兩個房間,在傳達室背面的那兩間,騰出來給他用,他要搬離教師宿舍。
“他已經放肆到連理由和借口都不用找了!”我父親說。
那里離女生宿舍很近,只隔了一片校地,平時主要是麻雀帶著輪值的學生在地里種些蔬菜,供食堂用。校地無遮無擋,方書記的兩間房門全朝南,開門就見女生宿舍,他和王雪梅幾乎可以在窗臺上掛毛巾、或者放花盆做聯絡暗號。
老王去了成都再沒回來,敲鐘工作就由方書記介紹來的教工老夏兼。老夏是個瘦小的單身老頭,以前也是個老兵,住在朝北的傳達室里,每天不敲熄燈鐘就自己睡了,對他隔壁方王之間的地下工作裝聾作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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