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一九九七年五月十九日 2
接下來,我要說劉蕎粑。他出現在我母親的記憶里時,年級應該比翟長仙小些,8歲或者9歲。
我是在第三次去到九寨溝時發現他的。他沒有像翟長仙那樣,聽了我母親的故事就失蹤了。他樂呵呵地請我喝酒,盼著我醉,又隨時伸出手準備扶我。
在我母親的記憶里,這個風鎮小少年像個野蠻的小土司,腰間掛著彎月形的佩刀,一舉一動張揚霸氣,總是舉著他的食指,快速勾動,招呼別人,挑釁別人,要人家和他打架。
沒人敢上前應戰,即使是那些胳膊粗壯的成年人,似乎也對他有幾分畏懼。
他的名字,是從他的頭發來的。他的發綹,從離開娘肚子就開始蓄留,慢慢打結起來,結成一大塊,像牛屎,又像苦蕎粑,所以風鎮人都叫他劉蕎粑。他是劉家唯一的男孫,為了保命,除了蓄發,還一直戴著刺繡的肚兜。
我到達九寨溝的那天,游客特別多,上下山的大巴來來往往一直奔忙。天近傍晚,我有些疲憊地坐在一個木墩上。人實在太多了,夜色逼來,游客之間產生一種莫名的恐慌,擔心自己搭不上車下山。聽說,山里有狼。他們一看見巴士,就不顧一切地往前擠。
我感到疲憊和茫然,在稍稍遠離人群的地方,沒想好要不要去擠車盡早下山。
在逐漸變得柔和、黯淡的光線里,我一眼就看見了他,劉蕎粑!
他一身藏族裝束,是那種復雜的藏族節日盛裝,非常鮮艷奪目。他和幾個和他差不多裝束的藏族男子,從棧道大步而來。
我立刻就認出他來了!
他有一頭非常漂亮的卷發。含笑的眼睛,高鼻梁,棕色皮膚,下唇與下巴之間有性感的凹槽,敞開的胸脯上有漆黑卷曲的胸毛……那些來采風的攝影師,會認為他是雅利安人后裔,但是我猜,他本來應該是羌族或彝族。劉家的祖祖輩輩一直奔走于茶馬古道,他應該是彝族。
但我寧愿相信,他和我母親一樣,祖先是西羌人。究竟屬于西羌的白馬部落或牦牛部落,恐怕他自己也不會清楚。
這一隊英俊的男子,他們是去參加廣場演出的,那邊的篝火已經點燃,上千人開始流動圍聚過來,等著看表演然后一起跳鍋莊。
我迅速跟上他們。
音樂和鼓點激烈地震動著人們的心房,劉蕎粑和那群英俊的藏族男人一起跳舞。他們那么快樂,那么性感,渾身洋溢著迷人的野性。他們舞蹈的動作幅度很大,節奏強烈,靴尖上翹、紅黑相間的嘎洛靴踢向空中,蚱蜢一般的長腿線條優美,英武瀟灑。
多么迷人的男人們啊,他們年紀輕輕,狂放性感,眼睛里的火光,臉上的笑容,口里的歌曲,風情萬種。
他們成心要讓女游客們發瘋!
篝火晚會結束后,我在人群中找他,找了很久。這些跳舞的英俊男人,一個個長得太像了。但我能從他們當中將他找出來。
終于,我看見他在一堆鮮艷的藏族姑娘中間,左擁右抱,還要不斷騰出手來,將銀碗盛的青稞酒往嘴里倒。
“劉蕎粑,我是紫音。我用了我母親的名字,我母親是紫音。”
“哦?”他含笑望我,并輕輕推開懷抱里的藏族姑娘,騰一個位置給我。我沒敢進他的懷抱,本能地退后一步。
“劉蕎粑,你還回風鎮嗎?你記得我母親和翟長仙嗎?你曾經使了很多法子捉弄她們。”
“我沒有。”他揮動長長的手臂,“你胡說,我沒有捉弄人,我怎么會!”
“你,一直在這里,為游客跳舞?”
他望著我,微醺的眼神里浮動出新鮮的笑意。我重復問了一次,他笑而不語。
我拉他的衣袖,示意藏族姑娘們走開,她們不樂意。不過,她們不再將身體和他糾纏到一起,站開半步。
我拿掉他的銀碗,強迫他集中注意力,聽我說話。
我給他說翟長仙和我母親,說風鎮,他奶奶出殯那天的那次日全食。
他喝了太多酒,滿臉通紅,精神無法集中,雙手亂動,在兩個藏族姑娘的身體之間推推攘攘。
“我不叫劉蕎粑,我叫扎西達娃,你可以叫我扎西!”
“你就是劉蕎粑,難道你忘了風鎮了嗎?天狗吃月亮,還記得嗎?”
“我不叫劉蕎粑,我叫扎西達娃,你可以叫我扎西!扎西,扎西……”
他的身體開始變得沉重,一直在往下滑,兩個姑娘賣力地去扶他。他把手臂重重地勾在一個藏族姑娘的肩上,另一只手握著他的皮酒囊,歪歪倒倒地走了。
我離開我的記憶,回到梔子花樹下,回到穆姝的身邊。
“穆老師,你說,他為什么不承認自己是劉蕎粑?”
“他可能真的不是劉蕎粑。”
“是,我確定他是!”
“那么,你確定,我是穆姝嗎?”
“你是穆姝!”
“你還能確定,你母親,她就是你母親嗎?”
“我不明白你想說什么。”
“如果你母親還活著,她可能并不是你母親——我的意思是,她可能并不是你要找的。”
“這個,我想想……但是,我得找,我必須得找。”
“哦,是的,紫音,你得找,必須找。去找那個敲鐘人吧,拜托了!”
“拜托我?為什么?”
穆姝老師突然哽咽起來。城市的聲音像遠方的河流,隱隱地轟響、震動,恒久地震動。這種震動特別容易形成催眠的力量。
我力圖找回小時候對敲鐘人老王的一些印象和記憶。
老王左邊缺手臂的空袖管打了個結,這樣可以不妨礙他燒水、登記報紙和信件。少了一條手臂,一點也不影響他身姿的平衡。
他住在工字房傳達室里,門口有一只永不熄滅的小煤爐,上面坐著一把總是嗡嗡叫的水壺,鋁或銻制的。水壺的嘴,像鵝脖子一樣伸著,在燒熱的過程中哈著小口的熱氣。
很早的時候,我就發現老王的一個規律:只要黃書記不在學校,他晚上就帶著二鍋頭來我家,和我父親對酌。
他們小聲地說話,或什么也不說,就著一小碟花生米,你一杯我一杯,痛苦又痛快地將酒吞下去。等到酒瓶空了,他們開始笑,飄飄忽忽地笑,然后唱歌。老王唱“二人轉”,我父親說太土,太黃,一揮手臂,打斷他。我父親開始唱《醉花蔭》或者《蝶戀花》。老王說太雅,太沒勁,也一揮獨臂,打斷父親。
老王開始唱《額呼蘭.德呼蘭》,他家鄉的薩滿調。
他們不再爭執,一個深情地唱,一個神往地聽。
老王輕輕跺腳,父親用黑色大理石鎮紙敲茶幾給他打節奏。如果不是長期以來那種壓抑的氛圍難以溶解,如果不是我家房間太小,他們一定會轉圈跳舞的。
直到深夜,他們清醒了,或者更醉了。
白天,老王恢復那種看似嚴肅卻很溫和的模樣,好像很淡漠,其實很警惕。他不關心任何事情,只看傳達室桌子上那個有鈴鐺的鐘。他的皮膚是巧克力色的,有皺紋,讓我產生一些對己所不知的個人歷史和遠方生活的猜想。他的頭型、五官,都配合著身材,端正、瘦削、簡潔。時間一到,他就提著小錘子,去到大操場上,揮起他修長的獨臂,“當——”
他像樹一樣高。
他是個樹人。
小孩子們如果有空,都會專程來看他敲鐘,他微笑,牙很白,細小,很整齊。
掛在操場邊的兩棵大杉樹之間的鐘,是一個巨大的殘缺的廢齒輪,用鐵絲擰成繩掛住,掛得很高,只有老王能夠得著敲。學校里的孩子曾經嘗試去敲鐘,陳二站到陳大的肩上,手里還拿了比老王的錘子手柄更長的火鉗,依然夠不上。
孩子們敲鐘的事,讓穆姝老師笑了。那情景她一定看到過。
荔枝很甜,但核太大,占據了我整個口腔。我左右看看,沒有垃圾桶,就將荔枝核吐在手心里。
她小心地用紙巾,把我手里的荔枝皮和核包起來。
沒有鐘聲,就不會有學校,我心中的學校。我經常在夢里聽見鐘聲,它千萬里地趕來,找我,聚攏大氣層的空氣,形成最大最大的波浪,帶著我滑翔……有時候,它又像那只總在學校里的土墻上飛來飛去的白色貓咪,安靜、溫柔下來了,永永遠遠地守在我耳邊……
穆姝看我一眼,我也正在看她。我們的眼眶都涌著淚花。
她講述爬電線桿的夢的那個下午,就是從老王那兒,滿懷喜悅地向我們走來的。當時,她頭上有光,目光明亮,臉龐煥發出奇異的神采。
我在心里細細回味著那些光芒。
眼下,她就在我旁邊,真實,自然,我可以看清她皮膚細膩的肌理,也能嗅到她身上荔枝甜蜜的芳香。
她去尋找垃圾桶,我跟著她。我們沿運河走了一圈,也沒有看見垃圾桶。她將紙巾包住的荔枝核,放進自己的衣袋里。
遠方城市廣場的一個大石碑上,貼著紅色的大字:香港回歸倒計時——41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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