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一九七一年夏 1
“哥哥,我餓——”
弟弟從教師宿舍西邊的曠地里朝家跑。
那大片大片的土地上本來覆滿了金黃的冬小麥,以及嫩黃的油菜花,某天,它們被一掃而空。一直陪伴它們的稻草人也不見了。遠處剩下一束束麥秸稈整齊地站立,像列隊的孩子在等待出操的口令。這些被遺忘的麥秸稈孩子,孤獨、快樂,依然姿勢挺拔,整齊地站立在收獲后的田野上。
早晨和下午,拾麥穗的孩子一個個相跟著,就在麥秸稈孩子旁邊埋頭尋找,天空中的鳥兒也熱熱鬧鬧地趕來啄食,周遭的村莊飄來榨菜籽油的香味。
幾天以后,土地里再沒有一顆小麥。沒有了小孩的身影,小鳥也只是偶爾歇歇腳,麥秸稈孩子真正寂寞了。
我每天遠遠地望它們。
弟弟沒有得到食物,迅速從屋里跑出來,又往松樹林里跑。穿過松樹林,就是學(xué)校大教學(xué)樓。
“我餓,就是要吃,你不給,我去找爸爸!”
弟弟的無所畏懼讓哥哥著急:“回來,爸爸還沒下課嘞!”
哥哥擔(dān)心弟弟闖到課堂上去,但喊聲仍然非常柔和,仿佛他不是哥哥而是我們的母親。
陳少倫老師剛好從松樹林里走出來,弟弟迎上他。
“下課了,我爸爸要回來了!是不是,陳老師?”
“你爸爸是下課了,在開會。”
陳少倫走到宿舍前,敲穆姝老師的窗戶。
“木梳!木梳!”
他總是叫她木梳,親昵、調(diào)侃。他倆和李忠福,是風(fēng)谷中學(xué)建校后的第一屆高中畢業(yè)生。他倆考入西南師范大學(xué),畢業(yè)后又一起回風(fēng)谷中學(xué)任教。
穆姝推開窗:“我在收拾東西。”
“木梳,你放心回重慶吧,你的課我都幫你代了,我排得過來。”
“謝謝啊少倫!我還一直猶豫呢。”
“有什么好猶豫的。”
陳少倫老婆在屋里破口大罵。
陳少倫迅速邁開長腿跨進家門,吼起來。
“瘋婆娘你罵哪個?”
“我罵陳大和陳二,水缸里一滴水都沒有,不曉得他倆個死哪里去了。”麻雀的聲音虛了。
“球!你是罵給我聽的!我去挑水。”
陳少倫擔(dān)著木水桶走上土崗,他老婆就目送著他的背影站到了門前。這是個瘦小的女人,褐色皮膚,五官小而勻稱,鼻子下巴尖尖地,外號麻雀,在學(xué)校飯?zhí)弥箫垺?br />
麻雀是風(fēng)鎮(zhèn)人,讀高中時和陳少倫老師好上的。麻雀來風(fēng)谷中學(xué)讀書,就是為了嫁給陳少倫。據(jù)說她的成績一塌糊涂,到畢業(yè)時所有課本都是新嶄嶄地從沒翻開過。她自然沒有拿到畢業(yè)證。
“裝啥子屄!”
麻雀看陳少倫的身影消失在山崗后面,就開始罵,還扭頭往左邊吐痰,是想吐到穆姝門前的,只是功力不夠。
李忠福老婆隨即也跨出自家門檻,和麻雀站到一起。她朝穆姝那邊努嘴,想把麻雀的火撩撥得更旺一些。
“又在支使你男人?有一個還不夠?在西師就搞了一個,在風(fēng)谷還想搞?別說你,我都看不下去了!”
“哼,我日她仙人板板!”麻雀臉上的雀斑跳躍起來。
李忠福老婆也是風(fēng)鎮(zhèn)人,小小的狐貍臉蒼白,身體略佝僂。她來風(fēng)谷中學(xué)讀書的目的,也是要嫁給李忠福。她嫁了之后,當時學(xué)校的黃書記特別給予他們獎勵:沒有安排她去煮飯,而是在初中部當代課老師。
60年代結(jié)束,進入70年代,李忠福的面孔仍然是陰沉沉的,他老婆卻及時調(diào)整表情,準備與大家和解。她見人就笑,格外用心地笑,尤其是面對被李忠福毆打和批斗過的老師,她的笑很夸張,所以大家叫她“笑面狐”。她是要用笑抹去大家對李忠福在剛過去的那幾年中的所有行徑的記憶。那在瞬間堆積起來的過度的笑,飽含著要彌補或者掩飾什么的企圖。
笑面狐格外留意我父親。
大概除了小白的父親歐陽南山,我父親就是被李忠福和黃書記打得最厲害的。有時候,她會特意在我父親前向我們示好,給我哥哥傳授尋找野菜漿果的經(jīng)驗,也給我這個缺少母親教育的女孩指點一些家務(wù)技巧。我父親對她的熱情保持審慎和沉默。
對待穆姝老師,這兩個女人長期以來一個出于妒忌,另一個則完全將穆姝當成潛在敵人,結(jié)為聯(lián)盟。關(guān)于穆姝的流言,會源源不斷出自她倆的舌頭。但是,穆姝和男教師們打成一片,彼此信任,所以,她倆尚不敢在男教師們面前公開詆毀她。
這個安靜的下午,陳少倫去挑水了,其他男教師都還在教室里,穆姝剛好在家,真是個好機會。
笑面狐繼續(xù)加油:“好像個個男的都圍球倒她轉(zhuǎn)呢!”
“騷貨,就不怕我找苗藥來放蠱,毒死她!”
“毒死她!”
她們等待著穆姝的動靜,希望她應(yīng)戰(zhàn),她們好大顯身手,狠狠地教訓(xùn)她。她們躍躍欲試地要對她動手了。
穆姝沒動靜。
“你說她啥子意思,又要你家陳少倫心甘情愿給她代課?”笑面狐搓著掌心。
“哪個曉得她啥子意思,她那個野男人不來風(fēng)谷,她不去重慶,就這么拖著。人家不愿來風(fēng)谷,可以理解,畢竟這里是鄉(xiāng)下。她不去重慶,在之點陰倒起搞名堂!”
“她到底要搞什么名堂?”
“啷個曉得?這騷貨,悶倒起,不敢出來哦!”
“砸!”笑面狐邪從心起,慫恿麻雀,“砸她的窗,看她出不出來!”
“嗯?”這個提議讓麻雀有點興奮。
麻雀正猶豫,看見陳少倫挑著水出現(xiàn)在前方坡路上,趕緊掉頭進屋。
晚飯后,父親在煤油燈前舉起一枚鑰匙。
“穆老師要去重慶探親,這個暑假請我們家的孩子看屋,誰去呢?”
“我不去。”弟弟添著他手指頭上的土豆泥,抱怨著,“我沒吃飽,今天哥哥才給我一個土豆!”
“看你像個臟猴,也沒打算讓你去。紫音——”
父親將鑰匙放到我手里。
穆姝老師的家和我家,光線不一樣,味道也不一樣,枕頭有脂粉香,家具有檀木香。書桌上有小鏡子,蝴蝶牌冷蝶霜藍色的圓形鐵盒上,印有蝴蝶,香味撲鼻……
屋里的每一個細節(jié)都是迷人的。
原來女性的生活,和別人是多么的不一樣啊!墻壁上貼的日歷畫位置恰當,剛好抬頭就能看見。蚊帳往兩邊拉開,蚊帳鉤上各有一朵用紅頭繩扎的花結(jié),床上的衣服疊得整整齊齊,被褥溫香。
里間和外間,地上一塵不染,桌椅潔凈。窗前的書桌,玻璃板下壓著藍色的干花和玫紅色的蝴蝶,以及穆老師學(xué)生時代的畢業(yè)合影照。照片上,父親和老師們坐在第一排,穆老師和女同學(xué)站在第二排。她的頭發(fā)很黑,卷曲又蓬松,編成的辮子很粗壯。
合照旁邊,有一張男人的照片,他的嘴唇有一點紅,好像抹了稀釋過的淡淡的紅墨水——每到學(xué)期末,父親要批改大堆試卷,紅墨水不夠用,我就給他稍稍加一點水。
照片上的這個男人,瘦削,戴眼鏡,頭微揚微偏,兩腳呈八字張開站立,手背在身后,整個姿勢自負而驕傲。
他像個特別重要的人物,在眾人之前,居高臨下,抬起下巴,背手踱步。
他好像在笑,得意卻又帶點嘲弄的笑。
我還沒在成年人臉上看到過這種表情,我的父親,鐘松森老師,等等,他們?nèi)疾黄堁孕ΑN铱吹讲⒂涀〉谋砬椋蟾庞羞@么幾種:父親們的嚴肅隱忍;小鎮(zhèn)人的木訥怯弱;風(fēng)鎮(zhèn)大戲臺批判會的控訴憤怒,以及樣板戲里“東方紅”大臉的紅彤彤喜洋洋。
這個男人的傲慢狡猾,是我見過的第五種表情。
我仔細研究他的表情。
他似乎有個奇妙的秘密,一個準備置某人于死地的秘密。這是個所有人不能得知的秘密,他正在進行,或者已經(jīng)做了。所以,他的笑就按捺不住悄悄浮到臉上了。
不用證實,這就是穆老師西師的那個老師男友了。
照片下印有“芳芳照相館”。這是成都鬧市區(qū)的一家古老的照相館,父親和母親那張大學(xué)時期的合照,肩疊著肩安靜地凝視右前方的照片,下面也印了這幾個字:“芳芳照相館”。
到相館照相的人都坐著,為什么他要站著呢?
玻璃板很重,我使出全身力氣,才抬起一點點,輕輕抽出他的照片。
我湊到窗前端詳。
他的衣服是父親們常穿的那種中山裝,褲子卻不是一般的布料,它看起來厚實、筆挺,兩條熨燙出來的中線筆直鋒利。
還有,他穿皮鞋!
我只看到過黃書記穿黑皮鞋,其他人都是穿布鞋。
他站立,就是為了強調(diào)和突出高檔料子的褲子、錚亮的黑皮鞋?
他背手,并微微側(cè)了身,這個隆重的姿勢,不僅有十足的炫耀,還有幾分輕浮。
照片后面寫有鋼筆字:海內(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穆姝同學(xué)存念。某某某,于渝。
我認不出他的簽名。他好像是故意不寫時間,名字也寫得除了她誰都認不出?
我想,等穆老師開學(xué)回來,一定要告訴她,這個人是個騙子!
不過,我的激烈情緒大約只保持了三兩天,照片也乖乖地放回去,完美地放回它原先的壓痕里,就像從來沒被動過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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