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峰疊翠秀,迷障山,水月庵,一處獨(dú)門小院。
眼前的觀音大士像已描好了輪廓,她一肘支在繡架上,手里捏著針,眼神空茫,半晌,輕輕嘆了口氣。
光透過窗欞灑落,淺淡的影子交織成綿密的網(wǎng)。
院門“哐當(dāng)”一聲,驚醒了她。
“師姐!”一個俏生生的光頭小尼姑驚惶不安地跑進(jìn)來。
她心里一緊,“你這是怎么了?”趕緊過去扶住,扶著師妹讓她靠在禪椅上,探手推開窗戶往外看了一眼,隨即大步走了出去利索地關(guān)了院門,又上了門閂。
回到屋里,小師妹撲到她身上,“師姐,怎么辦?師姐,她們、她們……”話未出口,眼眶已紅了。
她輕聲喝道,“慌什么!鎮(zhèn)定些,你去哪兒了?”拉著師妹的手想要給她搓一搓暖一暖,才發(fā)現(xiàn)她手心里全是汗。
“……我、我去找空圓師姐說話,她那兒忙,叫我?guī)蛶退揖投啻藭䞍,后來我看日頭不早了,就出來了,誰知道新來的那幾個也去領(lǐng)衣裳,她們就攔著我問我多大了,說什么標(biāo)致不標(biāo)致的,還、還摸我的臉,嗚嗚——”
她臉都白了,“明鏡!不是早叫你躲著她們?”
明鏡哭了幾聲,哽咽道,“是躲著來著……”
她安撫地給明鏡擦擦臉,“好了,不哭了,跟我細(xì)說說怎么回事?”
“那會兒……我正跟空圓師姐說話,聽見院子外頭嘻嘻哈哈的,我想著與其被她們堵在屋里,不如趕緊躲開,”明鏡一邊回憶,一邊擰著自己的袖口,“就去了屋子后頭,等她們進(jìn)了屋,我就趕緊沿著墻根跑出來了,頭都不敢抬,好歹快走到門口了,空圓師姐突然叫了我一聲,然后她們就……”
她面露異色,“空圓?”
明鏡茫然的點(diǎn)了點(diǎn)頭,見師姐臉色越來越難看,她心頭猶如一道閃電劃過,一下子就明白過來:“空圓她、她故意的!”
兩人猶如被定住了一般,你看著我,我看著你,俱是不可置信。
空圓?怎么可能呢?那個清清靜靜,蓮花一樣的空圓!
她突然間就失卻了力氣。
“她為什么要這么做……”明鏡眼淚撲簌簌的掉。
看著小師妹哭泣的面孔,她心底也疼,摟過來輕輕地拍著她的背。
“師姐,我們怎么辦——”
她閉目深吸了一口氣,給小師妹擦擦臉上的淚水,決然道,“這里不能再待了,收拾東西,我們離開這里,今天夜里就走!
明鏡胡亂點(diǎn)了點(diǎn)頭,怔了一會兒,“那、咱們怎么出去?山上山下的路都走不得了……”
“……后山那處長了棵白果樹的山崖,我?guī)闳ナ斑^果子的,我們用繩子縋下去!”看著師妹蒼白的小臉,她定了定心,“那山崖底下有條小路,是山中獵戶常走的,等下了山,咱們妝成和尚,去港口搭船!
“那……咱們?nèi)ツ膬海俊?br />
去哪兒?回家?也不知父親還在不在泉州,即便去了,嫡母能讓她進(jìn)門嗎?萬一再把她送回來呢?父親若是愿意管她,當(dāng)初她也不至于被送出來了。
“去哪里都比留在這賊窟淫窩里強(qiáng),我們早就該離開的,”她強(qiáng)打起精神,“咱們?nèi)ァゾ┏!?br />
這些日子,逃跑的念頭在她心里不知過了多少遍,時機(jī),路線,如何喬裝,心中一直膽怯,現(xiàn)在卻是不得不走了。
明鏡有些茫然,“回京城?”
她暗暗嘆了口氣,“別怕,總有出路的,我們干干凈凈的女孩兒,再怎么也不能像她們那樣。”
明鏡想起這半年來庵里的變化,想起前幾日和師姐去后山采茶時撞見的腌臜事,不由打了個寒噤,點(diǎn)了點(diǎn)頭,目光漸漸堅定。
她拍拍師妹的手,“別怕!逼鹕硎帐鞍。
她本是官宦人家的庶女,從小沒了生母,父親忽視,嫡母漠視,倒是兄姐對她還不錯,身邊服侍的養(yǎng)娘對她也盡心盡意,冷不著餓不著,日子過得不算好亦不算壞。
十歲時的一場重病,她被嫡母舍到了空門里,說要著借這“佛門凈地”養(yǎng)好身體,若是她與佛門無緣,十年后等她二十歲的時候就接她回家。
老庵主告訴她的時候,她就知道那不過是嫡母為了遮掩臉面才說的,沒有人會當(dāng)真,當(dāng)時她病得起不來床,也以為自己熬不過去了,心灰意冷的等死,可是等見到了水月庵的眾尼姑,發(fā)現(xiàn)她們除了打坐念經(jīng)、招待香客,還要勤作女紅賺取銀錢以供庵中用度——這又與俗世有何不同?
她心底不由生出幾分不甘。
難道就要這樣終了一生?這塵世中果真的沒有一處清凈地方了?
到底掙扎著活了下來。
這水月庵決不能再待下去了,新住持智能是外頭來的,不知打點(diǎn)了多少銀子才做了這水月庵的住持,自從上任便把庵堂里的眾尼當(dāng)成了搖錢樹,種地、織布、繡花、抄經(jīng)、制茶,完不成攤派便要挨罵挨餓,家奴似的驅(qū)使。
這也就罷了,時日不長,大家就發(fā)現(xiàn)智能和她帶來的徒弟們竟都是不守清規(guī)的,每月總有幾撥坐轎的男客趁著暮色上山,每逢此時智能便派人將眾尼驅(qū)趕,師徒幾個涂脂抹粉去招待男客,飲酒作樂,通宵達(dá)旦。
漸漸就有人尋了各樣借口,或訪友,或還俗,不一而同,總歸是要離開這里,智能卻不許人走,雇了山下的無賴守著上山下山的路,除了幾個機(jī)靈的早早逃了,余下的都被困在了庵中。
外頭不知實(shí)情的看水月庵青山掩映清清靜靜,其實(shí)內(nèi)里早弄得賊窟淫窩一般,若不是庵里指望著她家每年送來的供奉,若不是她自己有一手別人仿不來的繡技,能讓她立得住腳,恐怕早就被算計了。
渾渾噩噩活到如今,竟要落得個沒下場么?
上個月家里就該送供奉來,可到如今仍沒有消息,也不知是什么緣故。
她心里暗暗禱告:可千萬別是出了什么事。
把斗笠交給小師妹擦洗,給包袱打了結(jié),就聽見院子外頭有人敲門,她飛快的把包袱丟進(jìn)衣箱。
“明心,明心!住持叫你去!”
開了門,門外站了個年紀(jì)相仿的尼姑,因?yàn)檠凵蜌獾男πΓ皫熃悖煺堖M(jìn)!”
對方面色淡淡,“做什么呢?快走吧,住持相召也敢拖沓?”
“師姐來得正好,住持要的繡像已經(jīng)繡好了,待我取來一同送去!彼χ鴮⑷俗屃诉M(jìn)來,“剛泡了茶,師姐歇歇腳嘗一嘗?”利索地給來人斟了茶,又翻出一碟果子來,“不是什么好物,師姐且潤潤喉。”
這一番殷勤到底沒有白費(fèi),那尼姑坐著一連吃了五六個果子,喝了兩三盅茶,一雙眼睛把屋里上下內(nèi)外打量了個夠,見明心把一副尺長的繡像小心翼翼地卷好用布裹了,才站起身,“走吧。”
明心給小師妹使了個眼色,囑咐道,“我去住持那里,你再燒壺水!币娒麋R應(yīng)下,她點(diǎn)點(diǎn)頭,“我去了,一會兒就回!
從明心居住的小院走到住持的居處也不過是半炷香的功夫,此處花木扶疏,布置得極為清凈講究,明心在外頭報了名號,聽見屋里喊了聲“進(jìn)來”,便低著頭推門進(jìn)去了。
她恭敬地把手里的包袱奉到住持智能面前,智能打開繡像對著光仔細(xì)看了,露出些微滿意的笑容,審視著她,慢慢說道,“好,你做的很好。”
又是這種眼神……
她忍著心里的不適,垂著眼睛,并不多說什么。
智能問她,“你今年多大了?我記得約莫有十五了?”
“回住持的話,是十四!
“十四啊……?”
她忍不住抬頭看了一眼,只見智能一雙水目似笑非笑似嗔非嗔,面上敷了粉,還點(diǎn)了胭脂——她心里一驚,忐忑道,“住持若是沒有別的吩咐……”
門簾子突然被掀開,走進(jìn)來個穿了錦袍的中年男子,身后兩個姑子嘻笑趨陪,很是殷勤。
明心嚇了一跳,急忙低頭側(cè)身避開幾步,庵主白了那人一眼,呵斥明心,“無禮!這位是董大官人,還不來拜見!”
明心強(qiáng)忍著羞怒施禮。
董大官人背著手繞著明心轉(zhuǎn)了一圈,才坐下伸指撣了撣袍角,拿過桌上的繡像,打量著明心。
智能呷了口茶,對明心道,“董大官人要請一副繡像,看中了你的手藝,叫你來就是要和你說說此事!
那董大官人呵呵笑了兩聲,就著智能的茶杯飲了口茶,二人打了一番眉眼官司,眼神越發(fā)黏膩,過了好一會兒,才清了清嗓子,說道,“本官有幸見過小師傅繡的一副‘達(dá)摩東渡’,實(shí)是巧奪天工,只是那幅太小,我要的這個是要鑲在五聯(lián)炕屏上的,”他比劃了一下大小,從袖筒里取出一軸絹畫,“這幅《老君騎牛圖》是要獻(xiàn)給貴人的,還請小師傅盡些心!
智能見董大官人說完了話,眼睛還在黏明心身上流連不去,心下定了主意,面上作出幾分惱怒,“還愣在這里干什么?下去!”
明心急忙退了出來,聽到屋里那董大官人說道,“她是哪里人?”智能嬌聲道,“沒良心的,我知道你的心思,瞧見新鮮的,就要把我丟在一旁了不成?”
明心臉色發(fā)白,再不敢多停,匆忙離開了。
回到住處,明鏡一見她臉色,便驚道,“師姐,她們找你做什么?”
她搖搖頭,伸手抹去額頭上的冷汗。
住持想的什么,她已經(jīng)明白了,今天必須走,只等天一黑就得走,要是不走,也許就再也走不了了。
明心和明鏡獨(dú)居的小院挨著后山,院子外頭還套著一層院墻,兩人耐心等到天黑,踮著腳悄悄把張半桌搬到了院墻底下,踩著桌子好不容易翻過院墻,顧不得拍去身上的塵土,卻突然聽到一個油腔滑調(diào)的聲音,“呦——這是要跑哇!小尼姑這是打算去哪兒啊?”
明心身形一僵,一顆心頓時提到了嗓子眼兒,也不敢回頭,拽著明鏡拔腿就跑。
兩人累得幾乎喘不上氣,卻一步也不敢停,停了就是個死,或者,比死還不如……
被那人左攔右阻,兩人漸漸迷失了方向,也顧不得是上山還是下山了。
然而她們腳力有限,不管怎么跑,那人在后面追趕得緊,貓捉耗子似的,嘴里還不忘了占便宜,直逃到一處山崖,前面沒了路,才不得不止住腳步。
“小尼姑不跑了?嘿嘿,跑什么呢?”
明鏡揪著她的衣裳嚇得直哆嗦,“求、求求你了,放過我們吧!”
借著月光,明心也只能看出這人個子不高,手里提著把尖刀,只聽他哈哈一笑,“哎,還真是個小美人兒,這細(xì)皮嫩肉的,不如從了我,咱們好好樂呵樂呵,沒準(zhǔn)兒我一心軟就把你們放了呢?”
明心摟著明鏡,心底一片冰涼,看著那個越來越近的身影,絕望的向后挪著腳步,眼底是無盡的悲涼。
繩索早在半路就跑丟了,這會兒也只有……
“師姐——”
“不怕,不怕,”她低聲道,“……我們干干凈凈的女兒,命運(yùn)不濟(jì),既然干干凈凈的來,也要干干凈凈的走!
明鏡一怔,明白了她的意思,含著眼淚,低低的“嗯”了一聲。
那人終于沒了耐心,尖刀朝她們點(diǎn)了點(diǎn),“啰嗦什么!過來!爺爺?shù)牡蹲涌刹徽J(rèn)人!”
明心猛吸了一口氣,用力把手里的包袱扔了出去。
那人一把扒開,“嘿!膽子不小!今天爺爺饒不了——”
他目瞪口呆的瞧著空蕩蕩的前方,待他回過神來沖到懸崖邊向下看去,夜幕下哪里還有二人的身影?
……
明心動了動手指,渾身無處不疼。
“大、大哥!這兒還有一個!哎?這是個活的!”
“救……救救我!”
臉上被摸了一把。
“看這細(xì)皮嫩肉的,大哥,留下不?”
“留什么留!這兩個定是前面山上的尼姑,”對方說著,便伸過手來在明心身上尋摸,明心這會兒動不了,也只能任他所為,沒幾下就把她身上藏的銀錢和度牒都搜了出來,“已然死了一個,讓人知道了,咱們須脫不了干系!
她的心猛地抽痛起來,“……誰?……誰、死了?”
那個一直盯著她看的年輕獵戶又湊近了些,聽到她的問話,抬頭看了一眼旁邊,“也是個小尼姑,都死透啦,你倒好運(yùn)!”停了停,又嘿嘿笑了,自言自語道,“遇上我們兄弟,也算不得好運(yùn)了。”
明心沒有答話,她閉上眼,眼淚止不住得往外涌。
見她嗚嗚的哭,年長的那個狠聲喝道,“噤聲!引來了人就麻煩了,還不如這就結(jié)果了你!”
那年輕的把年長的扯到一邊,嘀咕道,“大哥,這個長得不錯,不如弄回去養(yǎng)一養(yǎng),賣幾個錢耍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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