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玥歷，一百一十五年，春末。

　　三月初十日，晨。

　　丘城城外，往天玥官道之上。

　　子夜穿著十八件復式鳳冠霞帔，蒙著火紅色繡金絲蓮花的蓋頭，靜靜坐在平穩的馬車里，回憶著早上離別時的一幕幕。

　　丘陽帝親帶朝堂眾文官武將于丘城門外送別，氣勢恢宏，將帥兵士送行隊伍綿延百里之外，隆恩大典一氣。

　　子夜蒙著蓋頭看不見那一刻的磅礴盛況，只視裙下各色腳步穿梭往復，便可知來觀這場和親盛況的人有多少，上至王爺百官，下至黎民百姓，無不為此盛況而來。

　　子夜身為主角卻只能以旁觀者的身份聆聽精彩，然后不斷猜想。

　　猜想著盛況之下眾人的驚羨眼光，議論紛紛，都是對她們的嫉妒和對百里雪衣的傾慕。最后，也只化為懊惱一嘆，恨生不逢時，未投身官宦之家，不然一定勝于她們百倍……

　　猜想蘇寄南和大夫人送別蘇紫月之時，一定是滿心不甘冷漠的望著她，語帶警醒，眸帶殘忍狠厲。恨不得下一刻將她掐死于此，然后由蘇紫月取而代之。

　　猜想七姨娘和孫姨一定是滿眼紅絲，蓄滿淚水的陪在她的身邊，一步一步的將她送到馬車上，諄諄叮囑的讓她放心，祝她幸福。隱忍著不讓她聽出她們話語里的悲傷，然后獨自難過。

　　……

　　握緊一直在手中的一方紫絨錦盒，子夜再次落下眼淚。

　　這是那一日火星樹根為引煉制的余下解藥，不出意外的話用量足夠她三年無疑，七姨娘早早便給了她放在身邊防身，以防再遇任何意外。

　　臨行前一晚，七姨娘又將藥方交給了子夜，讓她在天玥有機會就再煉制一些，畢竟天玥大國得到火星樹根機會會多一些。而七姨娘在丘行，也會不斷為她想其他辦法，絕不放棄。

　　而且，此藥只能抑制毒發，不能根治寒癥。隨著時間增長，寒癥發病次數增多，需求量愈大，此藥也將不能再繼續控制寒癥，那時才是真的無藥可醫，寒癥發作的痛苦也將會無限擴大。

　　想起七姨娘說起無藥可醫時的顫抖，子夜現在還能體會到七姨娘擔憂，還有她懷抱里獨屬于母愛的溫暖。

　　輕輕掀起蓋頭一角，透過馬車旁的紅色簾掛，看著前面行的同樣行的四平八穩的馬車，嘴角一抹堅定的滿足，叫做幸福。

　　子夜發誓，她一定要帶著七姨娘離開丘行，離開蘇寄南的控制回到她的身邊，與她一起陪在她所摯愛的人身邊，然后一直這樣幸福著。

　　還有豆子，羅翎，嬌娘，古大哥和二哥……

　　這次和親，本是國家大事，自然一切都無需子夜準備參與，她只需做她安靜上轎的新娘就好。

　　尤其是看過嫁衣的奢華以后，子夜面對那些昂奢聘禮，顯赫的嫁妝都已經能十分平靜，不多半分驚訝。

　　而今日送親的盛況龐大更在她的預料之中，只是她猜中了開頭卻沒猜中結尾。

　　送親隊伍中突然出現的兩個人，讓子夜始料未及，不知喜憂。

　　此刻，只要子夜稍微自窗內探出身子，就能看到他們讓人安心的身影。一藏藍不羈，隨行灑脫勒馬而馳。一玉色儒雅，飄逸出塵穩坐馬背。

　　本是風馬牛不相及的性子，卻因為想同的志趣成為彼此最好的兄弟，一日相信，終身兄弟。

　　此二人，正是宮宴以后失蹤多日的蘇名尚和古云霆。作為送親特使一路隨行天玥，日后入天玥朝堂為官。

　　本是應該高興的事情，畢竟他們這也算是變相升職了，可是子夜卻為此憂心重重。

　　不說他們只身前往天玥，家眷仍在丘行掌控之下，難測安危以外，單是以百里雪衣計謀驚人的心思，加上天玥上國的謹慎程度，怎么會如此輕易的允許丘行安插兩個明晃晃的奸細入主天玥朝堂？

　　何況這二人中，一人是野心勃勃的侯爺之子，一人是叛國逆賊的名將之后，怎么選也不該是危險十足的他們啊。

　　幽幽嘆息，子夜實在想不通百里雪衣此舉的想法。

　　“聽聞是昨日踐行宴上公布的消息。二公子和古公子不知緣何外出回來，急急便入宮赴宴，然后便接下了九皇子的命令入天玥為官，順便為和親特使一路護送。聽說聽到這消息時，在場所有人都驚了一跳，不明天玥是何用意。但是我卻覺得這樣蠻好，雖然想法有些自私，但咱們初到天玥，人生地不熟的，身邊如果多個能信任的人，許多事情也會好辦很多。”碧靈的聲音帶著徹夜未眠的沙啞，小心翼翼不被他人聽到。

　　“也不知這幾日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連古大哥那樣的人都卷入了這些凡塵俗事中。”

　　“沒人知道，只聽說九皇子在你們中毒的時候召見過他們一面。”對著子夜淺淺的一笑，努力隱藏濃濃的疲憊。“可是累了？要不要我去和他們說說，休息一會兒也好。”

　　子夜輕輕搖頭，表示不用。回望一眼，兩雙紅著的眼眸如出一轍的透著疲憊。“又哭了？可是想孫姨了么？”

　　“想娘，更想姨娘。你不也是一樣眼睛很紅，擔心這會兒她們怎么樣了，沒了咱們在遠秋閣，她們可會孤單，可會被人欺負……”碧靈捐出手帕，快走幾步擦去子夜眼角的淚痕。

　　子夜同樣為她拭去眼淚。“放心吧，早晚我會將她們接到我們身邊來。現在時機未到，但蘇寄南會護著她們的，他和皇上可還指望著我幫他們得到天玥重要消息呢，總得好生伺候著能控制我的人才行。況且家里還有羅翎在，出什么事，她也會第一時間通知我們的。。”

　　“最重要的是，我從不認為娘是個容易被誰欺負的人，她只是不愿意爭搶罷了。”

　　收回身子到馬車內，子夜活動了下束縛僵硬的身子，嘆息一聲。

　　即便說的再多安慰碧靈，子夜心里又如何能做到不去真的擔憂。

　　——————******——————

　　丘行國，丘城，蘇侯爺府。

　　自城門外送親回府，送走各方訪客，拜別皇上恩典，蘇府內一片喧囂后的靜寂。

　　蘇寄南，大夫人坐于廳堂上首，三到五姨娘攜領子女，侍從位于下座。

　　不過才少了三個人而已，突然就覺得整座府邸都空蕩了起來，眾人彼此相視，無語。

　　“老爺，夫人，眾位姐姐，幽曇身體不適，若沒有其他吩咐，幽曇就先行回閣里了。”七姨娘自末座起身，向首位拜了一禮。

　　“怎么，女兒的天玥王妃身份還未坐穩，你這做姨娘的倒先擺起譜來了？”大夫人先蘇寄南出聲，冷沉刻薄。

　　“幽曇不敢。”盈盈一拜，七姨娘不作任何辯解。

　　端莊賢淑，敬敏淑德，一舉一動讓人挑不出任何毛病。

　　可偏偏大夫人最見不得她這不懼任何風雨的表情，圓目一瞪。那模樣似非要撕裂她這波瀾不驚的淡然不可。“你不敢？還有你這賤人不敢的事情？當年是誰用那狐媚術誘惑了老爺，取了已懷孕三月有余的你為妾，今日又教唆那野種搶了月兒的如意夫君，你夜幽曇還有什么不敢做的事情？”

　　“蘇李半荷！！！”一聲怒吼，夾雜著不可抑制的怒火爆發。

　　啪的一聲，二人中間的檀紅實木茶桌，被蘇寄南一掌拍的嗡嗡作響。

　　底下眾人面面相覷，無論是當年些微知曉情況的姨娘夫人，還是眾多毫不知情的公子小姐，侍從丫鬟，都被這一聲連名帶姓的怒吼驚攝。

　　小心翼翼的喘息，生怕一個聲音過大，便會將這滔天的怒火引到自己身上。

　　“都還呆著干什么，給我滾出去。今天事情若有半分泄漏出去，你們知道后果是什么，給我滾。”鷹厲般的眼眸暴怒的駭人，一掃而過廳內各人。

　　在這樣的注視下，眾人無不膽戰心驚，紛紛倉皇拜別離去。

　　本就不熱鬧的廳堂，這會兒更是只剩人去樓空后空蕩。

　　“幽曇也先行告退了。”再次盈盈一拜，不待他們回應，七姨娘轉身便走。

　　李半荷被蘇寄南唬了一跳，許久未從驚愕中緩過神來。這會兒見七姨娘仍舊顏色淡淡，不慍不怒的模樣，不禁怒火中燒。

　　“你這賤人，別老是擺出這樣一副受盡委屈的模樣，以為這樣所有人就會被你蒙蔽么？我非要撕開你這偽裝的嘴臉讓……”

　　“啪……”

　　大夫人瞬間靜寂，一臉不可置信的望著還未及收回手的蘇寄南，微微顫抖。

　　“給我閉嘴！今天你的話太多了。”收回手掌，蘇寄南轉看向不驚不訝的七姨娘。“你先退下吧，日后若無事最好少出遠秋閣。今日我不罰你，不代表我會一直縱容你，別忘記你那還在去天玥路上的子夜。”

　　“謝老爺。不過幽曇相信，老爺是不會動幽曇的。”淺淺一笑，傾國傾城。

　　七姨娘帶著孫問香，一路頭也不回的離開他們的視線。

　　“你敢打我？”大夫人捂著紅腫的臉頰，不敢相信這是事實。

　　蘇寄南收回望著七姨娘優雅背影的目光，緩緩松開被他握的咯咯作響的拳頭。“打你又如何，你以為你父親還是當日名動天下蘇大丞相，別傻了，若不是因為你那姐姐在宮中還頗有地位，你以為你還能坐穩我侯爺夫人的位置？”

　　“你，你竟如此狠心，不念我們多年夫妻情分……”大夫人一臉震驚。

　　雖然他們夫妻感情早已有名無實，但外人面前卻一直是相敬如賓的，蘇寄南更是從未對她說過狠話，未動過她一根指頭。

　　今日，這是要將他們多年來的偽裝全部打破了。

　　“多年情分？若不是當年你父親貴為丞相，你以為我會娶你？”

　　大夫人跌坐地上，臉色茫然的望著神色厭惡的蘇寄南。“曾經那些夫妻恩愛，相敬如賓的日子，難道都是假的？”

　　“夫妻恩愛？那只是你以為的……”蘇寄南看著容顏瞬間頹敗的她，不想再在這個話題上多做糾纏。

　　俯身用力捏住她的下巴。“這是我最后一次警告你，別動遠秋閣里任何一個人，別動蘇子夜。明白么？同樣轉告紫月一聲，百里雪衣似乎很看重子夜，若她當真惹怒了他，我也未必能保她無恙。”

　　停頓片刻，蘇寄南繼續道：“還有，我不希望月息湖或者今日的事件重演，否則，我不知道會對你做出什么。”

　　“你都知道，你竟然都知道，是那賤人告訴你的？你還愛著她對不對！”頹然悲泣的大夫人聽到蘇寄南提及月息湖一事，又這樣百般維護七姨娘，突然轉傷痛為憤怒，一把抓住蘇寄南的手，目光幾近哀求。“告訴我實話，你有沒有的愛過我？”

　　嘴角微挑，掰開了大夫人骨節泛白的雙手。

　　拍拍衣袖，一身深藍色整潔干凈。“日后若無其他事，你也減少出入半荷院的次數吧。”

　　“……”盯著蘇寄南的一舉一動，大夫人眸光越發暗沉下去。

　　“別總想著讓你明太妃為你撐腰，今時不同往日。”撂下此話，蘇寄南不顧大夫人的目光詭異，抬步拂袖離去。

　　留下呆滯的大夫人，盯著地面喃喃自語。“你愛她，你愛他……你果然愛他，一直是愛她的……不愛我，不愛我……所以當年你接受了懷孕的她，甚至一直保護著她們……現在還想保護她們，可是怎么辦？已經晚了，我要毀掉你愛的一切……”

　　一抹紅唇淺笑，帶著癡癡的恨，在空蕩的廳堂內幽幽飄散。

　　---題外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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