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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春獵 下


  子紹的拒不承認自然在子缊的料想之中,他只是笑得更溫和了,像極了父兄。他本就大了子紹許多,出生于東宮的他與后來生于長信宮中的子紹,相差了足足二十有二載,這是足以讓子紹暫且安下心來長久圖謀的基石。

  “做或是沒做過,朕并不是想要你的答案,今天只是想告訴你,夏天無朕殺了他,不管他出于什么原因,他都是害死念瑤的兇手,這一點毋庸置疑。朕只是想告訴你,朕待你,待子纊,待子絳,都還會一如從前。你們都是劉氏子孫,定當會知道,天下尚未一統,□□太宗心愿未償,何事最為重要。”

  子缊的威逼中夾雜著點點溫情,這便是他了,血緣之親不過是一把利刃,現如今的他只是想把利刃的把柄緊緊握在自己手中,而將刀鋒深深刺進敵人的心臟。

  這樣的他,子紹看得很清楚,以前清楚,現在更清楚了,“皇兄句句都在理,皇兄既然覺得深知我心,臣弟斗膽問上一句,皇兄眼下的臣弟,此刻最想做什么。”

  子紹的眼中,有明艷的光芒,璀璨奪目,烏黑的眸子如同寂寥的深夜,那光芒就如同劃過天際的流星,直直沖向子缊去了。

  子缊只是猶掛著的一張溫和笑臉,并不作答,很顯然,子紹仍然沒有放下心中深埋已久的恨意。兩個人四目相對,沉寂無言,連天空中被放出的鷹呼哧著翅膀劃過高聳的樹梢,飄飄灑灑落下幾片新葉下來。

  子紹聞聲迅速從箭囊中取出白尾羽箭,拉滿弓弦,朝著聲音的方向便是一箭,只聽得“嗖”的一聲,子紹還未扭頭去看,北方空中便傳來鷹的慘叫之聲,隨即而來便是劃過樹枝,咿呀呀掉下來的聲響。

  “皇兄還說呢,臣弟這會兒最想做的事情,自然是去狩獵了,難不成還有其他的。皇兄拉了臣弟出來,難道不是為了這件事嗎?”

  無論如何子紹現在是不可能開弓射箭對向子缊的,這件事情,子紹明白,子缊未見得不明白,勒了下馬韁,說,“眾人皆稱十五弟的箭法好,朕看遠不及你聞聲而動的本領,看來今天要贏過你,可是難了?”

  “是嗎?陛下有想做的事情,還覺得難?”

  子缊喊著嘴角最后一絲淡淡的笑,說道,“十四弟,朕許久未曾與你比試,今日你別偷懶,像故意放水謙讓曹綸那般讓著朕,今日你若是贏了,朕自有讓你意想不到的彩頭許給你。”

  子紹聽了這許久,唯有這一句不懂,卻也只是回以相同的笑意,無所畏懼道,“陛下金口,可就是圣旨,那臣弟今日就大展身手一番給皇兄看看。”

  兩人回來的時候已近黃昏,西邊雖還露著隱隱日光,承光臺上卻已經是燭火通明,因著接下去再沒有騎射,換下了午后的葡萄酒,上了千里醉。

  青琁左右等了這許久,總算等來了外間的報駕之聲,率著眾人出來相迎。她屈膝躬身,“臣妾請皇上安。”

  赫連容和崔青菀也依禮請安,容兒的眼神卻久久停留在子紹身上,馳馬回來的子紹身上自然留有的塵土和額邊沁出的汗,看著赫連容滿眼心疼。

  子缊微微托手,“南苑行圍不用這么多規矩,都起來吧。”子缊今日頗有收獲,眼角的笑意絲毫沒有要藏的意思拉著青琁的手往承光臺內殿去了。

  “陛下如此高興,想必午后收獲不小吧。”青琁問著,心中也不知子缊與子紹一同前往,除了狩獵是否做了什么,說了什么,雖然疑惑,卻只是問著她該問的。

  子缊回頭掃了一眼子紹,說道,“十四弟的騎射是愈發精進了。”才說了這一句,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對著身旁的貴福說道,“你去讓人把清寧王打得野味處理處理,在臺前搭起火來烤制。”

  貴福答應了聲躬身出去了。

  赫連容往子紹身旁靠了靠,一并歸位落座

  子缊還未坐下,青琁攔著,關切問道,“瞧陛下額角的汗,臣妾讓人給陛下備了更換的衣服,您可要內殿更衣嗎?”

  子缊拉過青琁手,點了點頭,轉身進了內殿去。

  赫連容給沐雨遞了個眼神,沐雨隨即從自己袖口里取了塊巾帕遞給赫連容。容兒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巾角的辛夷上,這樣春花艷麗的最好時候被繡娘的一雙巧手永遠的保存在了絹帕上。

  赫連容定了定心神,重新換了溫賢的笑,攥著絹帕,遞向子紹,“王爺拭拭汗吧。”

  子紹剛與相對而坐的曹綸說了話,正自己飲著酒出神,聽得容兒喚他,也很給面子的點了頭接過來。

  巾帕上繡辛夷,那樣奪目,子紹的目光自然又多逗留了兩眼。紅紫色的花瓣中隱隱顯露出黃色花藥許許。子紹目光隨即變得親和許多,兩頰上的肌肉微微觸動了一下,帶出一絲淺淡綿長的笑意,似已經全然不在承光臺上了。

  皇帝再出來的時候,已經換了身玄青赤金的便衣龍袍出來了。正巧著貴福領著南苑宮人,端著烹制的鹿肉狍肉等進來。

  就過三巡,許是千里醉的作用,青琁等女眷的臉上已經多少泛起了緋紅,就連午后策馬出盡風頭的崔青菀也一樣帶著微醺,癡癡望著承光臺外,意緒闌珊。

  “陛下,這千里醉酒勁太大,臣妾有些醉了,想去外面吹吹風。”

  子缊并不在意,只說,“皇后自己去了便是,這都是小事,哪里需要再來問過朕。”

  “臣妾看著十四弟的兩位王妃,也都飲得有些醉了,臣妾想引著他們一道出去走走,不知皇上放不放人。”

  子缊手中的琥珀酒盞輕輕一擱,明目如皓月,自有它自己的光芒。青琁微微頷首,肯定著自己的想法。

  “那皇后可要等等。”

  眾人聞之皆側目注視著子缊。

  “午后朕與老十四出去馳馬,曾約定,他若是能勝了朕,朕便賞份大禮給他,就算作是彩頭了。”

  高臺上的一位絳紫宮裝婦人聽來覺得很是有趣,便開口問道,“不知是皇上勝了,還是清寧王略勝一籌呢?”

  “自然是十四弟了。”子缊口中“自然”兩字尤為凸顯,似意在強調什么。

  眾人皆不說話,只盯著子缊或是子紹看著。

  “朕知道,當年李氏念瑤本已經先帝與太后選定,要冊為你的正妻,奈何天不假年,她未及晚婚過府就意外離世。”

  這段姻緣當年本就是轟動了整個泰安城的,在座除了幾位新進之人,也都是聽聞的。

  子紹并不知道子缊驟然在眾人面前提請這件事究竟是出于何因,手中那塊辛夷的巾帕攥得愈發緊了,看著眾人竊竊私語的樣子,后牙根死死咬著,由心底而出泛了怒氣。

  卻聽得子缊繼續道,“朕想著,你素來是性情中人,自然也不愿意薄待了念瑤,如今老十五的元妃李氏念玨已被追封了清河王妃,就一并追封了念瑤為清寧王府正妃,名入宗族,視作你的元妃,如何?”

  子紹一時聽得怔住了,似有不敢相信的神色。這本是他求了先帝許久的,先帝總說,李氏念瑤未嫁而亡,乃不祥之人,不得入宗族,更不宜為他正妻。他是皇子,縱使心中再多不甘,也都無可奈何,后又成了郡王,納了赫連容這位外邦公主為郡王妃,念瑤的位置,便更是沒了著落。

  整個清寧府中,幾乎是人人都知道有這樣一位不存在的主子日日攪弄著每一位正經主子的安生。就連赫連容,也很快在府中下人的嘴里聽到了不對勁,細查之下,自然不難知道底細。

  如今,竟被子缊當做春獵的彩頭,賞給了子紹,意在拉攏,眾人有目共睹。

  子紹卻說不清楚心下滋味了。原來,午后林中子缊說的話,竟是這般意思,他成全了他,把先帝未曾給過他的,卻又是子紹心中最為惦念的東西給了他,可當年明明卻是他手下之人要了自己愛人的性命。算是對于虧欠的補償,還是對于不可小覷的一代親王的極盡籠絡,一時半刻說不清楚。子紹只知道,他既然這樣賞了,自己收的光明正大,至于后面的事情,卻與今日之事,再沒有關系。

  意外的自然不只有子紹,初聽聞的時候,赫連容手中的青白玉酒盞里濃醇的千里醉,險些沒潑灑在自己丁香色的軟煙羅裙衫上,那裙裝顏色本就好看,從青琁之處望去,總覺得是煙霧之中隱隱就要見到紫丁香一般。如今卻同樣可以見著,明燭高灼之下,容兒的唇微微透出醬紫之色,很是心驚。的確,這與她而言,本就是極大的侮辱,尚且不談其他,只說如今的身份,她本是以公主之尊加入魏國皇家,做了十四王的正妃,子紹從未娶親,她便也是她的結發元妃,地位尊貴。可子缊不過幾句話的功夫,清寧王元妃便成了李念瑤的,她雖仍舊是正妃,卻成了繼室。這樣的身份地位變化,若換了旁人也就罷了,偏偏她是渤海的嫡公主,生母薈沁王后還是柔然長公主,身份尊貴,一時實在是接受不了,不禁神色呆滯,帶著滿腔說不盡的恨意,望向高臺之上的皇帝。

  子缊依舊笑得那樣隨和,毫不似先帝威嚴肅穆的樣子,這時候溫煦看著子紹,等著他謝恩。

  子缊身旁的青琁,正換了午后的騎裝,著一身嫣紅的石榴裙,并不是尋常朝服,也是有意顯得溫和親近之感,只是縱使石榴裙,也是貴為皇后的石榴裙,繡法之精,紋路繁復,終究不是其他妃嬪能比的。赫連容不由又想到了那日東宮之外,沐雨曾說于自己聽的話,車輦幔帳的道理終究普為受用。她是皇后,因為是皇后,所以只要一句話,便能在眾人之間,叫一介側妃妾室凌駕在自己之上,受人稱贊。

  皇帝旨意才出眾人竟也不知是不是道喜為好,都是尷尬不已的表情,子紓卻一臉嘲諷模樣,陰陰笑著不做聲。

  “臣弟謝皇兄成全。”子紹重重拜倒謝恩。

  青琁雖然對這樣突如其來的恩旨同樣詫異,卻也眼見得臺下所坐之人個個神色微變,徐徐笑道,“陛下真是有心了,臣妾覺得這彩頭很是合十四弟的心意呢!十四弟重情義,皇上就成全十四弟的情義,算不算兄弟齊心呢。”青琁說著,手中端起了琥珀酒杯,對著子紹和藹道,“十四弟,皇嫂賀你得償夙愿。”

  青琁說罷,手中酒杯微托了托,先干為敬了。

  子紹只得也舉杯相敬,一時之間眾人皆上前道喜,一概不說別的,只道是兄弟齊心。

  青琁也坐坐,便引了兩位王妃同往承光臺外閑步說話。

  “娘娘在里面坐得悶了吧,不如我和青菀妹妹陪娘娘去昆明池畔走走,春來晚風徐徐,拂面最是能褪酒意了。”

  赫連容雙手挽扶著青琁,兩人幾乎是并行向前,青菀則微微靠在了后頭。妙菊只遠遠跟著,并不打算打擾諸位說話。

  “本宮倒是還好,只是看著你們倆似乎也有些喝醉了。”青琁正說著,不見青菀,轉頭來找,似是才發現青菀一直有意沒跟上似的,微笑道,“你看青菀,醉的都有些走不動了。”

  崔青菀知道皇后并非有意怪罪,仍舊屈膝道,“妾身并不是醉酒,只是聽皇后娘娘與王妃說話,自知身份不夠,不敢近前。”

  話雖是這樣說,卻依舊臉色不變,聲調不抖,頗具氣概。

  “規矩雖然是規矩,不得不守,但是規矩之下還有人情的,今日召你們一同出來走走,一來也是見那承光臺里實在人多,吵鬧的不像話,本宮也躲懶得個清靜,二來也是有話想要與你們說,你站那老遠的,是成心不想和本宮好好說話嗎?”

  崔青菀淺淺一笑起身,行至青琁另一側。

  “說起來,今兒午后見到菀妃騎射技藝,果真如皇上所說很是精湛,方才席間,皇上還與本宮說起,要親自賞你點東西。”

  “妾身不敢,不過是雕蟲小技,如何能入皇上皇后的眼,娘娘抬舉了。”

  青琁托了她起來,微顯出一絲嗔怪,“本宮說過了,只叫你們一同說話,閑聊家常,你這樣動不動躬身請罪,還叫本宮如何說話。”

  青菀應著起身。

  赫連容知道,這是青琁故作給自己看的,只讓自己覺得她為自己出了口氣罷了,卻是沒什么打緊的要事,也就只要這般就可以了。如此便在一旁說,“崔妹妹很少進宮,素日里也不知娘娘是個親和之人,所以難免惶恐,還請娘娘不要怪罪。日后妾身一定常把娘娘教與妾身的話,說與崔妹妹聽,想必如此,崔妹妹再見娘娘之時也不會如此惶恐,舉止不妥了。”

  青琁看了看赫連容,月光閃動,宮人打著的宮燈晃動著光影,投在赫連容標準的笑容上,不露一點紕漏,“你們平日若在府中常走動,青菀今日也不會與我如此生疏了,不是嗎?”

  赫連容被青琁驟然而來的責難,問得怔住了,一時答不上話,笑意因著尷尬冷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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