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個月后，她等到了他的凱旋。他果真帶回來了一分燕國最盛產(chǎn)的寶物：坐在他汗血寶馬上的燕國公主。他的戰(zhàn)利品，之一。

        燕國的確盛產(chǎn)美女。實際上他們的男人也相當(dāng)俊朗。慕容氏恐怕是鮮卑一族唯一混合了西方弗林國血統(tǒng)的一枝，雖然此次前去征討的北燕，并非慕容家的燕。

        燕國生命力之頑強(qiáng)，令人嘆服。中原大地先后出現(xiàn)前燕后燕，西燕南燕，及最后這個退居?xùn)|北的北燕，竟是比草原上的野草還要旺盛，春風(fēng)一吹，死灰復(fù)燃。數(shù)年前太子便已虎視眈眈盯上了鄰居這片白云黑土，無奈燕國國主雖然換來換去，邊境到守的如鐵桶一般。換到最后，國君竟都由鮮卑慕容氏改成了漢人馮跋，還是無懈可擊。今年馮跋死去，一群皇弟皇子奪嫡內(nèi)亂，終是以馮跋的弟弟馮弘殺掉其兄一百多個兒子奪取王位而完結(jié)。魏太子從飄過來的濃重腥烈的血味中，聞到了契機(jī)。大兵壓境掠去了上萬牛羊和人口，魏國鮮卑將士的重騎甲具如銅墻鐵壁，所過之地?zé)龤⒙訐專�蕭條曠絕，逼的馮弘不得不俯首稱臣，奉獻(xiàn)上自己最小的女兒以充魏國后宮，魏國太子仍不滿足，硬要燕國送子為質(zhì)。馮弘無奈，將幼子馮朗連同女兒一同送進(jìn)魏國大營，魏太子才暫時做罷。

        破曉時分，東方漫出淡漠白色，天外七八點(diǎn)疏星跌入山崖，曉月已殘，依稀照向魏國大軍的營賬。

        主帥魏太子自酣睡中醒來。略一動身便觸到了身邊女子柔軟的身軀。那女子顯然一夜未曾合眼，見他醒來后立即驚起，向床榻一角縮去。

        她眼中閃著驚懼之光，臉上絕望又不甘的表情，都已是太子早已熟悉的神色。她并非首次俘獲的戰(zhàn)敗國公主。早在他十五歲大破夏國都城時，就從后宮中擄過來胡夏三位公主。三姐妹瑟縮在宮院內(nèi)一口枯井里，黃泥敷面破衣爛衫，依舊未能逃出北魏雄主的鐵腕鷹眼。大姐赫連卿與他同歲，幼嫩臂膀母雞般徒勞護(hù)著兩個妹妹，黑白分明的眼中充塞著恐懼和怔忡，緩緩起身，一步步向征服者走去。駿馬背上的鮮卑太子銀甲緇袍，長劍斜佩，按轡端坐，身姿挺拔又穩(wěn)如山岳。冷風(fēng)吹過，他甲胄外的黑斗篷凜然飛揚(yáng)，彷佛碩大的羽翼，直欲融進(jìn)朝陽里。

        鮮卑拓跋部落起于東胡，長在蒙古高原，廣袤荒遼的苦寒之地孕育了他們狼一樣的勇猛品格，和異常早熟精壯的體魄。鮮卑男兒強(qiáng)悍彪壯，十二三歲便已具備成人身量，逐草而居的游牧習(xí)性造就出他們的特殊嗜好，定時的掠奪馬匹牛羊和頻繁的掠奪女人。女人和牲畜在鮮卑人那里視為同類，均是男人勇往直前的動力，和可供分享的勝利果實。魏太子自幼便顯示出過人的軍事天賦，十二歲便率領(lǐng)他的驍勇騎士北征柔然，現(xiàn)今平城東宮院內(nèi)那位沉默寡言的左夫人郁久閭氏，是他俘獲的第一位敵國公主。以后三年南征北戰(zhàn)的時光，他搜集到后宮里的各色公主，已有五名。

        隨軍而來的宮人服侍他盥洗更衣，參軍進(jìn)帳。大軍班師回朝，燕國俘獲的上千軍民，其中不乏平民百姓婦孺老弱，如何處置，軍曹請示他的意下。

        “女人帶回去，給我們繁衍子嗣以增我族人口。男人凡身高超過馬鞭者，一律坑殺，以筑京觀。”

        縮在角落里的女子突然連滾帶爬癱跪于他面前。“殿下求您開開恩”

        話未說完，太子一把抓起她涕淚橫流的臉，捏在她兩腮上的手指越來越狠，女子只覺痛徹心扉，耳邊是那男子陰冷的笑語，竟還帶了一分柔情：“再往下說一個字，孤叫人割了你的舌頭。”他手上的力道放松了幾分，拇指揉撮著她冰冷的腮：“得此國色足矣，會不會說話，無妨。”

        公主眼中的仇恨憤怒和悲愴，如夜空中猛然綻放的煙花，絢如烈火后，無力的衰敗，散落，飄零，歸于沉寂。

        黃昏之際，一名兵士帶著一個十二三歲的小男孩，進(jìn)入她的賬房。

        “貴國愿以十五座城池?fù)Q回質(zhì)子。殿下叫與質(zhì)子道個別。”

        燕國公主馮季姜，雙眼腫脹，面如死灰，掙扎抱住那男孩瘦弱的肩膀。

        “阿姐…”幼小的雙肩不堪重負(fù)，在她懷里瑟瑟抖動。

        “阿朗…以后，記得…救我回去…記得啊，回去，要…勵精圖治，圖強(qiáng)…這個國家，只有你了，就剩你了…”公主泣不成聲。

        男孩縮在姐姐懷里，哭泣不止。“我怕，阿姐…我怕…”

        公主忽然變了臉色，一掌批到了他面頰上。男孩怔然呆住，望向姐姐的目光蒼茫而驚恐。

        “沒用的懦夫！”馮季姜尖聲怒斥。帳外忽地傳來一聲凄厲嚎叫，是絕望的女人仰天悲鳴的苦訴。季姜一把拽起幼弟沖出營房，向不遠(yuǎn)處的山崖邊走去。

        魏國大軍駐扎在兩國邊境一處綿延山谷中。此時殘陽泣血，風(fēng)聲鶴唳，遠(yuǎn)處峰巒如聚，近處殘破墩堡，敗毀城郭，谷中狂風(fēng)肆起。風(fēng)里夾雜的濃厚腥膻混合著土腥味，令她二人連連寒噤，渾身冷汗不止。他們朝谷底望去。那原是桑陌公田，郁郁蔥蔥的人間樂園，此時儼然已是刀山火海，血雨腥風(fēng)的修羅地獄。

        成百上千被綁縛的民眾，被象牛馬牲口一樣牽著，目眥盡裂的雙眼，詛咒著悲戚著咆哮著，被長矛挑破肚腹，被橫刀切斷頭顱，被利箭穿胸而過，血肉模糊的尸骸被堆積，被覆土，被送入了地獄。到處是土腥，滿眼是血腥。山腰間彌漫著肉身焦糊的惡臭，死人的幽靈附著在每滴霧氣上，每片樹葉里。建筑成京觀的尸骨，生時或販夫或走卒，或商旅或農(nóng)夫，或漢人或胡人，皆被黃沙蓋面，夯實成土。有不甘于厄運(yùn)者，掙脫繩索徒勞奔跑，妄圖抓住一線生機(jī)，手、足、臂、膀、頭顱卻在逃生中一點(diǎn)點(diǎn)斷裂，點(diǎn)點(diǎn)殷紅鮮血伴隨黃土蒸騰，四處飛旋，零落，飄散。有蠕動著從死人堆里爬出的，卻又再次被推進(jìn)屠宰場，或是被后來扔進(jìn)的尸體砸中，重返地獄。一層死人一層黃土，剛還鮮活的生命轉(zhuǎn)瞬化作建筑原料，在征服者的腳下越積越高。那尚有一絲氣息的活鬼掙扎在尸山上攀爬，明知前方也是地獄。地獄旁弓箭手一箭射出，那垂死之人輕飄飄地墜落，剛好化做下一個垂死之人爬入地獄的墊腳石。求死的結(jié)局是積骨陳尸，求生的結(jié)局是鋒刀利劍，被征服被踐踏被奴役的百姓，除了前仆后繼去赴三途烈火，沒有第二種選擇。哭嚎聲漸漸低沉下去，這場殺戮已持續(xù)整一日，殺人的和被殺的，都早習(xí)以為常。人是可以習(xí)慣一切的，包括殺戮，包括被殺。無助無靠的人們將這解釋為天意。這是亂世，這是民族與民族的沖突與融合。一切都無須再解釋，一切都合情合理。那些清醒的沉醉的；已死的未生的；有夢想的被消磨的，都化作眼前這一堆血肉白骨，殊途同歸。再沒有比尸骸填充的京觀更能滿足征服者的英雄感成就感和自豪感的了。座座尸山整齊排列于道旁，矗立在兩國邊境間，昭然若揭地炫耀著勝利者的武功，昭然若揭地顯示著失敗者的恥辱。

        有一白衣少年，衣冠整潔立于冢邊，雙手反縛行將入土，他腳下橫躺的男男女女，也許是他的父母兄姐，又或是與他毫無相干的路人，那十歲的少年突然淚奔，發(fā)狂發(fā)癲向后跑去，只幾步便摔落地上。旁邊的魏國兵士長鎙只一剜，一副心肝便挑在了尖尖的鎙頭上，那滴血的心還在跳。濕熱的血腥味直沖馮朗撲面而來，血還在滴淌還在溫?zé)幔�粘稠殷暗象研開的濃墨，蒸騰著流入他心中。滿目雪白，滿目血紅。他平生未見過這么多的尸骨，這么慘絕人寰的殺戮。以往一切書本上經(jīng)卷里描述的殘酷，描摹的苦難，描繪的恐怖，此刻染盡濃墨重彩，活色生香地呈現(xiàn)在他面前，活色生香地浸入他耳鼻間。馮朗的臉白如紙，白如雪，連嘴唇都毫無顏色，額上冷汗涔涔流淌，頭暈?zāi)垦４罂诖瓪猓�腸胃中翻江倒海，閉上雙眼扶住姐姐瘋狂的嘔吐。天邊絢麗的彩霞已然散去，山腰之間浮現(xiàn)出一輪巨大的血紅色落日，猛一望去，如同不仁義的蒼穹開了一只怒火燃燒的天目。

        “睜開眼睛，好好看著！”燕國公主凄厲的叫聲劃過血雨腥風(fēng)，聲聲泣血。“我馮家五十余年的基業(yè)，我大燕的萬里山河，就毀在一群不肖子弟的內(nèi)斗中！看著！看看什么是祖輩造業(yè)，禍殃子孫。看看你當(dāng)國君的若不作為，帶給你的黎民百姓的是什么？！”

        馮朗的身子早已軟的無力下垂，公主一把抓住他的頭發(fā)用力提起，強(qiáng)迫他面對腳下的阿鼻地獄。

        “記著，你若不發(fā)奮圖強(qiáng)，你若自甘懦弱，你的人民就要不停地面對這樣的殺戮，你族的女人就要象這樣被奸淫被掠搶，淪為異族的生育器！看著，仔細(xì)看著！看清楚什么叫征服，什么叫屈辱，什么叫亡國，什么叫滅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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