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唐先生
東川的初秋仍舊灼熱,但是鶴卿小筑的午后有微風徐徐吹來,小筑前的百年槐樹綠茵蔽日,隔絕了烈日的焦躁。
小筑中引來了潺潺的山泉溪流,流經兩側苗圃,腳下是乳白鵝卵石鋪就的小路,淺紅的山茶如油畫待放。
而那輛黑色的轎車似乎已經在鶴卿小筑前停留很久,送走攝影團之后,蘇媚走到轎車前抬手輕敲了車窗。
車窗緩緩搖了下來,車里面坐著兩個男人,駕駛位上的那位顯然是司機。
坐在后面的那個男人白色襯衣解開了領口處的紐扣,西服外套和領帶被疊的整整齊齊放在他旁邊,他正在解下襯衫上的袖扣,修長的手指頗引人視線,蘇媚視線往上移,那是輪廓分明,五官深邃的一張臉,很有攻擊性的長相,但是他鼻梁上架著的金絲眼鏡卻恰到好處的中和掉了那份凌厲,讓他看起來十分的斯文。
蘇媚沖他微微一笑:“先生,請問有什么是我能夠幫助您的嗎?”
男人聞言抬頭朝她看了過來。
是清清淡淡,飽含矜貴的一眼。他把手中的袖扣放到領帶上面打開車門,低沉清冷的聲音響了起來:“峨眉。”
并非是什么疑問語氣,而是篤定的,明確的。
蘇媚心中微詫,很少有人知道她峨眉的身份,她并不清楚眼前這個男人的來意,也并不清楚他如何直到她的身份,因而并未立刻便做出反應,她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只是問了一句:“先生,您有什么事情嗎?”
男人不答,視線落在了蘇媚身后的鶴卿小筑后面:“方便進去聊嗎?”
蘇媚不知男人來路,也不解其來意,并不敢貿然應下,她正色:“先生,這是私人住所,不留客。”
“是我唐突了,冒犯了峨眉小姐,你好,我姓唐,名深,有字鶴逢。”
“唐先生多禮,我姓蘇。”
“聽聞前些日子蘇小姐從孟老處得到一本民國時期的手札,不知道我有沒有這個榮幸可以瞧上一瞧。”
聽到男人的來意蘇媚愣了幾秒。
若是沒有弄錯,她應該是知道眼前這位唐先生是何人。
早年時,有位大唐先生風光無兩,聲名顯赫,大唐先生名唐銘,是位豁達狷狂,讓人高山仰止的大師,到了晚年便低調了些,但他有位侄子,名喚鶴逢,取“我本海上鶴,偶逢江南客”之意,人稱小唐先生,還有個別名叫做“鶴中仙”。
這位小唐先生的出身是極好的,祖父從軍,父親從政,舅父從商,但是他自小教養在從文的小叔身邊,少年時期是位玩的一手風花雪月的人物,彼時他尚年輕,一套《三君子》套圖便已經賣出天價。
是人人交口稱贊文人才子。更有些狂熱的追隨者盛贊他是百年不遇的天才,預言他將來必是一代大師。
傳聞他本人的性格也肖似其叔,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狷狂傲慢,性情乖張,常常興之所至夜半對月獨酌,或拉著自己的叔叔這年過半百的中老年陪他徹夜手談。
但他雖然有幾分狂傲,卻是個十分不拘小節的人物,對人對事都很有自己的一套章法,也有人說他性情仿若當世詩仙,“鶴中仙”的名頭也就是由此而來了。
不過也就是這樣一位被人寄予厚望的天才,卻在之后棄文從商,不知道惹得多少人扼腕嘆息。
其中反應最激烈的莫過于蘇媚的恩師孟粵樟。
孟粵樟和唐銘是多年的故交,也算是看著這位小唐先生長大的,對他甚是喜愛,一度將其看做衣缽傳承人,因此和唐銘還鬧過不少的別扭。
后聽聞小唐先生做了商人,氣得破口大罵,說他滿身銅臭的臭味,至此看他哪哪兒都不順眼。
此后也常常在蘇媚面前提起他,不過都是作為反面教材,勸誡蘇媚不要向他學習的。
不過現下看這人卻并不像是傳聞中的那副模樣,但是也并不似蘇媚曾經見過的商人樣子,反倒像是上好的玉石,清泠溫潤,也十分的得體。
蘇媚早先從孟老手中拿到手札的時候便聽他提過還有人對它很感興趣,當時只是過耳一聽,并未放在心上,未曾想過這人竟然尋來了。
蘇媚有些不知所措,她當然是不愿割愛,這手札她最初看到便眼前一亮,私以為除了收藏價值,這手札也讓她的新書有了更多的靈感。
但她常年居住在鶴卿小筑,性格沉靜內斂,少與人交往相處,一時之間頗有些無所適從。
這位唐先生是位玲瓏剔透的人物,瞧出了她的無措卻不點破,而是十分有禮節的解釋了來龍去脈:“蘇小姐,突然造訪確實多有唐突,不過這份手札原是我祖母之物,因祖母早逝,所以才導致手札遺落,前些日子輾轉聽聞被蘇小姐所得,這才冒昧前來。”
男人很有行為舉止很有分寸,蘇媚也就免不了對他多了幾分好感。
其實她也并非是奪人所愛的人,何況唐鶴逢也說這是他祖母的遺物,于情是要交還的。
但她眼下正在為新書搜集資料,這手札對她也十分重要,因此一時之間便有些遲疑。
唐鶴逢看出她心中有所顧慮:“蘇小姐放心,我并非是為奪人所愛,只是想借來一觀。”
話都說到了這個地步,何況來人還是恩師故人,蘇媚并不好推辭,于是她引人進來:“唐先生請吧。”
唐鶴逢跟著蘇媚往院子深處走去,穿過汩汩的溪流,走過蜿蜒小路,來到盡頭處,便看到了一棵有些年頭的老香樟樹,葉子郁郁蔥蔥,將下方的桌凳遮的嚴嚴實實,右側是一架秋千椅,緊緊挨著一片不大不小的菜圃。
后面掩著一棟兩層小樓,門口掛著竹簾,看著十分雅致。
進了小樓,蘇媚引人在沙發坐下:“唐先生喝什么?”
“白水便好,謝謝。”
蘇媚便替他倒了水端過來:“唐先生稍等,我去拿手札。”
唐鶴逢微微點點頭,動作十分克制。
進了二樓書房,那本手札就擺放在書桌上面,她拿起來離開了書房。
下樓時男人正在打一通電話,聽到蘇媚下樓的聲音他抬頭微微一笑,等她走到他對面坐下后他剛好收起電話。
他并未著急提起手札:“下雨了。”
經他提醒,蘇媚這才注意到外面淅淅瀝瀝的雨聲,她轉頭向外邊看去:“山里的天氣一向陰晴不定。”
“只不過,今日家弟回國,司機剛剛離開去機場接人,可能要叨擾蘇小姐片刻。”
蘇媚對他的印象尚佳,加之恩師的關系,也答應的十分爽快,她將手札放到唐鶴逢眼前的茶幾上便自顧自的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蘇媚的生活其實并不忙碌,除了固定的日子出去采買,她絕大多數的時間都待在鶴卿小筑。
每天的固定活動是至少一個小時的寫作,其余的時間她基本都在打理鶴卿小筑。
日常打發時間的樂子就是看看娛樂節目,或者是畫畫、寫字和煮茶。
她并不愛與人交往,比起人群的喧囂,她更偏愛自己一個人時的寂寥。
鶴卿小筑也很少會迎來客人,大多時候都是一些學生,多是來自她的父親蘇朝哲的介紹。
當初鶴卿小筑選址時,蘇媚走遍了臨川周邊的郊外小山,最終選了此處也是有緣由的。
人少,景色美,采買也還算方便。
鶴卿小筑剛剛建好那些年,除了蘇朝哲夫妻從沒有人來過。
但這里偏僻,他們一年能來兩三次便不錯了,時間久了,任憑蘇媚再如何喜靜,多多少少都出了些問題。
到了第二年,看她性格越發的孤僻乖戾,蘇朝哲夫婦便開始犯愁。
讓她搬出來她是萬萬不愿的。
無奈之下蘇朝哲尋了一個折中的法子。
臨大美術系和攝影系的學生每年都會外出寫生取景,鶴卿小筑附近的景色是臨川數一數二的自然景色,雖說還未開發,但也吸引了不少人,只不過有時候人一多,住宿就成了問題。
蘇朝哲和蘇媚再三商議(其實是單方面的命令)后,蘇媚決定拿出鶴卿小筑的三間房間用來招待這些來取景寫生的學生。
又在蘇朝哲的示意之下適當的收取些酬勞,不過也就夠這些學生吃飯的飯錢而已。
蘇媚不在乎這些錢財,也知道蘇朝哲的好意,因此并不排斥,只不過默默重新裝修了一遍鶴卿小筑,特意增強了隔音。
蘇媚獨居慣了,上樓進了書房后,忙起來便忘了時間。
等回過神后,已經是傍晚時分了。
她心下納罕,并未聽到唐鶴逢的聲音。
于是下樓查看。
剛剛拐過樓道便看到他仍舊坐在方才的位置,一手微微撐著額頭,一手握著那本同他手掌差不多大小的手札,看的十分認真。
雖說文人相輕,但此時蘇媚看到他安靜讀書的樣子卻難得怔忪。
除了學生時代,蘇媚見過的男人其實并不算多,在她見過的這些為數不多的男人中,十之八九又都是文人。
這些人或儒雅,或激憤,也能見有人目中不羈,滿身瀟灑。
似唐鶴逢這般的卻不多。
她正想著,忽見他應是看的久了眼睛酸澀,慢悠悠的摘下了眼鏡合上,用小拇指勾住,然后捏了捏鼻梁。
摘掉眼鏡便又是另一番模樣了。
總之,以蘇媚的詞匯量竟然一時之間也無法找到一個確切的詞語來描述眼前這個人。
似被她下樓的聲音驚動,唐鶴逢忽然轉過頭看過來。
沒有了鏡片的阻擋,這樣直觀的面對他的眼睛,蘇媚心中忍不住的感嘆,真是一幅好皮相啊!
兩人對視幾秒,蘇媚才意識到自己這樣直白的目光或許有些不禮貌,她面有赧意的收回了目光,一時之間視線不知道應該放到什么什么地方。
唐鶴逢看透她的羞窘,在她瞧不見的地方嘴角微微翹起一個弧度。
漫不經心間開了口:“蘇小姐,實在抱歉山路難走,今晚可能要叨擾了。”
蘇媚視線被屋外還未停下的雨吸引。
順著她的視線,唐鶴逢也看了過去:“如果蘇小姐不方便,我讓司機過來。”
蘇媚搖搖頭,外面的雨有瓢潑之勢,唐鶴逢是客人,又是老師認識的人,這種天氣她沒有把人往外趕的道理:“雨那么大,唐先生今晚便留下吧,我幫您收拾房間。”
說完她便又上了樓。
其實一樓是有房間的,當時蘇朝哲三令五申讓她空出幾間房子來給學生們住,蘇媚便將一樓的三間房間收拾了出來。
但她下意識的覺得,唐鶴逢住不慣那三間房間。
蘇媚選了和她臥室隔了一個書房的客臥。
鋪床的時候竟一時犯了難。
家中也有新的被子,只不過
蘇媚看著手中粉粉嫩嫩的被罩,總覺得有些不合適呢。
她想了想唐鶴逢蓋著一床粉色被子的畫面,忍不住笑出聲來。
不過總比沒有好。
蘇媚心想。
等她收拾好客房,重新下樓的時候,卻沒在客廳看到唐鶴逢,她正納悶呢,隱約聽到廚房傳來了細微的聲音。
待她走過去一看,只見唐鶴逢正站在那里洗菜。
他襯衫袖子被挽到了手肘的位置,露出一截白瓷般的肌膚,蘇媚很少看到有男人的皮膚可以白成這個樣子,他手中握著翠綠的菜,一時之間不知道是葉子襯得他的手指更白,還是手指顯得葉子更加的翠綠。
看到她過來,唐鶴逢不必她開口便知道她想說什么:“今天打擾蘇小姐已經很不好意思,怎么還能再讓你下廚呢。”
對方的話是這么說,但是就算蘇媚再不擅長與人打交道,也知道沒有讓客人下廚的道理,她正待開口,唐鶴逢卻比她更快:“剛才一進屋便看到客廳擺放了茶具,想必蘇小姐的茶藝應該不錯,我這人平日沒什么愛好,唯有品茶,方才便開始惦記著,不知道今天有沒有這個榮幸嘗到蘇小姐親手煮的茶?”
對方面面俱到,儼然是個人精,禮節周到,說的話,做的事也讓人感到熨帖。
蘇媚還有什么好推辭的,她轉身便去準備煮茶了。
茶蘇媚是常煮的,本是極其熟練的流程,今日她卻格外注意。
也不知道是為何,但等她靜下心來便想大概是因為唐鶴逢瞧著就是個行家,她只是不想在行家面前墜了道行,露了怯吧。
等蘇媚擺好茶具,煮好茶唐鶴逢也從廚房中走了出來。
蘇媚將剛剛煮好的茶倒在茶杯中遞給他,他接過品了一口:“白毫銀針?”
蘇媚點點頭:“如何?”
“鮮爽淳和。”唐鶴逢只說了四個字。
很多人第一次喝白毫銀針時都會覺得其味過淡,但這茶卻需要細細品,方才能夠覺察其中醇美。
蘇媚垂頭笑了笑。
(https://www.dzxsw.cc/book/81978236/30766591.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ww.dzxsw.cc。手機版閱讀網址:m.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