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三的八月下旬，盛夏還處于當值時節，蟬鳴和蛙叫還沒有停歇。

        驕陽炙烤著大地，自身還散發著灼人的熱氣，連云都懶得向它靠近。

        孟輕依扶著剛剛做完放療的父親孟志東走在醫院的花園里。

        她今天穿了一條白色的吊帶連衣裙，冷茶色的頭發被綰成丸子抵在脖頸處，額前的碎發被她掖在耳后，干凈的額頭上有一層薄汗。

        孟志東有些體力不支，拍了拍孟輕依的手背，想休息一會。

        父女倆便坐在了陰涼處的長椅上。

        孟輕依握著父親干瘦的手臂，眼眶一酸，為了不讓他察覺，她將頭側到一旁，不斷地滑動著喉嚨似把悲傷的情緒吞咽下去。

        孟志東是去年五月單位體檢時被查出身體異常。

        后來經過檢查和專家會診后確定為肺癌晚期，且癌細胞的位置不太好，長在肺門上無法進行手術，只能靠靶向藥治療。

        藥物吃了一年開始產生抗藥性，今年六月初發現癌細胞已經轉移到了腦部。

        藥物治療變成了放射治療，然后他的身體和心理都承受著很大的痛苦。

        他不光光是和病魔做斗爭還有心魔。

        有人說：所謂父母與子女不過是一場漸行漸遠的修行。

        孟輕依未等遠行，卻不知為何早早見到了父親的背影。

        淚水在渾圓的眼睛打轉，馬上就要奪眶而出，虧得拿著大包小裹從住院部走出來的孟未揚的突然出現讓她平復了情緒。

        在孟志東看不到的地方，她背過身子擦了擦眼角，然后起身把孟未揚手里的東西接過放在自己剛剛坐的位置上，蹲下身柔聲問道。

        “康康怎么不等姐姐回去接你，自己就出來了？”

        康康是孟未揚的小名，而孟輕依的小名叫安安，姐弟倆出于同一天只是相差了十二年。

        孟未揚用小手擦了擦他姐姐額頭的汗水，糯糯回答道，“媽媽讓我下來找你，我們直接回家，她一會下來陪爸爸。”

        孟志東這個療程的化療今天結束了，但明天還要做個系統的檢查，所以今晚還需要住在醫院里。

        孟未揚稚氣的話音剛落，孟輕依的母親何莉拿著一本書和孟志東的水杯走了過來面帶慈意。

        “回去吧，讓我和你爸爸過過二人世界。”

        孟輕依地打趣道，“秀恩愛啊，何莉女士，那要不要考慮過兩個二人世界啊？”

        何莉拿起手中的書，輕輕地敲著孟輕依的小腦袋，臉上還是笑意滿滿。

        孟志東體力恢復了一些，將椅子上的東西交到孟輕依手里，特意叮囑道。

        “安安啊，帶康康回家吧，明天過來的時候記得把畫冊帶來，周一就要開學了吧，爸爸明天陪你畫會畫。”

        孟輕依站起身，點了點頭，一手提著包裹，一手牽著孟未揚向醫院外的車站走去。

        姐弟倆走了幾步，幾乎同時回過頭看向那張長椅的父母。

        何莉坐在孟志東身邊，將他頭放到自己的肩膀上，書本攤開放在她的腿上，嘴唇小幅度的一開一合。

        孟輕依的父母是一對很恩愛的夫妻，即使是過了這么多年，他們的感情一直都很好，以前是孟志東撐著這個家，現在是何莉在撐著他。

        孟志東是西港當地的一所中學的美術老師，平日里除了在學校里上課，還會在課余時間去當地的福利機構教小朋友畫畫。

        作為兒童繪本出版編輯的何莉也會到同一家機構做社工，兩個人一見鐘情，便相守到了如今，

        公交車上，孟未揚依靠在孟輕依身上，一大一小兩只腦袋看著窗外。

        這一年多以來，他們一家四口都習慣了這樣的生活，醫院和家兩點一線。

        為了孟志東的治療，車和原來的房子都賣了，現在他們一家四口住在孟輕依爺爺奶奶生前的小兩居里。

        一家的擔子落在了何莉和還沒完全長大的孟輕依身上。

        她們母女倆的性格很像，溫潤但又剛強。

        雖然生活中的磨難無論怎么裝飾都還是磨難，做不到既來之則安之，那就盡人事聽天命吧。

        換句話叫作，苦中作樂。

        又或許是迫不得已。

        車在平坦的馬路上行駛著，偶有顛簸，也無傷大雅。

        孟未揚收回視線，小心又謹慎地問著自己的姐姐，“姐姐，爸爸會死嗎？”

        孟輕依低頭看了看他說道，“會啊，爸爸當然會死。”

        “我們每個人都會死，只不過爸爸可能比我們死的早一些，但他會先去到一個新的地方，安頓好一切，然后以后我們就可以去找他了呀。”

        她的聲音柔的要命，如同最舒緩的絲樂，最輕的音，最緩的曲。

        對于生死，孟輕依覺得沒有必要隱瞞孟未揚，他總要在長大的過程中學會接受這一切。

        而且他們的父親確實會離開這個世界，只是或早或晚的問題，成年人的世界謊話太多，孩子的世界也做不到完全真誠，只不過是真假參半吧。

        只不過孟未揚想了半天也想不懂姐姐口中的新地方是哪里。

        孟輕依又轉過頭向車窗外，一朵薄云試探般的靠近著太陽。

        “在云端吧，接近著光，好讓地上活著人看得見。”她回答道。

        在云端，是接近天空的地方，可以接觸到太陽，可以看到星星月亮，不管是哪種天體，他們都是發光的主體，哪有人會拒絕光呢。

        人仰望天空的原因，不全是為了欣賞風景，多的時候是在需要時尋求一絲光亮。

        孟未揚聽了她的回答皺著眉頭，側著身扶著她的手臂一臉嚴肅的問道，“那姐姐你以后要是去云端了，太陽怎么辦？”

        孟輕依被他的模樣逗笑，熟知她的人都知道，她并不是長相多么出眾的女孩，身上帶著恬靜的氣質，但性格是喜人的小太陽。

        “姐姐到時候就該休息了，太陽就讓太陽當吧。”

        孟未揚小朋友很滿意她的答案，本就是極漂亮的臉蛋頓時因笑有了孩童該有的盎然。

        次日，又是一個艷陽天，清晨孟輕依把早飯準備好，去房間里叫醒了孟未揚。

        兩個小孩整頓好一切后時間已經不早了，孟志東今天只有一個常規檢查，中午前就會出結果。

        孟輕依怕父母久等，便開始手忙腳亂起來，好不容易走到門口穿好鞋，孟未揚又不知道跑哪去了。

        “康康啊，別玩了，我們該走了。”

        孟輕依穿著穿到一半，踮著腳沖著房間喊著，孟未揚聞聲卻從她的房間拖著一個帆布包走了出來。

        “姐姐，你的畫冊。”

        孟輕依無奈地笑了笑，接過包，俯下身子，看著孟未揚，她今天特意給他穿了一套橘黃色的套裝，襯得他更加白皙，神采奕奕。

        “我們家康康今天真好看，姐姐今天就畫你吧。”

        孟未揚聽到她的話無比興奮，原地轉起了圈圈。

        孟輕依從小學畫，不是父母所逼，是真的出于喜歡，她覺得繪畫就是無聲的表達，詩情畫意真浪漫。

        但她姐姐很少畫人，大多數時間都是畫景，因為她覺得畫人累心。

        姐弟倆歡歡喜喜地從家趕去醫院。

        本來就出門晚了，誰知孟未揚出門后非要吵著吃冰淇淋，孟輕依應了他的要求，結果他就把自己吃了小花貓一樣，站在了在醫院花園里等著的父母面前。

        “康康你看看你把自己弄的，臟死了，快過來媽媽帶你去洗洗。”

        何莉拉著孟未揚往住院部的大樓里走，小孩子比她還著急，幾乎是小跑著的，邊跑嘴里邊說著，“媽媽，快點姐姐說今天要畫我的，等久了爸爸就讓她畫別的了。”

        母子倆離開后，留下的父女倆將畫具拿出擺好。

        彼時醫院門口一輛suv慢慢停下，后座的車門先打開，下來的人精神矍鑠，腰背挺直，如果不是頭發上的銀絲多了些，他實在不像是一位老人。

        而江擇言從副駕駛下來的時候，孟輕依只能看到他的側臉。

        修長的身材，完美的頭肩比例，線條十足的臉部輪廓，干凈利落的短發。

        簡簡單單的白襯衫搭配著牛仔褲，露出的手臂線條感十足，膚色健康。

        他站在車頭處，等著老者，沒等他們進到醫院，幾位中年的醫生連忙跑出來迎接，一一和老者謙卑的問好。

        隨后不知是誰將目光落在了江擇言的身上。

        “江老，我可是聽說擇言的成績越來越好，這馬上高三了吧，明年這個時候就要上大學了吧。”

        江老回答了什么孟輕依沒有聽清，她的耳邊傳來了孟志東重重的一聲嘆息。

        轉過頭來，聽到他語氣失落地說道，“唉，如果家里沒有這些事的話，現在你也該準備去上大學了。”

        孟輕依是今年六月份參加的高考，只不過因為這一年東寧省的高考制度沒有改革，還是先估分再填報志愿，落榜的考生不只孟輕依一個。

        但事實是與政策無關，她就是沒考上自己理想的大學心儀的專業。

        “哎呀爸爸，復讀一年也許就能趕上更好的政策了呢，再說了我本來就早上學一年，算是補回來了吧。”

        孟志東知道自己的女兒是在寬慰自己可是他還是覺得可惜。

        “人家的孩子都是順順利利的，你明明那么優秀，更應該如此。”

        孟輕依沒有否定孟志東的說法，卻是反問道，“那您怎么知道人家不優秀呢？”

        “你認識那個男孩？”

        孟輕依搖了搖頭，眼睛微微下瞟，隨后低著頭削著鉛筆，鉛屑飄在白色的帆布鞋上，落成斑斑跡跡。

        實際上她是認識江擇言的，西港市江家的長子長孫，啟航中學倍受矚目的男生。

        但是他們并無交集，他頂多算是她的學弟。只是在她無數次經過籃球場時，聽到過他朋友無數次同樣的話題。

        “言哥，我剛才看到一個身材倍好的女孩，你要不要？”

        他的回答每次都是是輕挑里帶著漫不經心，“哦？有多好？”

        江擇言喜歡身材好的女生是人人默認的事實，但每每當女生真的靠近，他又是一臉不感興趣的表情。

        啟航中學所有的女生都被他吊著走，卻都樂在其中。

        或許是他這樣的男生，很難不招人喜歡。

        江擇言今天是陪他爺爺做常規的身體檢查，老爺子身子骨看著硬朗，但怎么說也是七十多歲的人了，不能掉以輕心。

        雖說江擇言的確如傳言中的那么不靠譜，但他還是個孝順的人，這并不是他的長子長孫的身份所使然，而是他在這個世界上的親人確實也不多了。

        老爺子的檢查項目從頭到尾都有專人陪著，他沒有必要寸步不離，便自顧在醫院里找了個地方抽著煙。

        與其同時，剛當了不到五分鐘模特的孟未揚小朋友有些坐不住了，主要是她媽媽念書的聲音有點催眠，他都快睡著了。

        小孩的臉上露出痛苦又懇求的表情，孟輕依沒辦法忽視，只能放過他，讓他活動一會。

        征得姐姐的允許，孟未揚開心地從椅子上跳下來，轉過身子，抻了抻小小的身板。

        不遠處吞云吐霧的江擇言正入他小小的眼睛里，他怔怔地看著江擇言有些出神。

        在他的年齡形容不出一個大哥哥抽煙時的姿態，但他能體會到他是不開心的。

        良久后，小孩子又轉過身子，弱弱地叫了一聲，“姐姐。”

        孟輕依將食指放在櫻紅的薄唇前“噓”了一聲。

        她自然也看到了抽著煙的江擇言，拇指和食指極其隨意地拈著煙蒂，厚唇吞吐間煙霧繚繞，一邊劍鋒的眉毛會不自覺挑起。

        燦爛的光透過枝葉落在他身上點點斑暈，讓他看起來很是恣意。

        孟輕依只是用余光不經意地瞥了他幾眼，目光沒有過多的留戀，因為她知道他們很快會再次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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